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头能去哪?
钟甯料到是出事了,他赶紧跑回家。大朵子在小欢身边守着,小欢缓过来,哭得没那么厉害了。
钟甯深吸两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他拉过小欢:“小欢,和钟甯哥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欢还是有些抽噎,她磕绊着说:“我哥出门以后,爷爷突然说......说要回家。然后他就走了。一直没......回来。”
钟甯好像听了笑话,伸手指窗外:“这不就是他家吗?还回哪去?你就让他走了?走了一下午你才想起来?你平时不是挺精细的吗?”
钟甯声有些大,喊完自觉过分。出了事儿怨个九岁的丫头做什么?
张老头要走她拦不住,估摸是见人不回来越想越害怕,才来找的钟甯。
果然,小欢一哽,战战兢兢地说:“钟甯哥,我害怕。”
小欢忍不住了,哇得一下,歇斯底里地喊:“我要爷爷,爷爷爷爷!”
钟甯急出一头冷汗,没闲暇再哄孩子,赶快拿起家里的电话打给钟姵,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妈,张爷爷找不着了!”
钟姵那边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钟甯:“应该是刚过中午那阵儿,他和小欢说要回家,然后就走了,现在也没回来。”
钟甯看了眼窗外:“再过一个多小时就天黑了,张爷爷有时候连人都认不明白......”
钟甯说不下去了,幸好钟姵比他冷静得多。钟姵告诉他先给小欢安抚好,她会托人找,也会联系严卉婉赶紧回家。
钟甯抱着小欢坐在沙发上等,整个一六神无主。
直到半小时后严卉婉回来,钟甯忙给小欢塞老太太怀里:“外婆,你说张爷爷能去哪啊?”
“老张头是说要回家?”严卉婉若有所思。
“是。”钟甯点头,“小欢是这么说的。”
严卉婉搂住小欢,嘴上赶快哄着:“不哭不哭,奶奶在这。”大朵子也蹲在跟前不走,眨巴着水汪汪的狗眼。
“他是不是想回自己家啊?”严卉婉忽然说,“我听说人老了糊涂了,不少都念叨着要回自己家,就是小时候的家。”
“小时候的家?”
严卉婉皱眉想了想:“老张头是本地人,我记得他说过,他家以前是住庙山那片来着,离庙山水库特别近......”
“外婆我出去找找!”钟甯转身就跑。
“天黑了必须回来!”严卉婉紧跟着喊一句叮嘱,抱着小欢又轻轻颠了颠。
钟姵联系了不少朋友帮忙,又报了警。
而张蔚岚还在奶茶店打工,计算着时间,半小时后才下班。
钟姵找到他时他刚做好一杯奶茶,要递给对面的小姑娘。
“钟阿姨?你怎么过来了?”张蔚岚见了钟姵,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钟姵的脸色也的确不好看,她快步走到张蔚岚跟前,没功夫废话,单刀直入:“蔚岚,你爷爷走丢了。”
张蔚岚手一抖,手上的奶茶差点掉下去。他僵着手,将奶茶递给顾客,一时间皮骨下面全空了,似乎五脏六腑突然被一把大扫帚扫进了寒冬的焚烧场。
张蔚岚和老板说了一下,早退半小时,跟钟姵一起走了。
张蔚岚并没有像钟甯那样抽了风一般跑出去找。
张蔚岚回家甚至先摸了把小欢的头作安慰,他说:“钟阿姨已经找了人帮忙,还报了警,我心不在焉地,出去乱找只能添乱。”
钟姵盯着张蔚岚看,看得心口又酸又疼。张蔚岚已经懂事到了一种残忍的地步。
他身上所有稚嫩的冲动任性,已经全然挫骨扬灰,剩下的只有长大的无奈,与年纪不相仿的成熟。
好在有惊无险,又一个多小时后,钟姵的手机响了。
找到张老头了。
张老头的确和严卉婉想的一样,是往庙山方向走。但他走了一半,发现周围的建筑环境和记忆中的不一样,脑子一糊涂,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张老头搁路边站了很久,早春寒凉,冻得他脸色发青,有好心人觉得他不对劲,给他送去了社区。社区的人问他话,却问不出什么名堂,发觉这老头脑子不清醒,只能报警,正好被警察找到。
听了经过,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钟姵一个大喘气,接着灌下一杯温水,连说好几次:“幸好幸好,幸好幸好。”
严卉婉则哄着小欢:“爷爷马上回来,你钟阿姨这就去接爷爷。”
钟姵那头已经穿好外衣,她问张蔚岚:“蔚岚,一起去吗?”
张蔚岚摇了摇头,干着嗓子说:“麻烦钟阿姨了。”
钟姵看见张蔚岚坐在沙发上,后背还没有完全长开。少年佝着腰,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低头将脸埋进了掌心。
他的呼吸拖长,深深吐出一口气,带动后背缓慢地起伏。
但钟姵看不出来,张蔚岚的脚底板忽然好一阵发麻,麻得没知觉了。
——张蔚岚也吓着了。
钟姵走后,严卉婉给张蔚岚倒杯水,她挨着张蔚岚坐下,看小欢蹲在地上摸大朵子:“放心吧,很快就接回来了。”
严卉婉回了神儿,望一眼天黑了,转念琢磨起钟甯,小声念道:“天都黑了,小甯怎么还不回来?”
张蔚岚喝了一口水,顿了顿,问严卉婉:“奶奶,钟甯是不是跑出去找我爷爷了?”
“嗯。”严卉婉点头,“他往庙山水库那边跑了。”
严卉婉:“他没有手机,也不能告诉他你爷爷找到了。不过没事,我跟他说了天黑必须回来,他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张蔚岚的手指搓着杯壁,搓了几回,他放下杯子站起来,脚底的麻劲儿钻开,劈里啪啦往小腿上蹿,像过电一样,疼得张蔚岚差点又坐回去:“奶奶,我去迎一下钟甯。”
严卉婉愣了下,有些意外:“不等你爷爷回来?”
“没事。”张蔚岚垂落眼睫,漆黑的睫毛遮住眼中神色,“知道爷爷没事我就放心了。”
“庙山那片儿路没怎么修,不太好走。”张蔚岚轻轻地说。
。
提起庙山水库,是张老头和严卉婉那辈人最为津津乐道的。算是他们童年的回忆。
庙山水库地方大,水量足,以前每当酷夏,就会有不少人去游泳耍凉。只是水库底下沙石难料,保不齐就要踩一脚空,每年都要呛死几个。
老一辈的就扯出一套“水鬼索命”的说法,吓唬自己家孩子,不让小孩儿去玩。
张老头老家在水库附近,自然知道不少关于水库的事,张蔚岚打小就听他当故事讲。
后来土瓦房下岗了,楼多了,庙山那块破地方渐渐被丢弃,水库也没人去了。越来越多的人往市中心搬。政府的大力开发从中心往外扩,庙山这片儿许久没人管碍,路也没怎么好好修。
钟甯从家奔出去后本想打个车,但怕坐在车里瞅不着张老头,只能靠脚丫子。
他一路找到庙山水库,冷风抽得脸皮生疼,可惜连张老头的影子都没抠见。
钟甯眼见天黑了,在这鸟不拉屎的破烂地方叹气:“我跑出来有什么用?”
他也是急昏了头了。估摸严卉婉放他出来也没指望他有用,只是看他坐不住,又要顾小欢,没功夫管而已。
不怪钟甯急昏头。他心里有张蔚岚。他特别明白,如果张老头真的出了什么事——那张蔚岚会受不了的。
钟甯耷拉着脑袋,心不在焉地走,没注意脚下过了个排水坑,一个趔趄手掌着地,紧跟着跌进去滚了一跤。
“我靠!”钟甯嚎一嗓子,沾了一身脏泥巴。他随便拍两下,从排水坑里蹬出来。
这地儿偏僻,没什么人,路灯也稀疏暗淡,照不亮鞋尖儿。
“张蔚岚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钟甯想,“张爷爷找到了没?”
如果没找到怎么办?
钟甯心思沉底儿,胸口里闷闷的。天黑了,他得回家,找不到张老头,不能让家里人再为他/操/心。
他没给张老头带回来,又没留在张蔚岚身边陪他,里外什么都没做到。
钟甯皱着脸嘟囔:“我怎么这么笨啊......”
他垂头丧气地逆风往回返,尚未褪尽的寒气给呼吸搅得辛辣。他走上街道,路灯变亮了些,路上多了行人,耳边挤进细碎的声响。
钟甯闷头跑了起来,他预备到下个岔路口打车,赶紧回家。
可他还没等跑到路口,竟迎头撞上了张蔚岚。
钟甯已经看见那是张蔚岚了,打眼一晃他就知道,全怪他一个惊喜上头没刹住脚,和张蔚岚撞了个满怀。
钟甯的脑门儿磕在张蔚岚脑门儿上,疼得呲牙咧嘴:“哎呦——”
张蔚岚质问钟甯:“你跑这么快,都不看路吗?”
钟甯往后踉跄两步,差点一屁股坐地上,他脑门儿生疼,却没心思揉两下,瞪大眼睛看张蔚岚:“你怎么......”
钟甯猛地一咯噔,心说:“难道张蔚岚也是出来找张爷爷的?”
张蔚岚似乎知道钟甯在想什么。他按着脑门儿马上说:“爷爷找到了,他没事。”
钟甯愣了下,下一秒长舒一口气,舒舒服服地叹:“那太好了,太好了。”
舒服完了,钟甯再去看张蔚岚的脸,发现张蔚岚还是眉头紧锁。他不由得有些发慌:“不是都没事了?你怎么还这副表情?”
钟甯眨巴眼,一瞬间福至心灵,他凑到张蔚岚跟前,略有轻声问:“你是不是......被张爷爷吓到了?”
张蔚岚的眼睛轻轻颤了颤。
张蔚岚被张老头吓着是不假......张蔚岚没答应,钟甯倒听这人声音低沉着问:“你这一身怎么弄的?”
“嗯?”钟甯低头看了看自个儿,他身上还挂着土没拍干净。
钟甯又用手掌拍着外衣和裤子:“刚摔了一跤,滚一身泥......哎?”
张蔚岚忽然一把扣住钟甯的手腕,他翻过钟甯的掌心,盯着看了一会儿。
钟甯的手心里蹭掉两块皮。因为天冷,他手有点凉,甚至不怎么知道疼。
“唔,蹭破皮了。”钟甯说,心脏忽而有些飘忽,“没事。”
张蔚岚松开钟甯的手,他深深看着钟甯,目光复杂,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纠扯不清,然后张蔚岚半个字都没说,转身往前走。
“哎,你等等我。”钟甯连忙跟上,他追张蔚岚都追出习惯了。
钟甯侧头看张蔚岚的脸,心里揣揣:“你怎么了?”
张蔚岚没理他。
两人各怀心思,气氛莫名诡异,以至于到了岔路口也没人招手打车。他们靠着路边走,路边的大树树干挺拔,树杈子却是秃的,光棍儿影子落在地上,随风胡乱晃荡,鬼鬼祟祟又张牙舞爪。
大抵是张蔚岚突然出现,钟甯被冲晕了脑袋。这会儿沉默下来,他倒想起另一件事——既然张老头已经找到了,那张蔚岚还来做什么?
钟甯心之所向,捋顺出一个最合理又最不合理的解释——“张蔚岚是来找我。”
这句冒出头,钟甯全身都开始痒痒。奈何张蔚岚兜得住,居然不急不徐。
钟甯一咬牙一跺脚,猛地扯住张蔚岚的胳膊,就着幽幽而过的风,他提心吊胆,突兀地问:“你是来接我的?”
张蔚岚顿了下,眼光慢慢地,再次放到钟甯脸上——这人脸颊上还脏着一抹泥印。
张蔚岚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搓了搓裤线。
“你说话呀......”钟甯硬着头皮碰钉子,越碰越没有底气,“你......”
“钟甯。”张蔚岚可算出声了,“为什么啊?”
问完,张蔚岚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空气里抽走了。像堵住洪水的大坝一瞬间崩塌,之后水漫大地,沸反盈天。
张蔚岚的手指不再搓裤线,他不自觉地抬起胳膊,用指腹擦去了钟甯脸上的泥。
张蔚岚的眼神发生变化,变得深不可测,又似乎很脆,用小花猫的爪子就能轻轻挠破。
对面这个人,一直在他身边,缠着他,亲近他。钟甯很用力,他像一根绳子,在地狱门口拴着张蔚岚。
其实张蔚岚应该明白。从他在钟甯床底找到那本碟的时候就“应该”。
此时对上钟甯明亮的眼睛,张蔚岚更清楚——他是想要钟甯的。
但他万一“应该”错了呢?钟甯眼里的光会不会再也不给他了?
他不断地失去又失去,到如今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的人最胆小,最怕拥有。
他不敢想象,不敢觊觎火种。但地狱太冷,冷到脚底麻木,寸步难行,逃离不得。他好想要钟甯——将他带回人间。
钟甯懵了片刻,想通了。
舌根悄悄地生出两小点酸味——一小点委屈,一小点难过。
他想过很多次,和张蔚岚摊牌的情形是什么样子,就连滚一起打一架都想过。却没想到,初恋的模样,竟如此小心,如此没有气概。
钟甯问:“你这是故意矫情?还是想让我捅窗户纸给你看?”
钟甯搓了把脸,重新看张蔚岚,他认认真真地说:“你想听什么?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呼啦。”——
洪水铺天卷地,世界毁灭了,只剩下瞳孔里装着一个人。
张蔚岚突然死劲儿薅住钟甯的衣袖,将人拽到大树后面。钟甯被张蔚岚推在树干上,张蔚岚力气很大,钟甯后背撞得生疼。
张蔚岚强势地凑过去,在两人鼻尖快要碰上时,他却猛地顿住。他垂着眼睛问钟甯:“钟甯,我没有会错意?”
钟甯屏住呼吸,轻轻往前贴过去——鼻尖碰上了。钟甯小声说:“没,就这么回事。”
张蔚岚闭上眼睛,吻上钟甯的唇。
很轻很快的一个吻。
光秃秃的树枝,漆黑的夜,摇晃的路灯,静谧冰凉的空气,街道上稀落的脚步声,呼呼的风声,车轮声,隐淡的话语声,呼吸声……
全是遮掩,又全是暴露。
这些刺激,将一个短促的吻拉长,将一个粗疏的吻变得细腻。
张蔚岚的唇很冷。离开的时候,张蔚岚的舌尖在钟甯唇缝里勾了一下。飞快的一下。
张蔚岚的舌尖也不温暖,有些凉凉的。
张蔚岚往后退小一步。他和钟甯对视了几秒,钟甯突然倒了口气,慢慢贴着树干蹲下了。
钟甯瞪着张蔚岚的鞋尖:“你......让我缓缓。”
——年轻就是疯狂,一不小心,就当街初吻了。
张蔚岚低头去看钟甯的头顶,看了一会儿也蹲下,轻声“嗯”了下。
两人面对面蹲着,钟甯抿了抿唇,叫人:“张蔚岚。”
“嗯?”张蔚岚没抬眼。
“张蔚岚。”钟甯又叫他。应该说点什么。但大男孩嘴特别笨。
这个年纪,他们的身体挺拔生长,精神破土而出,单独那点儿细腻温柔的恋爱,活在一颗真心里,常常不知如何是好,青涩又不成熟,却诱人得要命。
“张蔚岚,回家吗?”钟甯问,扯着张蔚岚的胳膊站起来。
“好。”张蔚岚说,顺势抓住了钟甯的手。
或许是因为张蔚岚那个吻,钟甯的手已经开始发热,掌心蹭破的地方也逐渐隐隐作痛。张蔚岚的手倒还是冷冰冰的。
钟甯扣住张蔚岚的手没放,揣进了自己兜里。他的大拇指在兜里,偷偷地,一下一下摩挲张蔚岚的手背。他们靠得很近,肩头挨在一起。
钟甯说:“下个岔路口,我们打个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