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头一觉醒来,屋内昏黑,窗帘缝隙里透进户外的灯光,在家居轮廓上描出白线。隔壁房间南非女孩的打电话声和楼板上方的脚步声模模糊糊的,大概是因为这一觉质量太差,以往吵闹到令人暴躁的噪音此刻听起来都像隔着一块玻璃罩子,遥远朦胧。
昏沉之中,关宜同撑着床板起身,在黑暗里醒了会儿神,接着一手半挡着眼睛,一手打开了台灯。
几乎在同一时间,手机屏幕也亮起了光。她勉强睁开眼望向屏幕,看见来电人姓名的瞬间,她骤然清醒过来。她抬手一把将遮着脸的头发掀到头顶,又拍了几下脸颊,深呼吸一口,才接通了电话。
“喂?”
“你们和瞿榕溪提过介舒?”
“好像……提到过。”
“说了什么?”
“就说……见过这么个人,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你问问陈辛觉?”
“问过了,他跟你的说法差不多。”
“那季归豫呢?”
“你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俞庄嵁的问法直截了当。
“陈辛觉跟我说的。”
“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没说过什么……”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到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关宜同惶然听见自己加重的心跳搏动。他下一句话的语气令她不寒而栗:“关宜同,你最好跟我说实话。”
她尴尬地笑着缓解气氛:“什么实话,我没瞎说,那天我们真的太累了……”
“电话?住址?工作的饭店?”
“说到底我们是因为你才被那些人困住,你别这么较真啊,我们都没跟你计较这事儿……”
“还说了什么?”
“你别这么凶嘛,这问题有这么严重?”
“还说了什么!”
“嗯……还……就提了句……她,她好像,跟你关系很好之类的……”她难得讲话磕巴。
“只说了这一句?”
她陷入深思,有些段落不知当不当讲,只能先说:“你别怪我们,当时换了谁都会被吓到,要是你不回来救我们呢?那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先自保。”
“所以,你们说了什么?”
“其实主要还是陈辛觉嘴不严……他提到了那家饭店的老板,翻出来了她的社交账号、邮箱,还说见过你们一起回家,还有……你们一起搬到了别的地方住……”
“她的账号和邮箱?”
“嗯,陈辛觉问他们饭店另一个女的帮厨要的。”
“你还记得吗?”
她回想了一下:“记得,FB账号和Gmail邮箱好像都是一个组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什么lookondownfromthebridge加8860,当时我们还研究了一下这名字,查下来好像是首歌……”
“行,我知道了,谢谢。”
放下电话,关宜同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心竟出了一层汗。
“Look on down from the bridge……8860……” 俞庄嵁在搜索框里打下这串账号,联想框里便跳出一个用户头像,用的是一张夜间的伦敦眼照片,典型的游客摄影,模糊粗糙,是她的风格。
他点进主页,总共没几条动态,发的都是些随手一拍的照片,没有任何构图可言,最后一条动态已经是一年多以前发的,拍的是几个学生玩滑板的背影,颜色灰暗,画面杂乱,看起来对人生没什么热情,像是拿来投诉用的证据照片。
动态主页没什么可剖析的,他又开始研究这串账号组合。在搜索引擎输入前半段,跳出来了一首歌,他随手点开听了一会儿,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至于8860这个数字,倒是有点眼熟,可他一时间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他隐约觉得不必把她的内心世界想得太复杂,说不定是本来想用886随便取名,发现已经被占用,所以在后面加了个零。
这个信息唯一的意义或许是,他万不得已需要找她时,至少可以给她发邮件碰碰运气。毕竟,她现在就像一颗失联的卫星,恐怕没人知道她在哪儿。但可能如她所言,这样至少会比较安全,如果不出什么岔子的话。
他清除了浏览记录,又点开那首歌当背景,合眼靠在沙发上,疲倦感颓山般倾倒而下。
“这是什么玩意儿?”
昆城捏起桌上的纸条看了一眼,又瞥向面前的瞿榕溪,这人一脸邀功的神情,像是搞出了天大的成就。
“我去了一趟俞庄嵁女朋友之前工作的饭店,弄到了她留的紧急联系人电话,应该是她妈。”
昆城的眉毛感兴趣地上扬:“这女孩什么情况?”
“姓介,名舒,92年生……”
“介?介绍的介?”他倏然记起,许多年前,他们圈子里也有个姓介的老伙计。
“对,她前一阵辞职了,据店员说,她原本跟饭店老板是一对,后来闹得很僵,好像是因为跟别人跑了,估计对象就是俞庄嵁……有人看见俞庄嵁去她家收拾行李,他们现在应该是在别的地方同居了。而且俞庄嵁的同学说,他为了这女孩还和一特好看的小姑娘掰了……那学生还给我发了这视频——”
昆城接过瞿榕溪递来的手机,不由自主看得入神——画面里匆忙的人群中,俞庄嵁的身影一眼入目,他紧跟着一个衣服宽大的女孩,脸上还无端挂着笑。
放下手机,昆城冷哼一声道:“这小俞总果然就是个小男孩。”
“那您看,下一步怎么做?”
“要是人都在我们这儿了……还有什么事情谈不成呢?”
“您决定跟他合作了?”
昆城摇摇头:“先跟他聊聊,情况不对就把人给他爸送过去。”
“好,我这就去办。”
等到门在瞿榕溪身后合上,昆城才点上雪茄,在烟雾中喃喃自语道:“介……这姓可不多见……”
活了这么些年他就认识过一个,当时他还只是个小跟班,连给人家点烟都不够格。
杨列茹撑头在窗框上良久,流逝的时辰全用于对着半小时前的那条通话记录心烦,独处和寂静并不能让她整理出一套方案,倒是介舒童年时的画面碎片如水晶球里的雪花一般,在她混乱的脑子里纷纷扬扬。
被她紧盯的手机屏幕突然跳转了界面,电话响铃将她吓得心脏猛地一震,又一个陌生号码。
她深刻叹气,暗忖今夜是中了什么邪,迟疑着接通了来电。第一声听见是英文女声,她倒是不由地叹了口气,可接下来的话又把她拖进了冰窟窿。
“你好,女士,你是介舒小姐的家属吗?”
她立刻后颈发凉,嗓子不知何时也哑了起来:“对,我是。”
“需要和你核实一下,你和她的关系是?”
“我是她的……妈妈,可以请问你是谁吗?”
“这里是大使馆,她申请签证时涉嫌伪造行程,现在我们急需联系她核实情况,但她预留的联系方式已经失效。如果法定期限内无法和她取得有效联系,我们将直接拒签,并向她追究相关法律责任,她将被欧盟地区永久拒签。因此,如果你知道她的有效联系方式或者能直接联系上她的话,可以向我们提供或向她转达消息。”
杨列茹反应了一会儿对方所述状况,又看了一眼来电所在地,谨慎道:“抱歉,我也需要核实一下,请问你知道她的护照号码吗?”
对答如流,不仅有护照号码、出生年月,还有付款的银行账户号码。她打开相册往前翻了好几年才找到从前留下的截图,各项信息都确认无误。
“好的,我不方便跟她联系,也不清楚她现在人在哪里,但我有她最新的手机号码,我想签证的事情应该存在误会,你可以直接联系她……”
记下数字,这头,瞿榕溪从楼粤灵手里拿回电话,笑着将几张纸币顺着吧台推到她手边。
“口语不错啊!”
“还行吧,有了号码就能找到她了?”说着,她把钱塞进口袋。
“孤身在外肯定得找地方住吧?除非她住在私宅里,总共就那么几个网租软件,我找人黑进她账户试试看。要不然就看看她trainline账户的行程……反正先碰碰运气再说。”
“这么大本事?那我可不能把手机号给你。”她用脚尖勾着高跟鞋,在高脚凳上轻轻摇晃。
瞿榕溪存好号码,抬眼:“你……跟在饭店里看起来不大一样。”
“躲在后厨里有什么好打扮的?扮给色老板看?”
他眼带笑意地点头赞同,目光扫过她的长睫毛,落在了她眼下亮晶晶的银色闪片上。
风扇在天花板上哗哗起风,裹着空调吹出的凉气将体感温度一降再降,庄嵁把毯子往肩膀上扯了扯,冻得冰凉的胳膊才回过一点暖。他靠在床头,踢了踢趴在床尾聚精会神凑在电视屏幕前的介舒,突然说:“为什么在家校联系簿上填我家电话?你班主任老打电话过来……很烦。”
“老师打我家电话也没家长接啊,我爸平时又不在家。”
“那你就让班主任打他手机啊?”
“那我还怎么活?”
“家长会的时候他总会知道的。”
“拜托,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去家长会啊?再说了,那些电话不都是让做饭阿姨来讲的吗?又不用你做什么……”港台婆媳剧一集结束,开始例行播放超长电视购物广告,介舒才有空别过头来看他一眼,“小四眼,你冷啊?”
闻言,庄嵁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戴眼镜。这种窘迫的瞬间被介舒敏锐捕捉,并揪住不放:“快,把眼镜戴上,电视剧也播完了,看你的动画片吧。”
“我初中了,不爱看动画片。”
“哦哟,好厉害哦,别装了,我帮你换台,”她熟练地按到少儿频道,翻身爬到床头,把遥控板往他怀里一丢,“看吧看吧。”
他啧了一声,不跟她计较,直接调到纪录片频道。正播到古墓纪实节目,特写在身着枯腐古装的权贵尸体上,他很快进入状态,看得津津有味。
身旁的席梦思突然凹陷,带着他往左边一晃,他眼睛都没转,就知道是有人在挪位置。
又过了一会儿,身上的毯子开始一点点脱离他的肩膀,就在凉意大幅侵蚀的前一秒,他一把按住毛毯边角:“你干嘛?”
介舒扯毯的动作僵了一秒,尴尬一笑:“冷了。”
“那你去把风扇关掉啊,刚才不是你嫌热才开的吗?”
“外面走廊好黑……”她指了指开关靠近的那扇敞开的门,“吓人。”
“那我也冷啊!”
“那劳驾你动动腿去关上?”
“我不!”
“别吵,一起盖嘛,小气。”她自顾自卷上得手的那一半毛毯,边害怕边盯着屏幕里的土堆。
而与她隔着毯子胳膊紧贴的人已经没有在看节目——他虽面朝着电视的方向一动不动,眼睛却以最大限度瞥着她的侧脸,比看任何节目都专注。
俞庄嵁醒过来时后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屋里暖气被他调得太高,干燥又闷热。他起身去关了暖气,拿了换洗的衣服径直走进浴室冲凉,冻得牙齿打颤,呼吸便畅快起来。
这梦做得他心情莫名其妙,有喜有悲,喜的是他在虚拟里还能见着人,悲的是现实中那个人并不想见他。
不,还有些古怪的感觉,像是漏了什么事情,对,一定是忘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