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几片白云像挂在天空的新鲜尸体。地面上,鲜血肆意喷发。
城墙外,抛石机发出“哐当哐当”的抛射声,石弹呼啸着划过天空,穿过高大的城墙,雨一般倾泻在城内。
上百斤重的石块落在石头房屋上,“哗哗哗哗”地爆裂开来,迸出无数碎石和白色粉尘。道路伤痕累累,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坑。运送猛火油的小车晃悠悠地行驶着,牵引车辆的士兵睁大了双眼,恐惧地看着天空,希望不要被下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得粉身碎骨,变成一摊血肉。
更让泉男产气愤的是,从天空降落的还有尸体与残肢。一具尸体落在车队中间,溅了军士一身脑浆和血肉。其中一人放下车把,弯腰呕吐。另一具尸体砸在了集市东侧的墙壁上,尸体的头部已被拍扁,身体落下来时又摔掉了胳膊,在墙角留下黏糊糊的一摊血肉。
泉男产正站在城墙上,这情景让他兴奋无比,又让他惊诧。一时间,他像被冻僵的苍蝇,呆滞地看着身边所有人。突兀而来的恐惧紧紧地裹住了他的心肝脾肺肾。“我竟然会害怕?”他猛烈地思索,他拷问自己,“难道我真的会害怕?我是‘绿眼狼’,是吃肉不吐骨头的野兽,怎么会害怕?还是我忘记了害怕的感觉?”
他狂乱地想着。“停下来!这恐惧会让我丢掉双锤、丢掉性命的!”他早就该死去了,难道不是吗?他的父亲一直想让他死。他心里响起另一个声音:“‘绿眼狼’‘双瞳怪’,你不能死!你不能让恨你的人得逞!他们要你死,你偏要活下去,偏要在这个世界上多喘一口气!”
他要成为岩石。岩石不会害怕。
腰间晃动的双锤激发了他的信心。“没有盾与锤,吾早已入地狱。”他接过信诚和尚递过的盾牌,左手穿过绑带,牢牢地握住把柄。
“没有锤与盾,吾早已入地狱。”
号角骤起,他立即变得像岩石一样坚硬、挺立。
他带着五百人的队伍上了南面的城墙,这里是平壤防守战的主战场。
“咚、咚、咚”,城墙下的牛皮大鼓发出的声音让他头晕脑胀。鼓声后是密密麻麻的弩箭,呼啸着从天空降落,一如死神的笑声,箭矢粗大如小孩儿的胳膊。
他站在平壤城南门的西侧箭楼上,一支长矛般的弩箭呼啸飞至,穿透一个随从的全身,将其带到半空中,然后钉在墙上,身体离地有五尺多高。临死时,随从摇晃着双腿,手握着箭杆,仿佛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泉男产连忙命令所有人离开摇摇欲坠的箭楼。紧接着,几块燃烧的石块飞来,分别击中箭楼的屋顶和左侧的柱子。新修葺的箭楼“哗”的一声从左侧倒塌。
泉男产命令信诚发出令旗,让所有人都找地方躲避箭雨,不准冒头。与此同时,黑石王子那边的鼓声变得更密,“咚、咚、咚”,石块和弩矢的攻势渐弱,城墙下的叫喊声越来越近,震天动地。泉男产走到城齿旁,看到数万黑衣军抬着云梯奔向城墙。
他的心跳逐渐加快,快见到血了。虽然他在脑海中把这个场景演变了上百次,但直到它发生时,他才明白想象和现实是两码事。这是血与火、生与死。
泉男产站在高处,看到无数架云梯搭在了四面城墙的各个位置,城墙下的黑衣士兵像蚂蚁般攀爬。他的双锤纵然有力,如何能抵得过这六万大军?他只有两千人!
像父亲一样!像岩石一样!
没有盾与锤,吾早已入地狱!
随着云梯“哐当哐当”地架在城墙齿口,箭雨随之停歇。决战的时候到了。泉男产深吸一口气,挥下了令旗。马上,塔楼上的传令官挥舞旗帜,几十面大鼓在士兵的猛烈敲击下发出厚重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像来自地狱的安魂曲。
他拔出蒺藜战锤。锤在手,他分外强大。
弓箭手已经到位。他喊:“引弓——”
第一排弓箭手从齿口处瞄准。“都他娘的给我对准——放!“
箭矢呼啸着飞去。瞬时,城墙下响起一阵惨号之声。爬在梯子最上面的士兵几乎全部中箭,有人惨叫着从半空中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第二排弓箭手早已准备到位,随着泉男产一声号令,一拨一拨的箭矢倾泻而下。云梯上的士兵将盾牌举在头顶,顶着箭矢往上移动。
是时候发挥石块的用途了。泉男产一声令下,士兵们的背后就是摞成小山似的石块。他们收起长弓,一人或两人抬着石头,对准云梯将石头推下城齿。在泉男产正下方的云梯上,两人才能抬得动的石块顺着梯子滚落,砸到一个没拿盾牌的傻瓜身上。只听一声叫喊后,血雾迸发。
石头给敌人造成了很大的伤亡,但只是延缓了敌人进攻的节奏,并没让敌人撤退。很多云梯上的士兵已经爬到半截,更糟糕的是,正门平南门传来“铛铛”的冲车撞击声。
从城墙下飞来的箭矢如雨。泉男产弯着腰躲避,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没想到,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要用大杀器了。
“猛火油。”泉男产粗着嗓子喊道,声音在城墙上愤怒地回响,正如他的心境。
猛火油用木桶盛放。为了躲避黑石王子的火球,它们都被安放在城墙下的石头房内。他看着四处燃烧冒烟的城墙,觉得这个决定英明无比。不过也有漏洞,他需要很多人才能把成桶成桶的猛火油运到城墙上。
南边城墙处的攻势最为猛烈,也是城墙受损最严重的地方,两个城齿之间有一道深深的裂缝。如果黑石王子的抛石机再发动一拨攻势,只怕这处城墙会轰然倒塌。城墙上的许多工具在熊熊燃烧,只剩一处升降索可用。敌人的速度越来越快,已经越过大半截城墙,离城齿越来越近。泉男产心中焦躁,一把推开一个胳膊受伤的士兵,举起两桶猛火油放到木框中。他们喊着口号,将猛火油拉到城墙上。
泉男产跟着上了城墙,亲自滚动木桶,然后和其他三名军士一起将其举起。敌人距离他只有一丈之遥,即将进入环首刀的攻击范围。他在心中咒骂一句,对准梯子推下木桶。木桶沿着梯子滚落,砸落最前面的几个士兵。木桶裂开后,猛火油染黑了整个梯子。
泉男产接过铁弓,在旁边的火坛内引燃干苔藓做成的火箭,引满弓,“嗖”地射出,正中梯子左侧。“哗”的一声,火势眨眼间传遍整个梯子,引燃了上面的士兵。
“放箭!”火箭带去死亡的舞蹈。这些勇猛的攻城者似乎失去了勇气。很多人身上着了火,挣扎着跌落,更多人撤退了。
黑石王子的准备工作做得并不充分,泉男产想。如果盖苏文赶来,黑石王子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并未来得及做好准备工作,甚至没在梯子上包裹一层防火的泥浆。
“猪尾巴”大祚荣气喘吁吁地来报:“老大,您下去一趟!”
“怎么了?”
“怪鱼闸!敌人杀进来了!”
泉男产脑中一阵眩晕。“像岩石一样”,另外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告诉身边的信诚:“南门交给你了。有一人上来,先放箭;逼近时,放猛火油。”最后,他坚定地对信诚说:“今日不是我们的死期!”
泉男产带着一队人马到了水岸。清澈的普通江江水已被血液染红,上面飘着无数浮尸,空气里弥漫着血液和粪便的味道。河面上有三四只小船在燃烧,橘红色的火苗蹿起老高。
闸门不能失守。他跑向闸门,尸体烧焦的煳味扑面而来。城墙下的水栅栏已被掰弯,恰巧能容两只小船并排而过。河岸上的士兵正在厮杀,穿着黑衣的敌人越来越多。
决不能让他们进来更多。泉男产命令大祚荣:“告诉城墙上的守卫,让他们运来更多猛火油,越多越好。我要点燃整个普通江!快去!”大祚荣领命,飞快地跑走。
泉男产拦下一个败退的士兵。这人还是个校尉,身上染满了血,左手不翼而飞。“我他娘的不去送死,我的人死了一半多。有个女人在大肆屠戮我的人。”
难道是高宝梅亲自带队?泉男产寻思。军心一垮,便意味着战斗的结束。这个时候,他必须做出正确的决定,像磐石一样坚硬。他喊道:“战时后退,杀无赦!”
那人疯狂地大喊:“那是送死!”
父亲告诉过他,金钱能收买人心,铁血能让人臣服。他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就会灭亡。像岩石一样。泉男产挥起大锤,对准那人的头狠命地砸下。校尉的头颅像西瓜一样“咔嚓”碎裂,血水喷射,溅到泉男产的脸上和眼睛里。没有锤与盾,吾早已入地狱。
泉男产命令士兵抓住另外几个逃兵,当场砍下了他们的头颅。
“他娘的,”他对所有人咒骂,竭力让声音带着钢铁般的意志,“谁再敢逃跑,这就是下场!”
黑压压的敌人越来越多,如潮水般朝他们涌来。的确是一个女人带领着一群男人。在这生死时刻,他突然想到了父亲盖苏文。“该死!父亲总是把最危险的任务交给我!现在他肯定正得意地看着这一切。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泉男产对正在败退的士兵喊道:“跟着我,冲过去!”
说完,他戴上了头盔。“组成楔形队列,挡住怪鱼闸的敌人!”突击队组成矛头,泉男产担任矛尖。他把双锤挂在腰间,举起长枪。众人跟随着泉男产,他们冲了过去。
河岸变成红滩,松软湿滑,稍微不慎便会摔倒。河岸上的黑衣人马匆忙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泉男产冲在最前面,矛头阵形攻击开始,长枪放平,矛头划过空气发出死亡的尖啸。
泉男产的矛尖首先刺穿了一个敌人的胸膛,然后把他提离地面。泉男产这是在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力量,在像自己人展示勇气。可惜拔出矛后,枪杆在与第二人的铁甲碰撞时断裂。泉男产抽出双锤,扔掉其中一只,从地上捡起一面盾牌。
他左手持锤,右手持盾。“来吧,血与火!让我享受这一刻!”
他挥起锤子,狠命地砸向对方的脸。“咣当”一声,盔甲和锤的碰撞让他的虎口产生阵痛。对方没吭一声,像棉花一样倒下。
突然,一把环首刀砍中了泉男产的盾牌。他刚转过身,黑衣军士就被其护卫放倒。他带着士兵冲向岸边。在那里,一船一船的黑衣军正在登陆。一支箭矢飞过,“咔嗒”一声撞上泉男产的头盔,离眼睛只有一指的距离。他不为所动,冲向怪鱼闸。
楔形队列早已经被冲散。普通江上方的城墙上坠下一块巨石,正中小船的船尾。小船像树叶一样从水上飘起,船头朝上在空中翻了个个儿,所有士兵坠入水中。敌人在暗红色的水中不断地哀号。猛火油被源源不断地倾倒在河面上,把河面彻底染黑。大祚荣丢下一个火把。霎时间,水面上的火光直冲云天,几乎烧到了城墙上。
泉男产站在河岸的高处。普通江变成了人间炼狱,宽达十多丈的河面上,大火在熊熊燃烧,横亘在河面上的城墙被烤得乌七八黑。在热气的笼罩下,城墙上的士兵扭曲变形。即使如此,仍然有无数小船不间断地从另一侧冲来。
许多人狼狈不堪地从河里爬出,身带烧伤,通体浴血。大多数人很快就死去了。岸边全是血水、死尸和更糟的东西。空气里传来恶臭。
泉男产的队伍在岸边来回穿梭,给那些还能站起的士兵一个利落的了结。泉男产纵声高呼,双锤在他手中虎虎生风,每次碰撞都会敲碎一个敌人的头颅。他全身沐浴在鲜血中,这是他一直渴望的——大开杀戒。他渴望暴力,这能给他满足感。
他越杀越兴奋,太阳的光线泛着血光,敌人变得渺小。空间变得越来越模糊,时间过得越来越慢,过去和将来一起消失,唯有普通江这人间炼狱。此时此刻,世间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体,都已离他而去。唯剩敌人眼中闪出的恐惧,还有金锤砸碎敌人脑壳的脆爽声。让双神带走他们的灵魂吧,留下一堆血肉和筋骨。
泉男产放声长笑:“有本事就来杀我吧,你们这帮麋鹿!”他的头盔和护肘被磕飞。他被三人围住,一个身形比他还高的黑甲士兵从后面冒出,拿起巨大的环首刀朝他背后猛砍。“又一个自以为是、想偷袭我的蠢蛋!”
泉男产迅猛转身,用盾牌接住环首刀的攻击。趁着黑甲士兵惊异的片刻,他的金锤没入黑甲士兵的脸庞。“蠢蛋!我的眼睛不仅能看到四周,还能看到身后。”是的,“双瞳怪”的视野比马的还宽广!
又有一人袭来,对着泉男产的盾牌一下又一下地猛砍,橡木盾牌上不断溅出木屑。后面涌上两人,用匕首攻击他。他躲闪不迭,身上唯一裸露的地方——腋窝——被捅了一刀。救他的人是他的护卫,但他没看清是谁。
“我投降,将军。”一个黑甲士兵扔来一把环刀说。他跪在岸边的水泊中,腿部中了一箭。泉男产扔下被打得坑坑洼洼的盾牌,接过环刀,一刀了结了他。“我没有多余的兵来管你”,他想,“你应该感谢我给了你解脱的一刀。”
慢慢地,泉男产觉得自己杀人的动作变笨拙了好多。黑衣士兵源源不断地从普通江中涌出。猛火油造成的大火渐渐消失,对方的箭矢越来越多,在他头顶呼啸而过。许多箭矢被他的甲胄弹开,有一支插进了他的肩膀和胸甲间的间隙,肋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突然,泉男产的手臂似乎被拉断了,不知是哪个浑蛋的长枪穿透了他的铁甲,数寸的木刺钉在他身体侧面,带来浑身的剧痛。泉男产咬紧牙关,伸手抓住胸前的长枪,发狂似的向外扯下,鲜血如泉涌,浸透了他的外套。
一阵天摇地晃后,他的脚步已显踉跄。他强忍着疼痛,隐隐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锤子无声地从他手中掉落,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左手,用右手拔出腰刀……
他想回到城墙上,但这里更需要他。如果这里被攻破,平壤城肯定会失守。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但他不能露出一点受伤和劳累的迹象。他是“绿眼狼”,他的倒下意味着战斗的失败。
天空变得模糊,眼前的人开始跳舞……
长剑挥来,落在泉男产的盔甲上,袭击者是一名女将。一声脆响,腰刀从泉男产手中飞出,一片污泥迎面而来。他重重地摔在地上,骨头都在震动,剧痛让他眼泪直流。没人能让他流泪!他嘴里是混着鲜血的泥土,带着一股腥臭。
“‘双瞳怪’‘绿眼狼’,你不能死!你必须爬起来。”泉男产呻吟着,用上了所有力气。他的面盔上沾满了泥巴,让他难以呼吸、目不能视。他踉踉跄跄地站起,用手指抹去泥巴。
长剑再次袭来。
等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头盔被长剑击落,两只眼睛被鲜血蒙住,眼前除了金星再无其他。
女将再袭来一剑,他的头就会被砍掉,而他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感觉有人死命地拉起了他。
他听到了城外的喊杀声。城墙上的大鼓在激动地附和,“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竟然发出进攻的命令。
泉男产费力地抬起左手,抹去眼皮上的鲜血。
他睁开眼睛,看到敌人的船队已停止进攻,正拼命地往回划。
黑石王子退兵了。泉男产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溃败之迹。
“是谁来救我了?”他的后脑勺紧贴着发出恶臭的血红土地,“谁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