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幽青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叫过他的名字,这句话隐隐有种恋人之间撒娇的意味。少昌离渊在那一瞬间心神恍惚,如波浪剧烈震荡,几乎就要缴械投降,立即原谅了她。
但一想到墨幽青说谎成性绝地反杀的过往案底,他强行硬起心肠,口中冷冷吐出两字。
“不会。”
未几,听到墨幽青又无限惆怅地增加一句:“帝君保重。”
方才不甘不愿地去了。
少昌离渊舒了一口气。
底下的众神君也暗自舒了一口气。
不过看帝君这心情,今天这会议是不可能再开下去了,在云浮神君离开后,大家也都知趣的三三两两告了退。
独留东方神帝一神咀嚼这份伤心失意。
已是入夜了,少昌离渊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
“离渊。”
正在以手支颐小憩的少昌离渊睁开眼睛,便见到墨幽青站在离自己一丈之处,二人仅相隔了一张书桌。
少昌离渊心中暗自叹了一声气。
他的话对于墨幽青来说,果然永远都是耳旁风。听过了,点个头,也就罢了,是决计没有遵照执行的机会。
才打发了她不久,她就自行闯了进来,还是那一脸无辜,乖顺可爱的表情。
从下界到神界。
从地下到天上。
从前世到今生。
她为何总是对他如此纠缠不休?
好女怕缠郎,好郎也是一样的。
若是她再这般纠缠下去,他恐怕就要忍不住原谅她。将她抱在怀中疼爱不休。让那可恨的小嘴在哭泣中只能吐出对他的爱语,再不能喊出别的名字。
今日白昼他已然心神大动,莫不是被墨幽青发现了什么,想要趁着他夜晚心灵脆弱之时,继续施展美人计,企图一举将他拿下?
“你来作甚么?”
墨幽青本该对少昌离渊小意逢迎的,然而她这嘴正常情况下,果然吐出的不是他想听到的话,“师兄……”
胸口热腾腾的血凉了几分,少昌离渊冷冷地看着她。
她喃喃地道:“对不起。”
还有他更不想听的:“徒儿……”
“对不起。”
少昌离渊漠然不应她这两声呼唤,也拒绝接受这歉意,“你不是答应了本君,从此之后要离本君远远的?”
墨幽青恍若不闻,“离渊,你过来抱抱我吧。”
少昌离渊岿然不动。
墨幽青叹息一声,欺身上前,双手合抱住他。
紧抱的动作,却毫无真实的触感。
少昌离渊下意识地抬起手,欲回抱她。
而就在那一瞬间,墨幽青如坠下凡尘的星光,无实质的身躯化为千万碎片,向四面八方消散。
少昌离渊恍然醒来。
原来是梦,原来只是一场梦。
难道他嘴上说着不肯见墨幽青,其实内心期望她继续纠缠着自己不肯放手,才会将白日未完的情景在梦中继续进行下去?
他心神不宁地唤道:“时璧。”
时璧神官现身,“小神在。”
“去云浮神君府上看看,”少昌离渊想了又想,忍了又忍,最终随意找了个由头,“下界了之后,云浮界必然事务堆积,就算休沐也不能闲着。”
时璧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墨色。
能有什么紧急公务,需要云浮神君大半夜地点灯熬夜来处理?
帝君御下真是过于严苛了。
“帝君,夜已深了。”
墨幽青白日里的态度既不恭谨,言语又很冒犯,行为更是奇怪。这让少昌离渊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难受,百爪挠心。
又后悔自己一时嘴快,竟答应了她休养十日。
这岂不是意味着,这整整十日,她都公然回避了他的存在?
他浑然忘了,是自己要让墨幽青回避的。
时璧见少昌离渊面色不善地睨了他一眼,立刻道:“是,小神这就去。”
墨幽青回去府邸后很快就处理完了所有的后事,不由得对自己的效率十分满意。
当然,一切从简,原本也没什么后事可供处理。
她手边这具水晶棺椁原本只是下界供奉的玩赏之物,未曾想还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想必她躺进去了之后,还能靠此物保持几日的容颜不腐,能让神界腾出手来稍微打点一下她的后事,这便已经够了。
唔,后事……如果是少昌离渊的话,大概率是不会打点的。
帝君一副对她恨之入骨的模样,估计她前脚一殡天,后脚就要把她的尸身挫骨扬灰。
等到再过几天,他就能安排新神君来鸠占鹊巢了。
墨幽青的意识已经开始恍惚了,对少昌离渊未来的人事安排也就不怎么在意了。她攀附着水晶棺椁的边缘,艰难地翻了进去。
十指交握,躺好。
嗯,还是有点凉的。
那寒气从棺椁底部升起,缓缓浸入墨幽青的全身,让她砭骨生寒,好像自己也渐渐成为了那棺椁的一部分。
她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竟然开始可耻地贪恋起帝君怀抱的温度来,想念他结实有力的手臂,宽阔的胸膛,淡淡的气息。
他也曾紧紧地拥抱着她,短暂地驱散过她的孤独啊。
只可惜,她身为俗物,终究参悟不了天道茫茫,万事万物过眼,皆如昙花一现的道理,更注定无法抓住那本不属于自己的一切。
也许对少昌离渊而言,与她朝夕相伴、人间烟火,都不过是他在漫漫幻境中的一次短暂梦魇,千万次瞬目中的一次回眸。
然而对她仅有一次的人生而言,这却已经是她的全部回忆。
随着身躯渐渐冰冷,原本撕心裂肺的疼痛都已渐渐消散,一股永恒长眠的意念攫取了她的心,占据了她的全部意念。
这一生过得好累。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想到即将迎来永恒的安详,墨幽青疲惫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笑意,而那笑意便长久地凝固在她的脸上。
如有来生,诚如少昌离渊所言,离他远远的吧。
耳旁响起“滴滴嗒嗒——”的雨声。
墨幽青疑惑地睁开眼睛。
只见身边万般事物皆变得巨大无比,朱红色的柱子巍峨雄壮,慈眉善目的佛像金身耀目,来来往往的人群也都变成了巨人一般。
她趴伏在地上,仰望着周遭的一切。
为什么会是这个姿势呢?
她明明记得,在睁眼之前自己好像是躺着的。
墨幽青心中疑惑,揉了揉眼睛,意外的发现“手”也是毛茸茸的,好像动物的前肢。
“梆梆梆梆——”
不远处传来僧侣们敲击木鱼的声音,伴随着波澜不惊的佛语。空中萦绕着冉冉的檀香烟雾,营造出一种奇异的祥和气氛,一切都和记忆之初的过往没有什么两样。
“唔……”墨幽青呼出一口气,做梦了吗?
她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修炼成为了人,当了玉长离的师妹,杀了他两次之后飞升神界,还遇见了玉长离的本体。
不仅如此,她跟玉长离、玉长离的爱念、玉长离的完全体之间,仿佛还反复进行了一些繁衍大计的举动,把梦寐以求的师兄,吃了个彻彻底底……
最后……最后又怎样了呢?
她已记得不太清了,只隐约感觉到了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不休纠缠之后的疲倦。
幸好是梦呢。
这梦之所以会如此痛苦,只怪梦中的她太有志向,一心小癞兔想吃天狼肉。如果一开始不曾生出如此庞大的梦想,永远做这般若寺无忧无虑的小黑兔该有多好。
没有梦想就不会有欲望,也就不会有痛苦。
风吹得般若寺中的树叶簌簌起伏,冷雨滴落于芭蕉叶上,发出高低错落的声音。佛铃花随风雨飘逝,几片被雨水浸透了的碎花落在墨幽青的皮毛上,蓦的带来几丝寒意。
此情此景,竟让小黑兔的心中多了几分烂柯一梦,浮生虚幻的凄哀感。
来来往往的僧侣和信众,又怎会知道这在佛前趴伏听经的小黑兔,心中怀着怎样的伤春悲秋。
一个长发白衣、手持青灯的颀长身影稳步走来,正巧路过墨幽青的身边。
衣袍拂过她的身,挥去了那几瓣冷花。
她闻见一阵熟悉的淡淡檀香,仰起头去看他。
伊人如玉,眉眼入画,是玉长离,她一直肖想着的玉长离。
心中有个细微的声音——若有来生,要离他远一些。
可是一见到他的瞬间,她就食言了,只想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
玉长离原本是要径自前行的,看见这只黑兔蹲伏在他前进的路上一动不动,见他走来也不闪不避,于是蹲下身来抚摸她顺滑的黑毛。
“很冷吗?都在发抖了。”
墨幽青“嗷呜——”一声表示赞同。
于是那修长的双手便伸出来,将她抱起,揣入了自己怀中。墨幽青顺势挂在他的身上,往更深处的怀抱中钻去,循了个舒服的体位睡下。
玉长离还在继续前行。
“他要去哪儿呢?”墨幽青心想。
管他呢,她又想。
如果能一直这般躺在他的怀中,走到时间尽头也可以。这不就是她有了灵识以来,心中最初的愿望吗?
于是墨幽青安然地阖上了眼睛,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再度陷入了沉睡,任由一人一兔渐渐走远。
那一夜,云浮神君的府上散尽了袅袅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