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里驻扎的是深不见底的渊源，身上却是漫天明媚的晴朗。
　　　万少南愣在原地，仗马寒蝉。
　　　许奥阳依靠在漆褐古栏拐角，定神凝望，董朝月面透轻蔑，冷眼旁观。
　　　明媚的灯光似乎打湿了她的眸，有桩新木，遇光绽花，奈何此木并非花树，从生至死，终为秃木。
　　　她觉得口舌有些干涸，可她不想喝水，只想问他，“如果我承认，你会让她离开吗。”
　　　一切发展宛如水到渠成，万少南几乎已忘却自己是否身处戏中。
　　　许奥阳见她眼眶发红的模样，本应僵硬的肢体，竟微察蛰伏的酸涩，然而事已至此，这场开端，摇曳着另一场始末。
　　　董朝月撅起嘴，柔软的手掌，在许奥阳臂膀间拉扯着，“许董，你回答她，你快回答她，让她别整天白日做梦。”
　　　万少南黯然垂眸，其实哪怕此刻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对白，她也难保得出的答案不一致，在这场戏之头尾，她是一枚认认真真投入演出的戏子，而所谓的酬劳，大概便是要感谢这些年来，此生无法形诸言表的感情罢。
　　　许奥阳冷笑了声，讥诮道，“万少南，你怎么就这么不知足呢？”他伸出另一只手，将董朝月扣在怀中，在她脸颊亲了口，眸里是眼前乖巧的女人，可言语却生硬对于那端，“我把你从国外带回来，供你吃穿住行，供你生活无忧，你居然连我都控制？呵呵。宝贝，你觉得，我该不该留她？”
　　　董朝月佯装为难道，“其实我也挺心疼少南的，你说她一个女孩子，确实不容易……可惜，感情的事，许董又怎会看上她呢？”
　　　他扣了扣她挺俏的鼻梁，“你最懂我。”他回过头，以掺杂厌恶之意的语气冲她道，“万少南，你该清楚的，一开始你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服务我妹妹，你以为我真想救你？不过是当时国内我没能找到一个像你这样听话的奴隶，现在小叶子也该嫁出去了，我何必留着你碍眼？拿你当妹妹，是客气，如今你就是个大麻烦，你要对我真有什么感情，想为我做点什么，就离开我的家，别的部分不必白日做梦。”
　　　许奥阳转过了身，余下的阶梯，被他一步一步走往。
　　　那时并不知晓，身后一段落幕，此生再也无法回头了。
　　　
　　　万少南没有携带任何随身物品，被浑身料峭包裹，拖着僵硬的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温暖的室内。
　　　夜色深浓，无际且压抑着她的一切情绪，她被黑夜捆绑在漫无目的的此刻，就连思想也被压制得无可动弹。
　　　因此，她没有必要思忖，该走往何方。
　　　挂满枝叶的大树，距她来访已多几圈年轮，陪伴走到终结，双方并无伤感惜别之意，或许只因他们分属不同世界，也只因当年的偶然，她见证了它茁壮的一段，它送别她圆满的一程。
　　　昼警暮巡的许家门外，一位黑衣男子警告道，“万小姐，许先生让我们寸步不离守在这附近，如果您现在离开，我们将无法确保您的安全。”
　　　万少南没有回答，挺着大约已然冰凉的脊椎，她径直朝着夜色走去，东南西北，天地之大。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夜猫都懒得出现。
　　　她朝前走着。
　　　自从到许家以来，她鲜少独自出门，更别谈是这样清冷的夜。
　　　她却经常立在二楼窗台边，极目远望。
　　　她想今天可以一直往前走。
　　　走着走着，许家已全然遁入墨色，亲临那道潋滟波光的浅溪，近在眼帘前的距离，却让她深切嗅到那阵夹杂废弃的味道，如同当年某个关押她们的小屋，她猜想那扇够不着的窗子下，堆砌着方圆居民平淡无奇的一生。 
　　　走着走着，浅溪已全然遁入墨色，亲临那块棱角有致的奇石，近在眼帘前的距离，却让她清晰目睹印刻其上，涂抹混乱的痕迹，纵横不均，字体不明，如同当年她第一次反抗命令，被主人以刀剜于脚心的痕迹般不堪入目。
　　　走着走着，奇石已全然遁入墨色，亲临那撮遥遥望去，几不可见的生命，竟是一棵参天大树，树枝上挂着红色灯笼，相关回忆要追溯到更长久的以往，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如今？
　　　可这一生，竟被她活成了如今模样，唯有午夜梦回，听着窗外沙沙风揉，她才会恍惚想起，原来她是个姑娘。
　　　即便一切都会被毁灭，可她终究落于窠臼地爱上一个男人，如同这世上许多姑娘般，纯粹而笃定的爱，深沉而幽秘的爱，紧锁而压抑的爱。
　　　她不想走了。
　　　并非乏倦，而只是又一次屈从，既知前路的摆设，又何须把握仅有的挣扎，她终究会等到她的结局。
　　　从前她对数字极为敏感，可自跟了许星叶后，如同被传染般，逐渐淡弱了，因此她数不清过了多久，身后才传来齐齐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
　　　身后男人的嗓音， 带着些许的同情，“万小姐，别伤心了，许奥阳看不起我们奴隶，我们还瞧不上他呢……”
　　　“就是。”另一个男人说，“大家都是人，分什么等级对吧？”
　　　第三个男人说，“来我们这里吧，我们是同类人。”
　　　万少南忽然坦荡一笑，站起身，双手插入口袋，回过首，假到极端便逼真的笑容，淹没六年有余，此刻被岁月洪荒传送踏至，“三位哥哥说得对，许奥阳算什么东西？董朝月又算什么东西？”
　　　被她纳入眼底的三个男人，她精准锁定中间那位，依照站立位置以及传入她耳中的声音高低判断，他便是说出第二句话的男人，锁定数据为，欧优秀亲信之一。
　　　万少南脸上堆着傲然的笑容，径直朝着他的方向走去，根据刚才得知的讯息，董朝月果然在她走后，迫不及待将此夜情况通知予欧优秀，欧优秀则马上通知距她最近的队伍实行抓捕。
　　　她上前，望着那位亲信的双眸，“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自然明白，他们这些被放置在奴隶队伍中，仅有代号，清空过往的人类，最为什么而怦然心动。
　　　果然，那人受宠若惊，别说身在欧优秀的男镖队伍，即便是她的亲信，也仅有冷冰冰的代号“老五”。名姓这样的东西，早已伴随他的自尊被踩到了地面，此刻突然的重视，给予他重燃数年来萎靡的尊严，他兴奋回答道，“我叫王伟伟。”
　　　万少南点了点头，“伟伟哥，放心，我会跟你们回去，把我交给欧优秀也行，这一路上我们聊聊……” 
　　　她想，也许在她那段摇摆不定的生命中，如有这么一段得天独厚的眷顾，她也会日渐倾心，持有飞蛾扑火般的执着，可惜命运使然，无需回顾。
　　　
　　　灯光灭了，任由夜色抹上室内。
　　　许奥阳从未觉得这窗子的隔音效果如此优秀，竟能任由静谧逼着他此刻慌乱的心更加沉重。
　　　董朝月睡了。即便是浅浅的呼吸声，却也无可避免地扰乱他躁动的情绪，他有些烦躁，转过身，背着她，将枕边的手机握起，他知道，她没有携带通讯工具，即便携带，此刻必然也已关机，他的心中噗通坠动，那感觉——竟犹如少时许星叶不见时慌乱，竟犹如得知沧子之险时恐惧，竟犹如当年他躲匿于地下室以便随时离开时惴惴。
　　　这些反应，皆是他意料之外的。
　　　而他意料之内的，则是——
　　　烈日当头。
　　　集团内，万少南将一袋双份外卖提上楼时，董朝月正从许奥阳办公室离开，室内飘扬着浓郁的香氛，她分不清高贵与廉价，只知道舒适与厌恶。
　　　许奥阳站在落地窗边，帘子规整卷起两侧，手指头间夹住的烟显然是刚刚点上，香烟不会说谎，但也不说实话，它记录着被点燃前的人生，却也只能任由火光将它侵蚀，以供另一只香烟记录。
　　　她将两份餐取出，摆整好餐具，“许先生，您现在吃午饭吗？”
　　　许奥阳微侧首，灼亮的光抚摸着他俊朗的轮廓，再加之一抹柔烟，宛如一幅画，抹得她满心舒畅。
　　　他的唇缓缓张开，“少南，你说欧优秀，都把手伸到我身边了，我该怎么反抗？”
　　　她眉头轻蹙，“许先生，您是指？”
　　　他嘴角微勾，似自嘲道，“董朝月。”
　　　万少南愕然。
　　　他浅浅解释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探望小叶子那天，她正好过来找我请假吗？”
　　　万少南颔首，并朝着他站立的位置徐徐走去。
　　　许奥阳叹了口气，“严辰告诉我，当夜我的唾沫里检测出他们行业的一个什么……什么素，总之那种东西，可以通过香水传递，以我为中介物，让小叶子失去屏蔽保护……好在他就是那东西的生产者，发现之后把信号源安放在机器人身上，让欧优秀误以为小叶子始终在家里，不暴露我们发现董朝月身份的事实……或许有朝一日能用上她这枚棋子。”
　　　她蓦然想起那夜，他醉酒后的声音。
　　　“我是小叶子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严辰再好……和她能有血缘关系吗？……可是我现在连保护她都做不到……还差点让她被那些东西虏获……就连见她一面也差点要将她害惨……我除了在这喝酒解闷，让外边的守卫绕成几圈保护着，还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