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庭后，当事人和代理律师还要留下，到书记员那里核实庭审笔录。
　　　顾云岚刚到走廊便收到信息，是段朝夕拉了个群，想请大家吃饭。群里还有方昊，世间无欢，周律师，小楼。段朝夕没有肖遥的微信，但捎上肖遥也不算多，他倒不客气，赖定了这顿饭，跟小楼两人挽着手站一起。
　　　来旁观的几人一起在庭外等段朝夕他们核实完笔录出来。小楼给大家讲她去艺文社取证的过程，说还好带了肖遥去，毕竟是艺文社的重点作家，不看小楼的面子也要看他的面子，这才没太多拖拉，给证据上盖了章。
　　　说到这里，大家才想起那个官博君男生，想叫上他一起吃饭，谁知他腿快，居然已经走了。
　　　等了一会儿，是被告那边的姚玲和张颖先核实完笔录出来。顾云岚和张颖打上照面，张颖赔笑着对姚玲说了几句话告假，姚玲先上电梯下楼了，张颖则到顾云岚身旁低声问：“还在这儿？”
　　　顾云岚这才想起张颖让她结束后等他的话，他见自己还在走廊上没走，肯定是误会了。顾云岚心里感到一阵恶寒，往后退了几步说：“你是被告那边的律师，我是原告这边的人，别跟我这么近啊。”
　　　这话幼稚得有点可爱，像小学生一样划分阵营。张颖显然没听出其中的抗拒，只以为顾云岚是害羞，又几步走到顾云岚近前：“我有话跟你说。”
　　　“不必了，不必了。”
　　　小楼见状护住顾云岚。世间无欢和肖遥也看出不对，围了上来。这时一个法院工作人员路过：“怎么回事，别在庭外喧哗，有什么事出去说。”
　　　几人只得赔礼道歉，上了电梯。
　　　到了楼下，张颖又来对顾云岚哀求：“给我几分钟，就说几句。”
　　　感情上的纠缠，世间无欢见得多了。这片刻工夫他已经大致猜出两人是怎么回事，但碍于自己和顾云岚的关系，又不好出面解围。
　　　顾云岚尴尬得不行，苦笑着跟小楼他们说：“你们等我一会儿。”说完便拽着张颖走到一旁，“你到底想干吗？有话快说，我还有事。”
　　　张颖支吾半天，只问：“这一年，你过得还好吗？”
　　　这算什么鬼问题，顾云岚气急：“不劳您操心。”
　　　张颖柔声说：“其实我俩之间没什么问题，只是我妈说话不好听。但你放心，我妈那边说通了，她前阵子还问我怎么今年过年没带女朋友回去呢。我一直在找机会跟你联系，又开不了口。接到唐晓雨这个案子后，我去查段朝夕的那本书，看到是你责编的，就知道还能再见到你，说起来也是缘分……”
　　　顾云岚打断他：“别啊，你是被告的律师，我是原告的责编，这水火不容的，算哪门子缘分？”
　　　张颖还沉浸在自我感动中，自顾自地说：“我这一年挺辛苦的，也没什么闲下来的时间。但只要闲下来那么一会儿，就还是想起你。你呢？”
　　　顾云岚心下想，张颖向来不是嘴皮子厉害的人，以前偶尔拌嘴，他也总是吵不过她。学了法律，想来他应该去做法务咨询之类的工作，却偏偏来当辩护律师，不合适的事，总要勉强。她有些替他感到悲哀，又无法同情，忍不住嘲讽道：“张律师，忙是挺忙，忙了一年，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第一次上法庭辩论就出师不利，真是对不住。”
　　　张颖倒不生气，只笑笑说：“哎，你说话还是不饶人，我习惯了。”
　　　这时，顾云岚瞥见方昊、段朝夕和周琛走出法院大楼。应是确认完笔录出来了。方昊朝着边看，看见了她。她心里感到一阵烦乱，说：“你没什么事我就走了。”说完便要走，手腕却被张颖拉住。她想甩开，但张颖拉得很紧，她怒目看向他，“你到底想怎样？”
　　　“你别生气了，我们重新开始吧。”
　　　“生气？”顾云岚摇头，“我早就不生气了，只是不喜欢你了。不生气，不恨，也没有感觉，懂吗？”
　　　张颖不死心地问：“你有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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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昊见顾云岚与一个男子站在不远处说话，还拉扯着，心里感到一阵不是滋味，不由微微蹙起眉头。
　　　世间无欢上前对他说：“快去啊。”
　　　“去做什么？那个……”方昊犹豫。
　　　世间无欢看出他心思：“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避嫌。你看那个人不还是被告的辩护律师吗？他都不避嫌你还避嫌。方昊，这次我可不是帮顾云岚，帮的是你啊。”见方昊还杵着不动，世间无欢捂脸道，“哎，大哥，教你谈恋爱也太累了。是不是还要我做个示范？”
　　　周律师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对方昊说：“你就去吧，审也审完了，别避嫌了。如果他们要上诉，再拖个一两年的，你能跟顾云岚一直搞地下恋啊？就算上诉，大不了到时我们重新请一个文学鉴定。”
　　　小楼这才听出门道，不由得“噢——”了一声，一脸春光灿烂地笑道：“哎哟，真是没想到呀。岚岚一直跟我说她上司很讨厌来着，居然……”她一拍手，“对对对，这下很多事都能说通了。嘿嘿嘿。”
　　　原来她私下里觉得我讨厌吗？方昊心中一黯。令他费解的是，这个顾云岚的好闺蜜，一边说顾云岚觉得自己讨厌，一边又和世间无欢一样，催促自己道：“你赶紧去啊。”
　　　方昊终于下定决心，走到顾云岚身边，伸手搂住她肩膀，冷冷地对张颖说：“你松开她。”
　　　顾云岚身上微微一颤，她侧头看方昊，方昊没看她，只逼视着张颖。不知为何，这样的方昊又令她想到狮子。孤高，决绝，不怒自威，生人勿近。唯独她顾云岚特别，能进入他领地。这样想着，顾云岚看向方昊侧脸的眼波一荡，不由自主地朝方昊的怀里偎了偎。
　　　张颖明显愣住，最终放开了手，对顾云岚道：“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之后转身悻悻离去。
　　　等张颖走了，方昊也把那条搂着顾云岚的胳膊放了下来，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
　　　顾云岚心里起初是欢喜的，转念却又想，这算什么呢？这人只是做戏给张颖看，帮自己解围罢了。这么想着，便又没那么欢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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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去和众人会和的路上，顾云岚问方昊：“你是来帮我的吗？”剩了半句“还是真觉得自己跟我有什么关系”没问出口。
　　　方昊听不出话里的含义，老老实实地回答：“啊，是啊。”
　　　哪知顾云岚又生气了，说了句：“那真是谢谢您了。”
　　　方昊还想说什么，但统共没几步路，很快与众人会和到一起。两人没再说话。周琛说还有事要忙，推了饭局。这倒好了，饭局凑了个三男三女的整数。
　　　几位男士都开了车，一人载一名女士最合适。偏偏顾云岚不想坐方昊的车，厚着脸皮跟小楼和肖遥说：“我能跟你们的车不？”
　　　小楼现在可不敢乱给顾云岚凑CP了，之前帮世间无欢追她，还闹出些乌龙。她还没搞清顾云岚和那个方昊到底怎么回事，又见顾云岚来求自己，便一口答应。
　　　段朝夕不好意思搭世间无欢的车，跟在顾云岚的身后，说：“我也……”
　　　肖遥会意，举手投降道：“好吧，今天就让我来当妇女之友。”
　　　小楼挥拳捶他：“你说谁是妇女？”
　　　肖遥求饶，表示自己说错了话。
　　　众人开车到一家串店。没有什么是一顿撸串不能解决的。今天高兴，只有撸串才能尽兴。
　　　进了店，六人围坐在一条长桌两侧。段朝夕做东，想要周到些，便提议：“喝点酒吧？”
　　　小楼豪气地接话：“喝！”
　　　肖遥无奈地说：“行，今天你们好好庆祝，随便喝。我们的任务就是当好护花使者，等你们喝完送你们回家。”
　　　顾云岚心想，他说的这个“我们”，倒是把三名男士都代表了进去。最后谁送谁怎么安排？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还没想仔细，段朝夕已经叫来服务员，要了五瓶啤酒，又把菜单上的各种串叫上一大堆。
　　　等啤酒和串上桌，这一桌人的表现便显得有些奇怪了：三个女孩不停碰杯喝酒，三名男士却滴酒不沾，坐一旁光吃串。
　　　先就今天的庭审细节聊了半天，等聊开了，各种八卦话题也就出来了。世间无欢贡献了一则网文圈奇人异事：“你们知道那些盗文网站吧，专门盯着像天下文学网这样的大站，热门作品一更新，马上过来复制同步到他们的站上。而且现在都是程序在后台抓取操作，根本不用人工，效率很高。”
　　　大家点头：“知道知道。”
　　　世间无欢说：“这些网站如果要盗付费章节，其实也得付一次费。最近有个哥们儿就利用这点，把那些网站坑惨了。”
　　　小楼好奇地问：“怎么坑的？”
　　　“他入V后，去淘宝买数据刷榜，迅速把自己小说刷上热门榜前五。吸引了好几十个抓文机器人过来，然后他在半小时内上传几千万字废话，以千字五分的价格割了一波盗版网站的韭菜。一下赚了好几万。”
　　　肖遥鼓掌：“从来只见盗版网站坑作者，还头一次见作者坑盗版网站的。这人是个人才。”
　　　顾云岚酒量不好，一瓶酒下肚，已是晕晕乎乎的，似醉非醉。话倒比平日多了，嗤嗤笑着说道：“你说这人不错，算个侠盗。侠盗我见得少，奇葩见得多。肖遥，你还记得那谁吧？在书里骂你那个。”
　　　小楼又好奇地问：“咦？谁在书里骂他了？”
　　　顾云岚说，“那个作者也是写悬疑的，就是写得一般。出书前找肖遥帮他做个推荐，肖遥没同意，这人就能这么小心眼，直接把书里一个猥琐下流的负面角色改名叫肖遥，外貌描写全照着肖遥来。”
　　　肖遥补充道：“等书出了，还非要寄给我。我不好推脱，给了他地址，哪知接到快递才发现是——到付。”
　　　小楼笑得前仰后合，同情地看着肖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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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桌人聊得酣畅，世间无欢还是发现了不对劲。他本来以为，方昊和顾云岚也该在一起了，但看两人的表现，竟然是还没确定关系，甚至不知道他们在闹什么别扭。哪怕顾云岚今晚话这么多，却没有一句是对方昊说的。他俩坐在桌子两侧，只跟着大家聊天，互相之间一丝交流也没有，真是令人着急。今天的官司打得不错，该是庆祝一下。顾云岚跟女孩们喝酒时也痛快。现在她面色绯红，眼神迷离，笑吟吟地坐在一旁。却又让人觉得，这笑容背后总埋着一丝落寞。
　　　到了饭局结束，小楼自然是跟肖遥的车走，她见顾云岚醉得厉害，不确定要不要让方昊送她。便拍拍顾云岚的脸问：“岚岚，你搭谁的车？”
　　　顾云岚双手撑着额头，含糊地说了几句话，听不清在说什么。
　　　世间无欢有心助攻，主动跟肖遥和小楼说：“你俩走吧，段朝夕，你跟我走。让她跟方昊一起。”
　　　小楼还有些担心：“这样好吗？”
　　　“放心，不会有事。”世间无欢意味深长地道，“这个方总监啊，又不是坏人。没见过比他更正人君子的了，我担保。”
　　　见世间无欢这么说，肖遥给小楼使个眼色，拉着她走了。段朝夕买了单，等着世间无欢一起走。
　　　世间无欢如何察觉不出段朝夕对自己有好感。他本来想保持礼貌的距离，但为了给方昊和顾云岚创造机会，只能由他把段朝夕送走了。好在段朝夕的酒量竟然很好，她倒是清醒，丝毫看不出醉意，省去了一些酒后吐真言的麻烦。
　　　比起曾接触过的那些生擒猛扑的粉丝，不得不说段朝夕极有分寸。她玩笑着说：“哎，他们都一对一对的。只能我们两个电灯泡一起走了，麻烦你了。”
　　　世间无欢接受了这个玩笑，会心地点点头。走之前，他伏在方昊耳边说：“照顾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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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吧？”方昊的声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隔着清醒与梦境的距离，很近却那样含混不清。
　　　“嗯。走。”顾云岚要站起身，见方昊来扶，她一把推开方昊，“我自己能走。”
　　　“都这样了还逞强。你这人到底要逞强到什么时候啊？”
　　　“你不是只是帮我忙吗？送我去医院是帮我，赶走纠缠的人是帮我，现在送我回家也是帮我……我不用你帮我。”
　　　方昊还是不懂顾云岚话里的含义，却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今天那个人是……”
　　　“哪个人？嗯？”顾云岚笑了，她自顾自地走出店外，“那个人嘛……前男友而已……哈哈。”
　　　“哦。”
　　　顾云岚去看方昊的表情：“你管他是谁干吗？不高兴了？”
　　　“没有。”他面无表情地说。
　　　“不高兴就直说嘛。”
　　　方昊不理她，拉开停在路边的车副驾驶门，生硬地说：“上车。”
　　　顾云岚乖乖地坐进去。
　　　方昊一言不发地启动车子，顾云岚却无法控制自己，负责笑的神经像被触发了一般，笑得停不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方昊突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讨厌我吗？”
　　　“讨厌你？”顾云岚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又笑，笑着笑着却不笑了，只看着窗外哀怨地说，“对啊。从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讨厌。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你知道吗，光是问这个问题，就很讨厌了。你才发现我讨厌你啊？”
　　　方昊闷声开车，不再说话。
　　　顾云岚终于意识到自己过分了，透过醉眼去瞧方昊，他像是受到极大的打击，一张扑克脸上竟显露出委屈巴巴的神情。借着酒劲，她伸手拉了拉他放在挂挡杆上那只手的衣袖：“喂，你知道我说的……讨厌你是什么意思吗？”
　　　方昊不说话。
　　　“如果是不在乎的人，就根本不会觉得讨厌了。”
　　　听了这话，方昊先是一愣，随后唇角勾起一抹弧度：“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你……”顾云岚有些郁闷，松开方昊的衣袖不想再理他，手却被方昊反手握住。
　　　“解释给我听。”方昊不依不饶地说。
　　　“你别得寸进尺。”
　　　“是你始乱终弃。”
　　　“我始乱终弃？明明是你先……”顾云岚想起那次方昊醉酒后抱着她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帮她。多少算是告白，结果他第二天竟然忘得一干净。这人如此讨厌，必须报仇！这么想着，便决定今晚豁出去乱说，大不了明天死不承认。于是她说：“意思就是想和你谈恋爱。”
　　　这次方昊真没听清：“啊？”
　　　“想和你谈恋爱。”顾云岚只觉得脸上发烫，脑中发热，整个人像女流氓一样痴笑着看方昊，“谈恋爱，嘿嘿，这样说你懂了吗？”
　　　方昊瞥了她一眼：“你还是脑子不清醒时比较可爱。”
　　　顾云岚想，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明天装不记得。
　　　方昊像不放心似的补充道：“不过，说过什么，你不会明天又忘了吧？”
　　　“什么叫又？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打算明天忘掉？”
　　　“哦，你还真是有预谋地遗忘啊！”方昊恼火地说，“你忘过一次了。上次不会也是故意的吧？”
　　　“不可能。”虽然嘴上逞强，顾云岚却心里打直鼓。莫非是生病那次的事？她翻旧账，“反正你也忘过，就算扯平呗。”
　　　“我忘什么了？”
　　　顾云岚说：“你去跟多云影视谈判撤资的那次。喝得醉醺醺地跑到办公室……”
　　　“啊，是吗？”沉默了几秒钟，方昊小声慨叹道，“原来那么早就开始了。”
　　　顾云岚只感到被方昊握住的手紧了紧，她回握着他，却较真地道：“所以是你先始乱终弃，不是我……”
　　　“谁说始乱终弃了，这才刚开始，还没到终呢。”方昊交扣住顾云岚手指。
　　　“根本就还没开始……”顾云岚提醒。
　　　方昊还是那句话：“等我准备好。”
　　　顾云岚很想问，什么叫准备好，你一个大老爷们谈个恋爱还准备什么，要准备多久？可又不想破坏此刻的氛围，于是什么也没问。
　　　这夜，无风也无云。只那两只手，仿如所有无法倾诉的爱意都交汇于指尖，那样缠绵地纠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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