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渐黯，夜色更深。除了祭礼这一项还在举行以外，其它的活动已经陆续停止了。
大多数人对深夜祭慰逝者这一略为诡异的活动既没有需求，又害怕得紧，早已避之不及地离开了。
司梁原本打算等着和母亲一起回家，朝逾山却让她和舅父先行回去。她索性转头去找万赴，打算和她顺路走一段。
找到万赴时，修家姊妹俩也在一块。只是万赴正一脸压迫感地盯着她们，而姊妹俩则一言不发，只望天望地，气氛仿若凝固。
“啊呀好姐姐你可来了，我们回去吧回去吧，已经好晚了。”
修立命犹如看到救星般朝司梁扑过来，一瞬间打破了原本的沉寂，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司梁机敏地察觉出了异常，抽出被她抓住的手臂，站到万赴身旁默默摆明自己的立场。
“司梁姐！”修立命为她的偏心大为恼怒。
“说。”万赴丢下一个字，威慑力十足。
“我说什么？他说他爱我，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们之间做些什么，是我们的私事，你管不着！”修立命掷地有声。
听到这为爱痴狂的熟悉言论，司梁顿时间燃起来熊熊好奇之心，猜测着那个“他”是谁。
“你不说，难道从他身上也查不到吗？”万赴嗤道。
修立命嬉皮笑脸：“那当然，如今他是另一个世界来的，没有记忆，说什么？”
修立命替妹妹补充：“那些伤痕又能说明什么？他一个小男子，去指不定是去哪鬼混得来的。”
贺还安——司梁立即弄明白了对象，并回忆起相关一事。
万赴曾特意打来通信，说过修立命在贺还安身上植入了监测器。当时看似处理态度严肃，最后还是将此事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你们倒是聪明，连相关伤处都做了破坏。唯一没取的皮下监测器，算是里面最轻的实验了？”万赴眯眼盯着她们。
修立命厚脸皮笑道：“聪明我承认，后面的我就听不懂了呢。”
“行了很晚了，再熬夜就要消减肌肉了，我们回去。”修立命揽过妹妹，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万赴漫不经心道：
“什么时候你这种冷血的毒蛇也学会心疼男人了？总归是一个男的而已。”
修家姊妹二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司梁看着面色沉沉的万赴，谨慎地问道：“她们还做了什么吗？”
“她太胡来了，简直胆大包天。”万赴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你知道她加入了林瀚妲带的哪个项目吗？”
不等司梁回答，她便自答道：“研究母体外孕育。”
“这……这个项目难道不好吗？”司梁愣了一下，反问道。
“和这个项目无关，但她无意透露说她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倒让我想起一事。”
万赴沉声道：“我去高审的那天下午，贺还安的身体就直接送去进行了检测，除了检测出那个皮下监测器以外，还发现他身上多处伤痕，尤其是腹腔内组织黏结，炎症并发，可谓一塌糊涂。”
司梁皱眉，脑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一个模糊而荒谬的猜测。
“最后诊断结果是做过不正规手术造成的感染。”万赴冷声：“我并非专业医者，但我记得那个医生说，她联想到了一个情形——宫外孕。”
司梁长吸口气，莫名有些起鸡皮疙瘩，难以置信地缓慢道：
“你的意思是，立命私下用他做了那种实验？”
万赴颔首：“不止一项，应该还有其他，只是这是其中最严重的。”
司梁忽然回忆起此前修立命的辩解。
——“他说他爱我，他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在她听来原本颇有些恋爱脑的发言，一瞬间变得寒意瘆人。
“有没有可能真的不是……”
片刻后，司梁犹豫道：“毕竟男人怎么可能孕育胚胎。”
“的确，只有女人，有女宫作为生理之基础方可孕育。男子天生卑弱，怎配有创生之能。”
万赴话锋一转：“但是胚卵可不是弱小之物，它们就像入侵性极强的种子，只要扎根于人体，无论哪里，哪怕是脑膜，都能汲取宿主能量自我生长。女人孕育时，全凭女宫的保护，才能防止其吸干母体。而落到男子身上，便是一个彻底的寄生怪物。”
司梁复杂地叹口气。她明白万赴的严肃，却又对修立命这惊天骇地的尝试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万赴将女性生育看得崇高，因为在这个世界，生育意味着伟大的创生经历、卓绝的意志与强健的体魄，是女性当之无愧的荣誉。
司梁在夏典中与许多母辈年纪的女性也聊过天。她已经知道，在这里，女性只要生育，就会有一段时期的升职体验期，减轻任务量而相对增加权力。只要在这期间把握时机，便能够获得一次正式提拔的机会。
许多人不缺能力，缺的正是这样一个机遇，比起通过年限积累从而平等获取机会而言，它的诱惑力不言而喻。
而给出这个机遇的理由，也正与万赴一样的人们对生育能力的尊崇相关——
社会相信，敢于决定生育，能够完成生育的女性，拥有坚强勇敢的意志力，可以感知真正的创造力，会更加智慧而成熟。
司梁为这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想法而惊叹，但同时又无法忽视生育伴随而来的危机。
两个世界，同为优势地位的性别，却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为什么过去世界男性可以直接剽窃女人的生育成果，而这个世界女性就要背负巨大的危险，通过如此可怕的过程去证明自己获取机会。
这到底是天赐恩惠，还是无法摆脱的诅咒？想到这些，她便忍不住对修立命的实验产生几分诡异的期待。
万赴似乎看出了她的矛盾，轻巧地绕过了这个无解的点，只说道：
“这个实验她并非第一人，也都失败了。我未想以个人意志决定该事业的留存，但她在条件尚且不充分的情况下莽撞尝试，漠视规则与性命，我无法支持。”
司梁张了张嘴，最后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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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沉默地走出古典学院，在门口听见了不远处的争吵声。
司梁好奇张望中，恰好对上了人群里不久前才告别的林瀚妲。
她身旁还跟了贺迎婕几人，贺迎婕本人正神色恹恹地盯着争吵的几个男人——
他们泾渭分明地对立而站，一方崇古标准范式锦服，一方蓝河时尚潮流衣装，仅是从着装的风格上，就能感受到水火不相容的互斥感。
“国制亡了几百年了，你们当叫国子监是夸你们呢？”
蓝河一派的几个男人阴阳怪气地讥笑起来：“还神圣皇庭，崇古不过一个村儿罢了，谁稀得参加这个村典。”
他们的争论松解了她们原本还有些沉寂的气氛，司梁的注意力被拉了过来。
她好奇后面的争吵，扯了扯万赴的袖子，示意她走得慢一点。万赴索性直接往旁边一杵，让她大大方方地加入了看戏的人群。
“那你们母辈为何还特意受邀来我们村？”
崇古一派的男子嘲弄道：“你只能在门口接她们回去，自己参加不了，愱羡我们罢了。”
另一派顿时被激：“你懂什么，姨母只是为了祭奠二十年前——”
“闭嘴。”林瀚妲面色不快，高声打断了他：“母亲的事也是你能用来逞口舌之快的？”
那男子顿时消了声，一言不发。
“我看啊，你们来接我们回蓝河是假，想来和崇古的吵架才是真。”
贺迎婕困顿地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要是姑母们结束后出来见到你们吵吵嚷嚷的这模样……”
原本蓝河那边气焰嚣张的年轻男子顿时偃旗息鼓，回到了女人们身后站着。
两边各自走了，没戏看了，人群也纷纷散开。司梁向林瀚妲那边挥挥手，和万赴转身离开。
“她们母亲也参加祭礼啊，那门口这些人应该要等很晚吧。”司梁随口说道，同时想着那句未说完的话，她们要祭奠的二十年前离去的人会是谁？
“她们参加的应该是同一个人的祭礼。”万赴如有感应般主动解释：“她们，包括我们母亲。”
司梁：“啊？”
“她们祭奠的是二十年前，我那因难产离世的溯野姨母。”万赴淡淡道：“母亲和我说过，姨母生前与林贺二人最为要好。她们应该是特意为此事而来的。”
万赴的姨母，应溯漠的妹妹——正是修祈难产离世的生母，应溯野。
司梁慢慢地咀嚼这个陌生的名字，又去回想上个世界尹修祁那个被忽视的生母。她唯一的一次接触，是在婚前曾陪尹修祁去了墓园。
石碑上那个女人笑得明媚，刻着的名字似乎就叫苏叶。
不知道在哪里的贺天娇与林明婙是否也如这里的她们一样，挂念着她。
司梁胡乱发散着纷杂的思绪，脑海里两个看似无关的点意外地碰撞在一起，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想法猛蹿发顶，直引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修立命计划参与林贺两家集团联手的母体外孕育项目。
贺天娇与林明婙的好友因难产而逝世。
司梁急切地问：“她们公司叫什么名字？什么野的，就是立命要参与的那个！”
“奣野科技。”万赴意外地瞥了她一眼，又贴心解释了含义：
“天字在上，明字在下，即为奣。奣野，应是天明原野之意。”
贺天娇，林明婙，应溯野——奣野生物科技。
二十年，她们依旧在为逝去的友人而行动，将未竟的事业传递给了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