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坐谢弋开的车了。
印象里从那次在试验田特意等他,把质疑的话问出口后,就再没有和他同坐一车过了。
这种感觉很神奇。
明明已经不在茸芗镇,可困在这样小的空间里,从车窗外看漆黑的夜景,长长的道路仿佛永远驶不到尽头,她不用下车,也不用面对现实,可以当做自己仍旧生活在那个小镇上。
纪襄睡着了。
谢弋开了一半路程后才发觉。
她几乎没有声音,连呼吸都感觉不到动静,如果不是她的头渐渐地往车窗方向偏移,也许谢弋开到家都不会发现她睡过去了。
他们本就不经常在车上说话。
寥寥几次而已,但谢弋是记得的。
她不是话多的人,再加上最初厌恶他,基本上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下来,可以做到不和他说一句话。
而他通常只是静默开车。
她避他如蛇蝎,他也不用多顾及什么,明明知道她不喜欢烟味,还总是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有时都呛到她忍不住咳嗽了。
现在想起来还真挺幼稚的。
也不知道脑子抽什么疯,非得起了那个劲和一个小姑娘斗。
谢弋好笑。
脚下渐渐放慢车速。
导航的声音他也关掉了,夜晚的世界很是安静。
很快到达目的地。
小区进出需要刷卡,纪襄还在睡,脸上红晕愈发浓了,想来不是只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喝了“一点点”,不然就是她喝酒实在太上脸。
谢弋没打算待在车里,因为但凡弄出一点小动静都非常刺耳,他不知道纪襄是否浅眠,所以还是选择直接下车。
只是刚准备将车熄火,纪襄皱了皱眼皮有醒来的趋势,谢弋停住,正想依她动静再做下一步打算,没想到她直接睁开了眼。
两人视线对上。
“到了吗?”
她率先出声,别开头看窗外,厚厚的双眼皮弯出一道痕迹。
“到了。”
谢弋也转开脸,改将熄火的动作变为启动车子,纪襄刷了卡,保安放行,他便继续往里开。
大概是睡了一觉,酒醒了大半,整个人精神不少。她给谢弋指路,他方向感倒是极好,没两下就开到了楼层下面。
“就停前面就好。”
把车停好,两人一前一后下车,纪襄关好车门,轻声道:
“谢谢。”
是感谢他送她回来。
谢弋撑着车门。
闻言抬眼看她,不过还没等说什么,手机就响了起来。
铃声不大,不过响在周围没什么人的安静环境中,就难免显得刺耳点。
他没接起来。
只是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就没多少犹豫地掐掉了。
他摸开兜把手机塞回去:“上去吧。”
入口在他身后,他说完退开两步,踩着石路最边沿的花纹,高高的身体微弓着,眼睛却是盯着纪襄看。
纪襄点头。
然后擦过谢弋往里走。
他的影子在地上树了长长一道,她踩过去,按了密码进门,本该直接去往电梯的,只是不晓得又着了什么道,偏生还要停下来转头看。
谢弋还没走。
不过背对着她。
她看不见他的脸和表情,但能看见从他周身袅袅飘出的烟雾,他好像总喜欢那么站着,将一根烟从头抽到尾。
纪襄没有再出去。
她只看了几秒钟,然后收回目光,往电梯方向而去。
谢弋所存电话的备注是他的大名。
在通讯录最接近末尾的位置,纪襄翻了一会儿才找到。
说要给他发的图片,本来以为挺好找的,没想到花了点时间,因为有些模糊,还找公司的同事给修复了一下。
其实可以直接发彩信的,纪襄本来也打算这么做,不过第二天整理柜子时,还发现了几张洗出来的,挺有喜庆意味的公司活动照片。
于是她想了想,干脆把自己照的那几张关于茸芗镇前后变化的照片也洗出来,这样一起交给冯村主任,他应该会很喜欢。
午休时候公司没什么人,大多都去食堂吃饭了,纪襄就在电脑上调了一下照片,然后守在打印机旁。
没有花多少时间,洗了一叠,纪襄收好,刚放进包里,就听电梯处一声“叮”,纪义荣刚好用完餐回来。
昨晚上在蘅苑不欢而散后,纪义荣给她发了几条信息,纪襄都看了,只是没有回,早上上班其实也撞见了,但周围员工多不好说话,于是就一直拖到现在。
纪襄不是遇事回避的性格,纪义荣也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正好现在碰上了,那自然要把握时机。
“小襄,来一下。”
纪襄随他进了办公室。
外面没人,但纪义荣还是谨慎地把门反锁了,他的表情不是很好看,跟昨天几乎如出一辙。
“小襄,昨晚是给你姚叔叔过生日,你不应该提早走,更不应该那样和你妈妈说话。”
“我知道。”
“……”纪义荣无奈,“知道你还不是那样做了?”
纪襄不吭声。
“好了。那暂且先不提昨晚上的事,你先跟舅舅说,到底为什么又翻起当年那件事了?其实你在茸芗镇问我那些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只是你不想讲,舅舅也不想逼你。但是你要知道,我和你妈妈还有你姚叔叔都很担心你,不希望你一直想着以前的事,就希望你现在平安开心。”
“……我知道。”
“你如果真的知道,那就告诉舅舅,究竟怎么了?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找李律师拿资料?我今早跟他打过电话了,他都说了,你问了他很多关于当年的事,连监控的内容都要问得一清二楚。”
纪义荣不认为这是纪襄单纯一时突发的感兴趣,他对自己外甥女这点程度的了解还是有的。
“小襄,有什么是不能告诉舅舅的?就算……就算你对你妈妈有些心结,可对舅舅,为什么也不能实话实说?不管你遇上了什么问题,舅舅都是可以帮你解决的。”
他又急又无奈,纪襄不确定自己是否看错,但又不敢深究,生怕他双眼下那淡淡的青黑是由于自己的问题造成的。
之前那点坚持正在慢慢瓦解,纪襄沉默许久,最后还是坦白:“谢弋不是那个人。”
纪义荣一愣:“什么不是?”
本想等自己能查到一些有用的消息后再告诉纪义荣,但现下不直说是不行了:“当年把我拉进巷子里的人……不是谢弋。我们抓错人了。”
这几句话给纪义荣的震惊程度不亚于昨晚,正确来说是更胜一筹。他蓦地瞪圆了眼,不敢置信:“小襄,你怎么会这么说?这是怎么回事?”
“当年那个人的腰后有一道疤,我摸到过,但是谢弋没有,这一点在茸芗镇的时候,我已经确认过了。而且他自己也承认了,他其实是顶罪的。”
纪义荣不敢相信,甚至无法理解居然会有这样荒唐的事。当年谢弋虽不是他亲手抓回来的,但后来他认罪乃至宣判的过程,他都一直在场,怎么时隔这么多年事实还能一下倒了个个儿过来?
“小襄,这可不是胡闹的事,仅凭一道疤而已,你就能这么肯定?”
“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
纪襄将想法又细致地和纪义荣讲述了一遍,纪义荣沉默地在听。他不是不愿意接受变化的人,哪怕再不可信,事实摆在眼前,也都不得不信。
纪襄不是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
而那个谢弋也没必要在已经受完牢狱惩罚之后再否认。
“他为什么要顶罪?他认识真正犯事的那个人?”
“不认识。”
“不认识?那为什么会愿意顶替他坐牢?”
“……他们做了交易,金钱交易。”
纪义荣皱眉:“既然是金钱交易,理应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他又为什么会跟你提起?”
“是我发现后问了他,他一开始,应该确实想守口如瓶不说的。”
纪义荣闻言,眉心蹙起变成一个大大的“川”字。他沉思好一会儿,才斟酌着开口:“小襄,我是说如果,如果这些都是他骗你的呢?虽然说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他也从牢里放出来了,但难保他本质上就是那么恶劣的人,满口胡诌就想将你耍得团团转。”
他又做假设:“再或许,谢弋确实不是当年犯事的人,可怎么会你一问他就轻易承认了呢?他说不认识真正的犯人,说为了钱才顶罪,这些都只是他一面之词而已,我们根本无从求证不是吗?要舅舅说,你不能每一句都相信。”
纪襄怔怔地看着纪义荣。
心内的洞在渐渐越大,每听一句,希望就流失一分,填补上的,是越来越浓的失望。
她不知道究竟是她太单纯,还是舅舅将人心想得太复杂。
“所以呢?我应该将自己看到的事实、他说的话,统统都忽视,然后什么也不管不顾地继续生活吗?”
纪义荣闻言愣住:“不是,小襄……”
他一时失语,觉得或许刚才的想法太过偏颇,也察觉纪襄心内的天平已经向谢弋倾斜。
他不知道他们二人在茸芗镇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依照如今情况来看,纪襄确实更相信于她自身的判断以及谢弋的话。
“好,那这样吧。”
纪义荣不想让纪襄失落,也为了避免错过真相,提出建议:
“这件事非同小可,以免真的搞错,舅舅会帮你查。李律师那边我会再去问,当年办案的警察我也会再去找一找见个面,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同样的,你也得答应舅舅,有任何情况都要和舅舅说,不要自己钻牛角尖,好不好?”
纪襄垂下眼,她盯着自己的鞋尖,直到纪义荣走近摸了摸她的头,如同小时候一般。
她才终于出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