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粗暴待雏,似乎不是自己生的,虽徒受劳苦,也不关心。”
——《约伯记》39:16
“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我的光明吗?”菲雅的低语充满了整个房间。
打破罐子后,她穿过走廊,爬上了我的床。当我躺在她身边时,她用双臂环抱着我。她的呼吸温暖了我缩在她胸口的脑袋。
直到她睡着了,我才轻轻地滑下床,回到她的卧室,父亲正拿着一个放大镜,寻找每一粒沙子。对他来说,菲雅就像他用镊子从地板缝隙中取出的最小的玻璃碎片一样,还可以得救。
第二天早上,菲雅从床上爬起来,伸直了腰,让父亲相信她还有救。
“我饿了。”她说。
父亲给她做了一大堆煎饼,她面带微笑地吃着。对于父亲来说,这意味着他的女儿没事了。母亲和我都比他更清楚,所以当菲雅在饱餐之后去客厅看电视的时候,我拿着刀去了“遥远之地”。我在舞台上刻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然后把手放在伤口上,想让自己相信有足够的力量治愈菲雅。
我开始唱母亲当初割伤自己后,我、菲雅和弗洛茜为她唱的那首歌,只不过我把“妈妈”改成了“姐姐”。
“姐姐,回家吧,我们如此爱你。没有你,家是冷的,花儿不再生长。我们深深地想念你,我们送你一个吻。姐姐,回家吧,我们如此爱你。”
但这些歌词很快就变成了一首圣歌。
“切——罗——基。夸——努——纳——斯——迪。苏——维——斯——阿——尼——格——宇(1)。乌——拉——尼——吉——夫(2)。”
这是我听父亲说过的切罗基语,但有了这几个词,我的灵魂与它们的节奏紧密相连。
“切——罗——基。夸——努——纳——斯——迪。苏——维——斯——阿——尼——格——宇。乌——拉——尼——吉——夫。”
我被我父亲的故事所吸引,想要在大地上创造一个祖先,一个在我认识自己之前就认识我的祖先。我有一种感觉,往日拥有着魔力,如果我能召唤出那股力量,也许我就能帮助我的姐姐。这就是为什么我每天都在唱圣歌,直到菲雅不再需要缠绷带。
“我估计会留下一道难看的疤。”她盯着她慢慢愈合的皮肤说。
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回去工作。当人们听说了那件事后,总是会多看她一眼,然后议论起来。菲雅假装没有注意到,并且,她会专注于每一份菜单,比如再切一块馅饼,省下足够的力气在关门时把门牌翻过来。这就是她重新开始的例行公事。
“我很好,”父亲问她感觉怎么样时,她说,“我只想忘记发生过的一切。”
一九六七年的秋天向清新与褐色的一切事物敞开大门,关注点从菲雅变成了弗洛茜。她像个背负着不想要的重担的女孩,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她抱怨自己的背、肿胀的脚踝,还有增加的体重。弗洛茜会在早上的时候吃芹菜,但到了晚上就会屈服于她的食欲——薯片、汽水,或者几碗巧克力冰激凌。她会扑通一声倒在她和卡特拉斯的双人床上,一边听着他的鼾声,一边把指甲抠进丝绸床单里。
自从弗洛茜变成了西尔克沃姆夫人,她就只能偶尔出现在我们眼前。比如她突然间站在我们家的前门廊前,用她的肚子在栏杆上蹭来蹭去。或者在其他时候,当我走进我的房间时,会发现她躺在她的旧单人床上,侧着身子睡觉。我会把手放在她紧绷的肚子上,而她会继续睡觉,嘴巴张得足够大,让一小串口水滴落在棉被上。当她醒来时,弗洛茜会忘记自己怀孕了,甚至会被自己的肚子吓一大跳。她试着像打蜘蛛一样想把肚子打掉,却想起来肚子已经是她的一部分。
“贝蒂,怀孕就像在你的两腿之间出现一个让你流血而死的伤口。”她有一次说道,同时掀起她的衬衫,给我看妊娠纹,“看看它留下的疤痕。”
她的肚子越大,就越来越不在意自己,有时她会连续几天穿同样的衬衫和裤子;有时她不再梳头,也不再涂指甲油。到了一九六八年年初,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我曾经认识的那个姐姐了。怀孕使她黯然失色。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明亮光芒,被她身上的大肚子遮蔽得暗淡无光。在这种低落的状态下,她显得更加暴躁,仿佛沉浸在狠毒之中。一九六八年的二月更是如此。当刺骨的寒风吹过时,我十四岁了。我的生日礼物之一是菲雅送的白色长筒靴。这长筒靴几乎学校里每个人都有,包括露西丝。最开始,我不好意思说我想要它。
“世界上这么多好东西,而你就想要一双华而不实的靴子?”父亲听说后问道,“你过去可是会用手去抓龟壳和夜鹰翅膀的那种孩子。”
“我现在仍然是,”我说,“但这并不妨碍我也喜欢靴子。”
菲雅一送给我,我就把它穿上了。我走到外面,一直走到树林里,枯枝在脚下清脆地折断。当抵达一片空地时,我躺在冰冷坚硬的大地上,抬起双腿放在面前,移动着它们,就像在冬天灰暗的天空里漫步。我想,我之所以喜欢这双靴子,是因为它们在学校很受欢迎,而我自己不受欢迎。当把脚放在靴子里时,我感觉好像有人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那一夜,我穿着这双靴子上床睡觉,把它们塞进我的毯子里,想象着第二天露西丝在学校看到我穿着这双靴子,没准会想成为我的朋友。
“贝蒂,”露西丝在梦里对我说,“你是学校里最时髦的女孩。”
第二天早上,我被弗洛茜打醒。
“你觉得你现在特别漂亮是吧,而我又胖又丑。”她的脸涨得通红,“那双靴子应该是我的。”
她把靴子从我脚上扯下来,并试图把脚伸进去。可她的肚子挡住了一切,于是弗洛茜放弃穿靴子,只好踢着两只靴子穿过房间,同时用手指抠着大肚子。
“如果他不快点儿出来,”她说,“我怕我会把他挖出来。”
几个星期后,我和她坐在前门廊上。她一只手插进一袋薯片里,另一只手夹着一根烟。她刚刚抱怨完她浅蓝色孕妇装的袖子太紧。
“还有这愚蠢的领子。”她试着扯开橙色褶边领口。
这条裙子是她的婆婆买的,她说这条裙子穿在弗洛茜身上会很可爱。也许穿上一条满是累赘的裙子,会让她看起来更舒服。
“我发誓,如果再让我穿这件衣服一秒钟——”她丢下薯片和香烟,抓住自己的肚子,“哎哟,天哪,好痛。”
我在屋里大喊母亲,她从厨房里冲了出来。当看到弗洛茜沉重地喘息时,她说:“孩子快出来了。”
“不……不行,”弗洛茜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我就把他留在里面吧。哎哟。”她弯下腰,捂着肚子,“这么疼是正常的吗?”
“别那么胆小,弗洛茜。”母亲用手里的毛巾拍打我的胳膊。“去找你爸爸。”她告诉我,“我们得送她去拉德医生那儿。”
“不要。”弗洛茜从我身边挤过去,挣扎着走下台阶,哭喊着向“遥远之地”走去。
“弗洛茜,快回来,该死的。”妈妈在她身后喊道。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弗洛茜一边说,一边试图爬上舞台,但她做不到,“我离得太远了,什么也听不见。”
医院离呼吸镇很远,所以在呼吸镇我们只能依靠拉德医生。他在自家后院给病人看病,那里会有一只浅黄色的公猫迎接你。弗洛茜分娩的时候,这只猫、父母还有我一起在后门廊等候,父亲让林特和菲雅在餐馆等着。卡特拉斯是亲家唯一到场的人,他双手深深插在口袋里踱来踱去。
我不得不捂住耳朵,来堵住弗洛茜的哭喊声。当她的哭喊停止时,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微弱的哭声听起来像银器的碰撞声。我走到一扇敞开的窗户前,看到拉德医生剪断了脐带。他把孩子抱到一张桌子旁,当他擦拭着孩子扭动的胳膊和双腿时,我看着我的姐姐。她浑身是汗,湿漉漉的头发散落在通红的前额上,很难想象一年前她还是那个吧唧嘴嚼口香糖,把脚指甲涂成紫色的女孩。
医生把孩子抱给她,但她撇过头去。
“你不想看看你的孩子吗?”医生问她。
“她当然想看孩子。”父亲站在纱门前,纱门对外展示了房间里的情况,“弗洛茜,是不是?”
父亲进了门,母亲和卡特拉斯跟在他身后。我待在外面,从敞着的窗户往里看。似乎离院子近一点儿更安全,我害怕房子在我姐姐的怒火下倒塌。
“我不想要他。”弗洛茜双手抱臂说。
“你说你不想要他是什么意思?”医生轻轻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在双光眼镜后睁大了眼睛。
弗洛茜盯着她的儿子。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也许是因为那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她顺着床沿爬了起来,吐在了她丈夫锃亮的鞋子上。卡特拉斯盯着呕吐物,然后退了几步,好像这样就能把呕吐物从他的鞋子上甩下来一样。弗洛茜对他大笑了几声,然后吸了吸鼻子,把手伸向孩子。
“把他给我。”她说。
“你给他起名字了吗?”父亲问。
“诺瓦。”弗洛茜说道。她低头看着,但并没有看着孩子。“诺瓦。”
“这是什么鬼名字?”母亲问。
“意思是瞬间明亮的星星。”弗洛茜回答,然后把孩子交还给医生。“我的胳膊抱累了。”她说。
离开拉德医生那里后,弗洛茜和诺瓦保持距离,就好像她不是他的妈妈,他也不是她的孩子一样。注意到这一点后,西尔克沃姆一家雇用了一个妇人来照顾诺瓦。她的名字叫安克尔夫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一周前还在肉店工作。当时她在柜台后面切着上等腰肉牛排,那是卡特拉斯的母亲买的。等牛排装袋的时候,卡特拉斯的母亲和另一位顾客攀谈起来,她表示需要雇人帮忙。
“我自己养了八个孩子,”安克尔夫人把牛排递给卡特拉斯的妈妈,“对我来说,帮别人干这件事算不上什么。我早就不想接着用我的切肉刀了,如果你给我和这里一样的薪水,我会为你做这份工作,而且会做得很好。”
安克尔夫人很高兴摆脱了屠夫的工作。
“我不用再担心辫子会沾上血。”她说道。她已经把两条长长的辫子盘成的发髻解下来,披在肩上。安克尔夫人的头发只有发梢还是赤褐色的,而发根已经变得灰白粗糙,像螺丝一样扎在她的头顶周围。
安克尔夫人像是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一样高效地照顾着诺瓦,而诺瓦相信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弗洛茜选择不给她的儿子喂奶,所以安克尔夫人会用奶瓶喂他。她会用粗糙的大手紧紧抓着他。无论是早上、下午,还是晚上,当她给他讲睡前故事时,诺瓦总能看到她长着红鼻头的脸,而弗洛茜躺在一个她并不爱着的男人身边。
“现在孩子出生了,”弗洛茜告诉我,“卡特拉斯想做的就是找乐子。”她停顿了一下,转动着她手指上的婚戒,“贝蒂,你知道人们为什么要叫他们丈夫吗?因为他们就像一丈绫,缠绕在你的身体上,你要么被活活勒死,要么割断它。”
生完孩子后,弗洛茜很快就减掉了体重。她发现她自己沉迷于让西尔克沃姆花钱给她买新衣服上。尽管母亲曾想过弗洛茜会给她很多钱,但是弗洛茜只给了她一点点。这样做也许只是为了让我们难堪,就像弗洛茜会开着她那辆亮闪闪的奔驰来看我们,她总是在提醒我们,那辆奔驰不是普通的绿色,而是森林绿。
“这是限量版的颜色。”她说着,把头发甩到肩膀后面。
她开始到斯薇坦波的美发厅里洗头,所以她身上总是有股金银花的味道。
“是不是很棒?”她会问。
妈妈打扫了整整一个星期,弗洛茜才说她会过来。这就是弗洛茜看待家里一切的方式,好像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失望。
弗洛茜每次来都是走个过场。安克尔夫人坐着,让诺瓦在腿上蹦来蹦去,直到他笑出声来。而此时弗洛茜会盯着沙发垫。本来挺干净的垫子在她眼里太脏了,以至于不能直接坐在上面,于是她就从桌子旁边拿起报纸展开。在母亲的注视下,她会把报纸垫在沙发垫上。
“没关系,”父亲会伸出手,拍拍母亲的膝盖,“我们的小女孩现在讲究了。”
他笑了,因为这是他认为唯一能做的事情。弗洛茜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坐在报纸上。她坐着的时候,报纸总是在她身下变得皱皱巴巴。
“我想,西尔克沃姆一家的葡萄园生意不错吧?”母亲看到弗洛茜那个昂贵的钱包,随口问道。
弗洛茜会故意摆弄起她的指甲,让我们看看她的指甲修剪得有多整齐。
“我们日子过得很拮据。”母亲从弗洛茜看向父亲,然后又看向弗洛茜,“你爸爸病痛缠身,我们真的需要帮助。”
“哦,妈妈,我希望我能帮上忙,但我只是卡特拉斯的妻子。”弗洛茜一边说,一边把她夺目的头发塞到耳朵后面,炫耀起她的钻石耳环来。
“没关系。”父亲又拍了拍母亲的膝盖,“我们能理解,不是吗?”
而这时候,母亲会对弗洛茜紧锁眉头,直到弗洛茜咔嗒一声打开钱包,掏出几美元递给她。
“老天,我的女儿真慷慨。”母亲会说。
通常在这之后,父亲会站起来,从安克尔夫人的膝盖上抱起诺瓦。
“让我孙子看看彩虹怎么样?”父亲一边问,一边微笑着把诺瓦背在后面。
我总是跟着父亲,留下母亲和姐姐怒目相视。我不像母亲那样生弗洛茜的气,也许只是因为弗洛茜在她昂贵的衬衫下面,一直戴着当初的那条豆荚项链。
“准备好看魔法了吗?”我们三个一出去,父亲就会问诺瓦。
我接过诺瓦,这样父亲就可以拿出花园的水管,把它打开。然后,我们背对太阳站着,父亲端着水管,把拇指压在喷出的水上,这样就会喷出一团薄雾。当阳光照射到水滴上时,彩色的棱镜会在我们的后院拱出一道彩虹。
诺瓦总是那么兴奋,以至于我不得不紧紧抓住他,这样他就不会在笑着拍打他的小手时从我的怀里跳出来。
诺瓦当时还太小,只会发出声音,但父亲还是会问:“他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诺瓦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知道我在那个年纪,父亲在后院给我们做水管彩虹时,我在想什么。
“他觉得你是上帝。”我对父亲说。
呼 吸 镇 报
男子下体中枪
今天早上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名男子因为下体中枪被紧急送往拉德医生的诊所。这名男子目前情况良好。这一消息震惊了整个社区,人们都在怀疑这起枪击事件是否与神秘的呼吸镇枪手有关。经过进一步调查发现,这名男子是在一次家庭争吵后被妻子用手枪射中的。“一开始我不想告发她,”这名男子说,“但后来我想,如果她朝着我的脑袋开枪,我就没法告发她了。”
(1)切罗基语,意为女儿们。
(2)切罗基语,意为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