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李代桃僵

书名:归离 作者:十四夜 本章字数:5576 下载APP
前面精舍中,苏陵已来了有些时候,正和子娆说话,一身蓝衫俊逸儒雅,风采
不减昔日。见子昊带了离司进来,立刻上前拜见:“主上。”
子昊摆摆手要他不必多礼,随口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苏陵回道: “所有战马已分三批安然抵达楚国,这次精选过的千匹良驹也尽数送 入了烈风骑军中, 一切都已布置妥当,请主上放心。”
  子昊微一颔首,虽然子娆并未明说,他却也料得出她拿昔国的战马和皇非交换了 什么,既是她做出的承诺,他就不会加以反对。局势依旧在掌握之中向前发展,小小 偏差只需顺势而为,便能成为想要的结果,何况办事的是苏陵。转身落座,他却发现 苏陵仍旧跪着回话, 一直不曾起来:“这是做什么?”
苏陵低着头道:“臣前些时候胆大妄为,今天特来向主上请罪。”
  子昊目光在他身上一顿,转而了然,看了看旁边的子娆: “你们两个算计我 之前, 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怎么应付,如今还请什么罪?”
子娆不说话,只在旁抿着嘴笑。苏陵道:“臣……不敢应付主上。”
  子昊接过离司递来的茶, 抿了一小口, 半晌未语, 再开口时只是随意抬了抬手, 问道: “跟来的那两个驭奴,可靠吗?”
  清冷的广袖在案前一落,屋中几人都觉意外,原以为以他素日性情,纵然不罚 苏陵,至少会略作饬责, 以儆效尤, 谁知竟是这般轻轻揭过。苏陵俊面之上微露怔愕, 心头却有种温热的滋味涌起,君臣多年,这抬手间的一份信任、一份体谅,何其珍 贵难得。他亦不再推辞谢罪,起身道: “他们是我府中自幼豢养的家奴,忠诚方面绝 无问题。”
“嗯。”子昊抬眸示意他落座, 谈话中已全然是其他事情, “无余那边情况如何?”
  提起靳无余,苏陵露出笑意:“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众将士竟无一不服他,可见 他带兵确有一套,应该说能力尚在臣之上。终始山有他在,我们绝无后顾之忧。”
  子昊道: “各取所长而已, 你能做的事情, 他做不了。子娆, 你信不信, 假以时日, 靳无余会是我朝第二个文简?”
  他突然转头问了一句,子娆修眉微挑,笑道:“这样说的话,苏陵便是第二个昭 公了?”
  子昊对她点了点头: “不错,内用苏陵,外用靳无余,日后军国大任,可以放 心为之。”
  子娆掠他一眼,眉目细细,紧接上一句: “虽有此二人,你也别想偷懒。”说着 将案上两张湘妃色细笺请帖递来, “给你, 三日后楚王在乐瑶宫为含夕举行及笄典礼, 含夕要我帮忙问问你,那天肯不肯前去观礼?”
子昊接过帖子,其上娟娟展开半面桃花,软金为枝玉做叶,衬着一层精细银纱,
栩栩别致,入手沉甸甸的分量使人不难估测这帖子之贵重: “含夕的及笄典礼吗?她 怎么方才不说,倒要你来问?”
  子娆唇畔别蕴笑意:“小女儿家害羞,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又担心你嫌大典 喧闹,又怕影响了你休息,帖子揣在怀里斟来酌去,最后还是送到我这儿来了。”
  子昊低头浏览帖子内容,淡淡地笑了一笑: “楚王对含夕宠爱有加,如此费心为 她考虑。”他将那价值不菲的请帖放下, “替我转告含夕,就说到时候我一定前去 观礼。”
   目光虽离开了帖子,心思却仍在其上。那一枝灼灼桃花,娇贵可比珠玉,于大楚 凌驾九域的煌盛国威之上灿然盛开, 如何不是天下才俊竞逐的目标?国与族, 君与王, 连横合纵,敌对交好,可以取决于太多的因素,而最直接、最关键的却是联姻 —那 是诸国势力无可避免,借此达到最大获利不变的手段。
  对于夜玄殇斩杀赫连齐一事,子昊其实早有更深一层的推测,只是一直未得 证实。
  不久前楚王曾以少原君为借口拒绝了赫连齐与含夕的婚事,及赫连齐为夜玄殇所 杀,楚王虽曾降旨抚恤,但并未对任何人加以追究。现在想来,当时皇非的举动固然 是对帝都的回应, 却也未必不是借刀杀人, 以免赫连家在此事上又生枝节。含夕公主, 楚王唯一的胞妹所将嫁的,只能是给楚国,或者说是给少原君府带来最大利益的人。
  皇非在看,楚王在看,他也在看,他在楚国的布局需要皇非,而皇非也同样需要 借此外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局棋, 终究谁是谁的兵将, 谁是谁的盟友, 尚未分明。 也或许,永远都不会分明。
  隔着半室明光,子娆看到案旁素白广袖之下,那串幽净的黑曜石一颗一颗、无声 无息地在子昊指间转落。她很熟悉他这样的动作,每当心中有事情需要斟酌的时候, 或是将要做出一些重要的决断之前,他便会下意识地把玩这串珠。
“若那日你能到场,无论见不见其他人,楚国这次都是白费心思了。”
  子昊侧首,目光在她隐约的笑容中掠过,微风一样浅淡,转而无痕: “离司,叫 商容来。”
  离司立刻出去传话,子昊于座中闭眸静思,不一会儿听得脚步声进来,便淡淡地 吩咐: “穆国既然已有位公子人在上郢,三天后含夕公主的及笄典礼,太子御便没必 要出席了。”
商容闻声知意,躬身道:“老奴明白,这就派人去办。”
“传令帝都,降旨贺含夕公主及笄,赐她长公主封号,顺便加封楚王。”
“是。”
  “还有, ”子昊睁开眼睛,声音有条不紊, “即刻晋封且兰公主为九夷国女王, 加赐九夷族封地五百里、城池三座,三日之内将这旨意颁布天下。”
  “是。”商容领命之后,抬头问道, “主上,九夷国地处昭、昔、楚三国与王   域之中心,四面环围,似乎已无地可封, 请主上再加明示, 老奴也好告知昭公清楚拟旨。”
子昊道:“息川之南王域所属,尽可封之。”
  此言一出, 身旁诸人都略有些吃惊, 五百里封地虽是不小的恩赏, 却也说得过去, 但将王域之地分封侯国,却是从无此例。苏陵方要开口,忽然想起些什么,脸上露出 几分了然。 一抬眼,见九公主红唇淡挑,似笑非笑,显然也察觉到了什么。
  苏陵他们走后,子昊一直默然沉思,许久抬头道: “子娆,记得你之前提起过, 王叔和樵枯道长住在少原君府一处别苑。”
  子娆微微侧首: “你要见王叔的话,最好是在三天后大典之时,只要让含夕稍作 安排便可,特地拜会,倒落在有心人眼中了。”
子昊眸中泛起笑意,轻亮的光影底下淡淡闪过:“你比我想得周到些。”
  含夕及笄之典, 诸国俊彦云集楚都, 其中却特邀了一位且兰公主。三年九夷之战, 真真假假师兄妹的情分,皇非与且兰是否曾有其他特殊的约定,关系到数方平衡,不 得不加以确定。最清楚此事的莫过于王叔,能够加以左右的也是王叔,他这时候亲自 走一趟,自是理所当然。
  人既已在此,他就不会给楚国任何与他国联盟的机会,因此看重含夕,因此册封 且兰,因此要与王叔深谈细聊。子娆一双清眸晶莹剔透,似要看到他心尖上,笑问 着他: “五百里王域,算是封赏呢,还是问聘之礼?”
子昊手中的灵石串珠微微一顿,幽深的眼中漫过浮云般微妙的情绪。
  乍听此言,近旁的离司又惊又喜,主上……难道是决定要娶且兰公主了吗?倘若 主上当真立后,那可是再好不过了。多少年空阔幽深的长明宫,和主上一样,冷清 到寂寞、安静到孤独的宫殿, 即便是仆从如云却依然岑寂如水的宫殿, 若是多了一人, 会不会从此变得和以前不同?欣喜之中,却见主上面色如常,一片心绪不露的静漠, 只是目光落在九公主眼中,隐隐带出些深意: “我去见王叔固然是因且兰,但还有另 外一事,便是亲自向王叔道声谢。”
子娆倒不解了:“道谢?为何?”
  子昊看住她:“谢他在魍魉谷中及时出手相助,否则,你斗得过烛九阴,怕不还 要再领教一下樵枯道长的厉害。”
子娆怔住,心念飘转,便知他已将魍魉谷中诸般惊险都在含夕那儿问了个明白。
她原想避重就轻拖延一时,过段时间他说不定便忘了,却还是小觑了他的耐心。他知 她不会说,所以并不追问,他更知事情不是她同夜玄殇入谷遇上含夕找到烛九阴,再 因王叔和樵枯道长的交情取到蛇胆这么简单,所以未弄清实情,也从未发作过。一 抬眼,只见他唇角笑容收敛,目光沉沉扫来。在他一动不动的注视下,她两弯密密羽 睫细细微微地颤了一颤,垂了眸,站起身,袅袅然对着面前神色冷漠的男子低头,屈 膝而下, 一字一句都说得柔顺:“子娆知错,请王兄责罚,子娆以后再也不敢了。”
  莹莹晶眸里藏着一点流光灵动,这一拜,离司明显看到主上唇角微微一搐,似是 想说什么,生生又忍住。
  知她向来肆无忌惮,魍魉谷这样的险地如今能去,往后就也敢做出别的危险的 事,原想借机责她一番,以防将来真有不测,此时却自无言。只因话到嘴边,想不出 该责她什么,她这般低眉认错,却又究竟错在何处,究竟为了何人?
心有所求,必有所患。
  他看得到结果,生死从容,将一切算定谋定此身无畏,却只怕有那么一天,她所 求所愿,毕竟伤痛。
欲要护, 偏偏无从护起, 江山天下, 护得了人, 却如何护得那颗凝雪透冰玲珑心?
少原君府,重门朱墙灯如火,照见雕楼华台、殿宇连绵,堂皇不似人间。
一辆华贵的马车稳稳停下, 善歧在侧翻身下马, 上前请道:“姑娘, 可以下车了。”
  绣帘掀动,玉指如葱,精美的凤蝶穿花垂玉步摇颤悠悠地轻晃在乌发之侧,款款 动人,车中美人移步,袅娜而下,扶了小鬟的手对一路护送的侍卫们转眸流笑,往府 中媚行而去。
  每每奉命行事,善歧已是不止一次去半月阁接这美姬入府。穿花拂帘,半弯新月 照见媚影扶疏,白姝儿对皇非起居之处极是熟悉,人未入内,笑语已娇软传至: “好 香的酒气,公子今夜怎么这么有雅兴,得了什么好酒要姝儿来陪?”
  室中一张宽大舒适的雕花香榻, 皇非手把晶盏斜靠其上, 一身锦丝单衣雪色流逸, 如玉如月的料子衬着金丝玉带随意束起的黑发,不输王服缨冠的风华。听得白姝儿 进来,皇非目光未离开面前的棋盘,一枚棋子嗒一声落入局中,懒懒笑道:“来得 这般迟,先罚酒三杯再说。”
  白姝儿媚婉抬眸,忽而见到两旁站着执壶捧杯的女子,面色隐约一变,却立刻转 出笑容: “三杯酒下去,姝儿便要醉得不省人事了,岂不扫了公子的兴?不如先让姝 儿替公子斟酒赔罪。”抬手自旁取了玉壶,目光掠去, “哎呀,公子府中什么时候多 了这么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这容貌身段,可真真招人怜爱呢!”
  皇非一抬头,伸手揽了她过来:“紫衣的叫拢月,原是宫中女吏,本君喜欢她害 羞时的模样, 昨日向王后讨了入府。绛衣的叫召玉, 却是大王赐下的, 原本还有一人, 不过回来路上凑巧被左卫营禹将军看中了,本君欠禹将军一顿酒忘了还,只好忍痛 割爱。”
   白姝儿陪他饮了一杯酒,眼角斜斜扫向两个女子,含嗔带怨地道: “怪不得公子 一连几日都不去半月阁,原来府中另有了新欢。”
皇非低头看她,兴味十足:“新欢不如旧爱,来,帮我看看这盘棋。”
   白姝儿就势偎在他身旁,端详那棋局,看来看去,却只摇头:“楚都谁人不知公 子棋艺非凡,姝儿哪有能耐解公子的局?公子莫要难为人家了。”
  皇非目光在她脸上一转,悠然以指叩案: “此番你可猜错了,这棋局是别人设了 要我解的,很有些意思。我正在想,是就此赶尽杀绝呢,还是再玩几手解解闷,一时 间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白姝儿将眼梢媚媚地掠他,软语动人:“要姝儿说,怎么都一样,反正都逃不出 公子的手心嘛!”
皇非仰首而笑:“哈哈, 说得好!”此时忽听外面善歧禀道:“公子, 北边来信。”
  “拿进来吧。”皇非松开怀中之人,白姝儿迅速和侍立在旁的召玉对视一眼,目 含疑问,却碍于屋里还有拢月在,一时不方便说话。透过锦绣画屏只见皇非接过善歧 奉上的一卷密信,拆看之后转身进来,随手放在书案上,就着砚中香墨抽纸润笔,三 言两语写罢回信,重新封在密卷中:“即刻送回,不得有误。”
  善歧领命而去,皇非挥手令拢月和召玉一并退出,步至榻前,含笑打量灯下的白 姝儿:“酒色新霞上玉肌,几日不见,越发迷人了。”
   白姝儿软袖一飘,一双玉臂水蛇般缠住他脖颈,盈烟锁媚的眼中春色横生: “比 你新得的人儿怎样?”
  “你说呢? ”酒盏掷开,皇非反手拥她在榻,半醉半醒的目光,却似一眼便看尽 那轻娟薄纱里诱人的妖媚。柔软的蛇腰纠缠上来, 女子细细娇喘, 恰到好处地迎合、 辗转、挑逗……
  “公子。”白姝儿柔若无骨地倚在皇非肩头,皇非微闭着眼靠于枕上,抚弄着她 滑腻的香肩,丝衣半敞,更衬得姿容风流。
“唔。”
  “听说西山寺有两株异种雪昙,每逢朔月花开,美色绝伦。姝儿一直想去观赏, 却都没有机会。”
但凡得尽欢爱,女人总会适时提出些小小的要求,皇非唇边飘出笑意,懒怠
抬眸: “这有何难?你若喜欢,明日我便命西山寺住持将那两盆花送去半月阁。”
  “公子! ”白姝儿急急嗔道, “雪昙花乃是佛前圣品,姝儿哪敢如此亵渎,但求 一观足矣。只是夜黑路远,总难成行,不知今晚公子可有兴致?”
  妙目盈盈诱他,殷殷相待。皇非俊眸泛笑愈见深味,忽然扬声吩咐: “善歧,备 车马,本君今晚陪白姑娘夜游西山寺。”
  府中御者侍卫一阵忙乱,片刻之后,白姝儿随少原君登车而去,临去前对随后侍 奉恭送的召玉丢下了暗暗一瞥。
金月如钩,花木影深。赫连侯府中灯火未熄, 一道人影越过回廊,闪身入室。 “侯爷!”
赫连羿人抬头,看清来人面目,顿时起身:“是你!”
  灯影下,原在少原君府的侍女召玉一身夜行黑衣,身段窈窕纤美,曾受过特殊训 练的微笑端雅中不失柔丽,举手投足别具风韵,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心动。她看得 无人,上前对赫连羿人拜下:“召玉恭喜侯爷!”
  赫连羿人皱眉道: “今日得知你和青屏两人被大王赐给了皇非,不能随侍君侧, 本侯正为此心忧,何喜之有?”
  召玉眼中荡过一笑,自怀中取出一折密信: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皇非生性 风流,这次虽无意中破坏了我们原先的计划,使我和青屏无法接近大王,但堂主却棋 高一着,侯爷看过这个,定会转忧为喜。”
赫连羿人展信而阅,金纸墨书,笔锋峥嵘,上面赫然竟是宣王与少原君的密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