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身份信息并不好找。因为其随身只穿着内衣裤,没有任何显示身份的东西,体表的一些特征也不免因腐败而损坏。但是既然已经怀疑到了莫子今头上,排查他的人际关系网,倒真的找到了死者的身份。
何欣雅,22岁,千江市下辖洪敏县人。无业,在平台上做直播,算是个小网红。体表有多处创口,但都不致命,部分无生活反应,应为移动过程中造成的损害。颈部有明显的手指和指甲扼痕,显示死因为因扼颈造成的机械性窒息。遗体因被装在垃圾袋里,加速了腐败进程,而经对胃容物等的检查,推定死亡时间在两天以内。
确认身份信息的材料来自莫子今的居所……是的,去抓莫子今没抓到,但在他的住所里发现了大量属于何欣雅的东西。各种身份证件全都存留,甚至包括为牙齿正形而拍的X光片。就是这张X光片让痕检组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不过两人是同居关系,这倒是挺出人意料的。为什么莫子今会突下杀手呢?
从何欣雅遗体上仅着内衣裤来看,甚至莫子今家很有可能就是案发的第一现场。
房间是典型的两居室,主卧北向,次卧西向。根据生活痕迹判断,两人并未同居一室,莫子今住在主卧而何欣雅住在次卧。次卧床边的椅子上搭着几件女性外套和长裤,很可能就是何欣雅在遇害前脱下的;而床上的床单、被子呈现出扭曲的状态,相当符合死者在被害时肢体挣扎的情形;且在床单上发现少量较新鲜的血迹,结合死者手指甲里有部分血肉的情况,疑为命案发生时凶手所留。除此之外还从床上提取到很多生物检材,但真要验证清楚,还需要一段时间。
目前的状况来看,莫子今就是凶手的可能性相当高,仅仅因为各种证据都还需要时间来落实,所以没法下最后的定论。
这个结果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让阿特感到很窝火。一想到自己头一天还在感慨莫子今小事不断大事不犯,而其实他已经手握人命,正在面具下嘲笑地看着警察,他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不,等等,他杀人是在来警局前还是来之后?
到底是什么事,让他打破既往的行为规律而谋害生命?
“你们觉不觉得有点怪?”苏琳也提到这个问题,“昨天我们还在说,这个人冷漠归冷漠,做事还算靠谱,虽然不是道德意义上的靠谱吧。怎么突然就犯了这么大的事?”
“受什么刺激了?”郭子敬插嘴。
苏琳看了他一眼,但还沉在自己的思路里:“而且……他家的这个现场,和抛尸的那个现场,给人的感觉也相当不同。”她看向唯一和她一起去过抛尸现场的阿特,“那边清理得很认真,不管能否做到干净,至少给人一种感觉,就是他在尽量湮灭线索,躲藏自身;而这边……简直就是把一切都摆在面前,几乎完全没有进行过处理。很……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顿了顿:“总不能说他就那么自信,觉得我们不可能找到他家吧?”
阿特摇摇头。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郭子敬想了想说:“他还有一个同伙?还是什么,人格分裂?”
“人格解离。”余烬纠正。
“对对,人格解离。”
阿特还是摇头:“证据呢?”
三个字让郭子敬变了哑巴。目前在莫子今的居所里没有发现第三人长期生活的痕迹,尤其是何欣雅所在,同时也是高度疑似第一现场的次卧,未见第三人的指纹或脚印。整个居所也没有破门、撬窗等破坏痕迹。至于抛尸现场那边,因为被打扫过,后来又被陈学钢等人破坏,要在其中找出有效线索比较困难。如果能找到运尸的车辆,应该能获取一波线索,但监控查询的工作量相当巨大,尽管痕检部门已经提取到了有效的轮胎印,推定了一些可能的车型,但想要准确地找出来仍非易事。顺便说一句,已经找交管所查过了,莫子今没有驾照,名下自然也没有车,如果他真的没有同伙,这车还不知道哪儿弄来的呢。
甚至在微信群里放出旧厂“奇怪事件”照片,引诱陈学钢他们去旧厂发现尸体的人,也是受了莫子今的委托。虽然这一条线索链还没完全落实,但发过来的那些截图页面并没有人为的痕迹。
这时候电话又响了。阿特拿起来一看,是楚门那边打来的。
他直接点了外放,让大家一起听。
内容很简单,就是同他们通报之前视频帖的追查结果。目前查到是有人委托发布,委托人将要发布的内容和酬金交给总包,再由总包根据不同平台和时段安排给不同的发布人、跟帖人、转发人,流程和找水军差不多。虽然委托人的网络身份不好追踪,但给的银行卡号倒是一目了然。经查,该委托人名为莫子今,其身份证明显示为千江市人,根据其开户行判断对方目前也确实生活在千江市,所以后续事宜要交回千江这边。
又是莫子今!或者说,果然是他。
挂掉电话后,阿特看了苏琳一眼。果不其然,这姑娘的脸色又变得很差,嘴也紧紧抿着。
“这个莫子今,到底要干什么呀?!”郭子敬不耐烦地嘟囔一句。
“他和那些人有关系!”苏琳盯着阿特,恨恨地说。
那些人。
阿特并不了解赵维义案的全貌,但大体的情况他知道点。两年前的某一天,一个叫林旭芳的女人给赵维义打电话,然后赵维义就出去了。当天下午,林旭芳从千江市有名的通海大酒店18层坠下,当场身亡,而随后赶到的警方在以其身份证登记的房间里发现了大量赵维义的生物信息,指纹、毛发、血液等,但赵维义本人却在离开酒店后不见踪影。次日,一条视频开始在网上流传——也就是莫子今委托发布的那条——并掀起轩然大波,因为配合着视频还有一段长长的话,大意是揭发千江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民警赵维义作风不正,利用职务之便胁迫林旭芳与他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后又在林旭芳渐渐成名而富有后向其索要财物,遭到拒绝便暴力相待。林旭芳多次躲避,甚至躲到酒店并找来友人相伴,但赵维义仍找上门来,双方冲突中林旭芳被赵维义推出阳台导致坠亡。
在阿特看来,这些当然不是真的,他看到的赵维义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但这样的内容让网络极为疯狂,即刻便被网友们大量评论和转发,事态发酵得特别快。即便有人试图澄清,那点言论也根本翻不起浪来。由于视频中曝光了赵维义的样子,没多久,他就在城南一家药店被人发现,随即遭遇了围观和指责,甚至遭到殴打,幸而附近的派出所民警和就在周边执勤的交警一同赶来,将之送回了市公安局。
那时阿特已经被调到巡特警队,所以并不清楚在市局里发生的事,倒是因为听说人已经回了市局而松了一口气,想着很快就能洗清冤屈、真相大白。事实上也如他所料,在经历了一些询问后,赵维义并没有在市局留太久,当天晚上就回了家。
但舆论的热潮完全没有降温的趋势。有人去通海大酒店楼下放花束,有人在网上整理整个千江市警察系统历年来犯过的错——这些都还算得上是常规操作吧,舆论压力自有上头的人去扛。但真正让人难受的是针对个人的暴力。赵维义的种种私人信息被人肉出来,数不尽的骚扰短信和电话、泼在家门上的鲜红的油漆、妻子外出时周围人的闲话、女儿在学校受到的欺负、被砸烂玻璃扎破轮胎的车——尽管警方也一直在呼吁和反制,但根本无济于事,反而招来更多“包庇”的骂名。尤其是案件的侦破迟迟没有进展,警方始终没有拿出能让人信服的一套话来,让网友们的耐性急速下降。
阿特也打电话问过刑侦的熟人,却得到一个让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的回答:警方掌握的部分证据,面儿上看来,确实指向赵维义!阿特直说不可能,对方告诉他,当然不可能,任谁都能看得出来现场有问题,莫名丢失的很多监控有问题,一些证人的证词有问题,但这些有问题叠在一起却能形成一个坚固的假象,如果没有足够有力的证据,根本就无法将之掀翻。但那些真正有力的证据,恐怕早已消失不见。
这绝不是一两个人能做到的。有一群人,有一张网,将赵维义和千江警方网在了中心。
更让警方意想不到的是,这些正在调查中的有问题的证据,突然被不知道谁给曝了出去。舆论再度掀起一波热潮。网友们这下是真的愤怒了。之前喊打喊杀的自觉得到了鼓励,之前支持警方或呼吁冷静等待警方真相的理性分子则觉得被“打脸”而加入声讨的行列。就像突然发生燃爆的火灾现场一样,整件事陡然失控,烧得如火如荼。
就在这样的烈焰中,案发后第九天,赵维义从自家窗台一跃而下。
——后来阿特才知道,那天苏琳正好去看望师父。熟悉的人影就在眼前从空中跌落,化为烈焰下的一抔尘埃。
赵维义的死终于让整件事在舆论层面冷了下来。
仍然有人在高喊着要继续追查,但网民们似乎在得到一个结果后终于对这件事失去了一些兴趣。而网络世界有着层出不穷的热点等待着他们的追踪。慢慢地,这件事不再有人提起。
甚至调查此事的专案组都撤销了。虽然阿特知道,很多人都没有放下这件事——他没有,此后申请调离侦查组的苏琳没有,在师父入土时红着眼眶说“一定会查清真相”的陆忠明没有,师父坠楼那天独自在办公室坐了一整夜的王匡正也没有——但日子像流水一般滚滚向前,在“那些人”没有露出破绽的情况下,有太多别的事等着他们去做。
那现在,是不是他们露出了一点破绽?
“冷静。”阿特还是那三个字,“证据呢?”
苏琳气沮,轻哼一声撇开头。
“这视频当时传得全网都是,莫子今能拿出来,并不代表他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份子。”甚至如果将莫子今的所有经历和行为放到一起来看,不是的可能性更高。
虽然阿特也急切希望能够打开赵维义案的突破口,但世界并不以臆想为基础。
“行,那就先略过,反正这些事抓到他以后可以慢慢问。”苏琳回转过来,“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他在哪儿?”
“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的。很快。”
对于这个问题,阿特倒是很自信,比任何人都自信。网络确实是最好用的一种工具,它将无数的人联系到一起,使人之间的互动呈现出高频次、多角度的特征。它是放大场,是催化剂,极具加速了信息的传播。阿特相信,没人能真的逃过天眼的追踪。
到了下午6点多的时候,陶美娟突然站起来,转身看着他们:“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