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晚风梦断

书名:清宫遗恨 作者:晨梦初醒 本章字数:63118 下载APP
芩淑的灵柩由胤禛送回北京,由驻留京城的胤祺和胤祐负责丧礼的事务。康熙则陪同皇太后继续北上避暑。就如同他说过的一般芩淑毕竟是已经出嫁的女儿,他又能做什么呢?我跟着胤禛回京见到了抚着棺木发呆的胤祺和红着眼的胤祐。我虽然很感动他们对女儿的真心疼爱但我却不能告诉他们真相,这件事让胤禛知道已经是万不得已,我不想再涉及其他人。
   芩淑死后公主府被收回,府内所有的东西也全部收归内务府,舜安彦必须搬回佟府。佟家或许谁都没有想到,被他们视为康熙对他们无比恩宠象征的婚姻和那个叫无数人羡慕的五额驸头衔竟然只存在了一年又十个月。
   我和胤禛一直都没有芩淑的消息,我们虽然着急但又不敢让胤禛府里的人出去打听,因为我担心康熙会知道。若是因此而连累了胤禛或是因为这个而让康熙发现芩淑的行踪那我宁愿不知道女儿的下落。到了九月二十五日,康熙带着太子和胤禛、胤祥开始第四次南巡。我为了要等女儿的消息便借胤祯还年幼需要人照顾留在了京城。果然不久之后白晋给我带来了芩淑一路平安已经抵达庆元搭船离开的消息。
   上次同他争执之后我们之间一直都异常尴尬,想着他这次南巡一去至少要三个多月彼此见不到面也好过相对无言。却没料到十月二十一日时突然自德州传回消息说皇帝准备回来,原因是太子病了。康熙无心南下只是在派了胤祥独自去祭泰山之后就准备回京。泰山是五岳之首,代表着华夏大地,巍巍中国,自古以来能够祭泰山的只有皇帝,封泰山更是一位君王一统天下的象征。我不知道康熙的举动是有心还是无意,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过于敏感而把泰山看得太重要了。只是宫里的气氛因为康熙的举动而开始变得有些不安定。
   正月之后因为太子得病而中途折返的南巡重新开始,我依然以胤祯为借口拒绝了,他虽然不快但并没有勉强我。三个月后康熙回宫,在宫里简单地过了五十岁生日之后便又移居到了畅春园。
    
   春意渐浓,我的病也时常发作,吃了药也没什么大用,稍一变天便会发作。祚儿走了,怡儿走了,禛儿早些年也搬了出去,芩淑应该已经找到了自由,胤祯总有一天也会离开我。缠绵病榻胡思乱想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说不定下一个离开的就是我自己。在这个时代活了快三十年了,说不定这就是我的时限了。
   “额娘,您帮儿子看看儿子最近是不是又有进步了。”
   胤祯自小养在我身边,是我亲手带大的,我的改变他怕是最清楚的。近来他总是往我这里跑,每天拉着我不是说笑话便是给我带来些有趣的东西。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也知道他是想让我高兴,看着他满眼的期待,我又怎么忍心扫他的兴呢?
   “好,额娘这就帮你看看,若是看的不准你可别怨额娘。”
   我随他来到书桌边见着他写的字心里是满满的欣慰。看着白色的宣纸我突然也想写些什么,和胤祯说了他也有了兴致,绕道了书桌前替我磨起了墨。我拿起笔蘸足了墨,就着砚台边舔了舔笔,提起手落下笔却突然停在了半空,心里一阵惆怅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额娘?”
   胤祯唤了我一声,我犹如从梦中出来一般,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些残句,手便下意识地在纸上移动着。
    
   无情不似多情苦,
   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
   只有相思无尽处。
    
   才刚落笔便听得“碰”的一声,门似乎被什么人推开来,我和胤祯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去,惊讶地发现来的人竟然是康熙。
   “皇阿玛……”
   胤祯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怕是也注意到了康熙那非同寻常的神色。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就像刚刚浆洗过的白布一般,而他眼中显而易见的痛苦让我心惊。出什么事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他现在的样子甚至让我觉得是不是大清要亡国了。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蠕动他那泛白的嘴唇。
   “他……他快不行了……”
   “啪”的一下,我手中的笔落在了纸上。一旁的胤祯替我拿起笔担心地看着我问道:“额娘,您怎么了?”我浑身冰冷,头脑发晕,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我伸出手,撑着桌面,低垂的头正好看见那张我写的字。在那“相思”之间不偏不倚地落着一滴墨,就像“相思”二字所留的泪一般。胸口传来阵阵疼痛,让我快要不能呼吸,可是我的脑海在此刻却异常的清醒。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
   眼前是一片模糊,眼泪一滴滴地落在纸上,晕染开那滴“泪”。同他有关的记忆在瞬间如潮般地涌入我的心。温柔的他,笑着的他,总是压抑地看着我的他……
   心好痛,好像快要碎了。我咬着唇努力抵御着这份疼痛,可却根本没有用。我抬起一只手紧紧地揪着胸口的衣服。而早已发抖的左手根本撑不住我毫无力气的身体,我只觉得整个人慢慢往下滑。
   “额娘!”
   胤祯慌乱地喊着我伸出手扶住了我,可他毕竟还小,我竟带着他一同瘫坐在了地上。我大口地喘着气,却怎样也摆脱不了那份窒息的感觉。眼前突然出现他的脚,我激动地抬起头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摆。
   “求求你,让我见他,求求你……”
   我从来没有开口求过他,即使当年他狠心不要那个孩子时我也不曾求过他。但我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见他,这是我如今唯一能想到的。
   他低着头看着我,紧握的手不住地发颤,看着我的双眼之中像是在隐忍着什么。我看着神色不定的他不住地在心里哀求着。
   答应我,不要让我恨你……
   他闭了闭眼,扯动嘴角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个“好”字。
   “额娘,你要去哪里……”
   胤祯不明白其中的究竟只是对我和他皇阿玛突如其来的变化十分的慌张,他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袖不停地追问着我。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心里更是翻江倒海般的疼痛,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只能抱着他掉泪。
   “胤祯,对不起,原谅额娘,对不起……”
   康熙叫人进来拉开了胤祯,自己则握着我的胳膊将我从地上架了起来。“十四,你额娘没事,她哪里都不会去的。你先回去,好好温习,朕明日还要考你的功课知道吗?”
   胤祯的眼神明显地透着不信,但他像是也明白此时再多说什么都是无意的。他挣开了扶着他的人,跪了下来说:“皇阿玛,额娘,儿子告退了。”他说罢站了起来退了出去。我见他离开后急着转过身抓着康熙的衣服问:“你答应过我的,什么时候……”
   他突然俯下身,重重地吻上了我的唇。火热又侵略的气息强行灌入我的口中。我下意识地推拒着他,却叫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压根动弹不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学此时只有顺从他才是最好的做法。我停下了挣扎,他明显地感受到了我的改变,身子微微一僵,停下了他的侵略,双臂一受紧紧地抱住了我。他箍得我好紧,胸口甚至隐隐传来些疼痛。他猛地放开我转过身去不再开我一眼。
   “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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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终究还是同意了让我去见他,只是在出发前安排了人替我梳妆和换衣服。我顺从地答应了,待宫女替我梳了头又换上了寻常亲王命妇的衣服后我们才自畅春园赶往他家。我知道他是怕别人认出我,所以让我换上寻常人家的衣服好不叫人起疑。入了亲王府倒也如他所料没有人起疑,领路的管家虽然惊讶皇帝的亲自探视倒也没有乱了手脚。引了我们去到福全的卧室前便带着其他闲杂人等都退了下去。我跟着他进了门却再也耐不住性子,越过康熙几步小跑到他的床前,只见他正昏睡着,紧皱着眉头像是在隐忍痛苦,满头的汗水让我的心微微的疼痛。
   我无力地坐在他的床边,看着因病而消瘦异常的他却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深陷的眼窝,蜡黄的肤色,发辫暗淡的光泽这一切似乎都在预兆着他的生命即将要走到尽头。
   “不……”
   我捂着嘴硬是将到口的啜泣咽回去,心疼地替他擦去头上的汗,眼中的泪像溃决般不断地往外冒,不住地顺着我的手背往下淌。我的身体微微地发颤,拼命压抑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我好怕他醒过来看到我,因为我早就没有资格再见他了。
   “唔……”
   他突然轻声呻吟了一声慢慢张开了眼,我心里一慌,想要躲避却又不想避开,犹豫之际他已经张开了眼。我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地朝他眼中望去,见到的是我所熟悉的温柔,我所熟悉的暖意和爱意。我突然间明白,原来他一直都没有变……
   “辛苦你了……”
   他朝着我露出微微一笑,随即转了转头见到了我身后的康熙,他有些惊讶,随即像是卸下了重担一般脸上露出了几分轻松,他对着康熙说:“皇上,您也来了,恕奴才不能起身接驾了。”
   “你……你好生保重便是了,朕……你知道,你的三弟没有那么娇贵。”
   康熙勉强笑着坐到了我的身边,拉起他的手好言安抚着,福全无力地笑着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又从被子中伸出另外一只手握住了我的。他的手是一片冰冷,但却让我异常地感到真实。
   “玄烨,二哥能够在临终之前见到你,二哥死而无憾了,谢谢你,谢谢你让祁筝陪了我这么些年,她这几年跟着我舒心的日子没过多久,反而总是为了照顾我而受累。现在,我将她还给你……,我虽然不服气,但我总算明白,也许只有你,才能给她幸福……”
   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侧过头看向康熙,他的眼睛却闪烁异常。我正奇怪着,突然耳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王爷,妾身把抱悦儿抱来了,您不是说想见见小格格吗?”
   她话音才落床后侧的连接内院一侧的门便被推开了,我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着装富贵的少妇抱着一个婴儿低着头走了进来。她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孩子,几步走到床边,这才抬起头。当看到我们时她的眼中先是惊讶,随即却浮现出惊恐。
   我也是愣住了,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脸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是和嫔的姐姐!
   “出去,是谁准你进来的!”
   康熙率先反映了过来,他对着瓜尔佳氏喊了一声。瓜尔佳氏害怕地瑟缩了一下,抱紧了怀里女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来人!”
   康熙才喊了一声,福全家的管家就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他见到瓜尔加氏也是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康熙后脸色唰得就白了。他两腿一软,跪了下来道:“皇上,奴才该死,奴才刚才见爷屋子里没人以为她……”
   “闭嘴!还不快带他出去。”
   康熙沉着脸,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带瓜尔加氏出去。我早就惊讶的说不出半句话,只能愣愣地看着管家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走到瓜尔加氏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在她耳边嘀咕:“我的姑奶奶,您刚才去哪儿啦,快和老奴走吧。”瓜尔加氏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只是搂紧了怀里的女婴,紧咬着唇,担忧地伸头想看看我身后的福全。她眨了眨眼睛,眼泪就顺势而下,她调转目光朝我这边看来眼中却含着几分不甘,几分埋怨。
   “怎么了,谁进来了?”
   福全像是发觉了房内的不同寻常,我转过身,发现他不知什么身后已经撑起了身。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床边抱着孩子的瓜尔佳氏身上,在明显地颤了下身后便僵住了身体。他的眼睛带着满满的不敢置信在我和她之徘徊。渐渐地,原本眼中的迷茫和模糊散去逐渐露出几分清醒。我见刚才的情形早已是明白了七八分,如今再看到他的表情,我是全都明白了。
   “你……你怎么可以……”
   我又是气愤又是难堪,转头看向那个始作俑者,见着他眼中的懊恼,只觉着阵阵羞辱浮上心头。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我是人啊,我不是他们兄弟的玩具!我忙站起身,想要离开这里,却突然感到福全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小臂。他久病体弱根本抓不住我,我往前一带,他的手便顺着我的小臂滑过丝绸的的衣袖,握住了我的手腕。冰冷的触感让我心里一惊,人也不禁停了下来。转过头去,只见他撑起了身体,脸上交杂着又是惊讶,又是后悔,又是痛苦的神情。
   “别走,祁筝……,我一直以为……我一直以为是你……”
   我心里一阵紧缩,正要说话就见到他皱了皱眉,突然张口吐了口血。
   “王爷!”
   “二哥!”
   瓜尔加氏抱着孩子一脸苍白地靠了过来。福全无力地枕在我的膝上,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像是在哀求般地对我说:“不要走,祁筝,我当初是病糊涂了,可是我一直以为是你,我一直以为是你啊。”他转过头,双眼生平第一次带着埋怨地看着康熙深深吸了口气。“皇上,您,您为什么要骗我……”
   我一直沉浸在刚的惊讶之中,直到耳边突然传来瓜尔加氏的一声哭声,我下意识地转头看着这个和我长得几乎是一样的女人,只见她死死地盯着福全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睛涨得通红,她捂着嘴,突然转身跑了出去。膝上传来一阵颤动,福全猛烈地咳了起来,他像是要把心都咳出来一般,每咳一下嘴角边便会带出一些血丝。
   “二哥,你怎么样?”康熙倾过身来,在看到福全嘴边不断冒出的血后他也是慌了手脚,转过头对着管家大喊,“快把太医给朕叫进来!”
   管家急匆匆地出去,不久之后太医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他一个不稳,跪在了地上却又不敢起来,索性膝行爬到床边给福全把脉。康熙沉着脸看着福全益发难看的脸色,而福全则始终带着哀求地看着我,手也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不住地低语着:“不要走祁筝,原谅我,不要走……我那时醒来见你掉着眼泪喂我喝药,我听见府上的管家小声地叫你‘娘娘’,我发现李太医看着你时尴尬的神色,我真的,真的以为是你……,我以为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我以为那是奇迹,原来是梦,原来竟是一场梦……”
   我见他神志已经有些混乱,又见他到如今念念不忘的不是自己不是康熙而是我,终是忍不住心里的痛。我紧紧地用双手将他的冰冷的手围在掌间,想要给他温暖。带着他的手靠着我的脸颊,眼泪是不住地往下掉,可我仍然努力地笑着看着他说:“我不走,我不会走的。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怨你。”
   没错,不是你的错,是他,这一切都是他做的。
   我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康熙,生平第一次我的心里对他有了恨意。他冷落我时我不恨他,他背叛我时我不恨他,甚至于他误会我,不信我,伤害我的时候我都不曾恨他,可如今我却自心底恨他。
   “不要哭,你知道,我最怕你哭了……”
   他扯出一抹无力的笑容,轻轻地替我抹去眼泪却只能越抹越多。我握紧了他的手对他说:“若是想我不哭,你就一定要好起来。”
   他叹息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我正要开口却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骚动,耳边隐隐像是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皇上,奴才秋云恳求皇上能让奴才见见奴才的主子。”
   是秋云!我一直都奇怪为何在裕亲王府见不到她时她却出现了。康熙听见她的名字也是一愣,我想她大概是想见福全,低下头问福全:“秋云想要见你。”
   “秋云……”福全在那里喃喃自语着,像是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名字。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浑身颤了一下,抓着我的手不觉用力收紧,原本有些萎靡的神色也突然间有了精神。
   他撑起了身体问:“是秋云吗?是你吗?”
   “是,是奴才,王爷,奴才终于赶回来了……”
   秋云的声音有些激动,隔着一道门还听得见她的哽咽。康熙这才意识到秋云口中的主子不是我而是福全。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们,在瞪着我们许久之后他深吸了口气对还在诊脉的太医说:“你先出去。”那个太医瞧气氛不对早就如临大敌般的满头是汗,如今康熙让他出去他乐意之极,连连应“是”之后就退了出去。看见他离开康熙才对着外面喊了一声:“让她进来!”
   一声应诺之后秋云低着头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衣着俭朴的男子。秋云走近几步突然跪下说:“奴才给皇上请安。”
   康熙虽然不快但还是勉强嗯了一声。秋云这才抬起头看着我和福全红着眼眶说:“主子,娘娘,奴才终于不负主子所托赶回来了。只是奴才太过愚笨这才让主子久等了。”
   福全挣扎着起身,半靠在我身上微笑着说:“没关系,回来就好,还……还不迟。”
   我不知道福全让秋云去干了什么,但秋云的样子同过去有了很大的差别。她的皮肤不像在宫里那般白得病态,反而泛着健康的蜜色。她穿着便于行走的长衫裤装整个人看上去也有些风尘仆仆的,像是在外奔波了许久。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回道:“主子吩咐奴才找的人,奴才找了好久,终于把人给主子带回来了。”
   她这么一说,我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跟着的人。那人这时缓缓抬起了头,他显得非常的苍老,一张脸上满是沧桑,但依稀看得出曾经俊秀的五官。衣着也极为平寒,身上有着不少的补丁。但此人让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的没有一点光彩。我觉得他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他是谁,还是康熙先认了出来。他惊讶万分,有些不确定地说:“你是……洪毅明?”
   我吓了一跳,眼前落魄潦倒苍老至极的人竟然是当年那个衣着光鲜风流倜傥的牡丹公子。他听到康熙叫他的名字竟然没有答话,空洞的眼睛之中恢复了一丝神志,他的嘴角勾出一抹冷笑但却没有回话。
   康熙有些恼怒他的不敬正要开口,福全却拦住了他。“皇上,还是奴才来代您问吧,因为有些事情奴才也很想知道。”
   康熙点了点头坐到一旁不再说什么。福全咳了几下之后缓了缓气道:“我问你,你不是陈国栋的弟子对吗?”
   洪毅明的眼神闪了闪却没有说话。我非常惊讶地看着福全他却握了握我的手示意我稍安勿躁。“这是康熙二十七年五月时陈国栋老家宝应县的官府民籍抄录。是我特地吩咐人前去调查的,上面有宝应县县衙的官印为证。”他让我从枕下拿出一个小包,打开之后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来。他示意我将纸交给康熙,康熙接过迅速地浏览了一遍之后突然惊呼出声:“咦,陈国栋在告老还乡后不久就突发疾病死了!”
   “没错,皇上的记忆力奴才很清楚,皇上应该还记得洪毅明当初拿来的陈国栋的举荐信上的日期应该是康熙二十七年五月,而这张官府民籍抄录上写的很清楚,陈国栋早在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就病死了。试问,一个死人怎么能够写推荐信呢?”
   康熙的脸色唰地沉了下来,他铁着一张脸问道:“你到底是谁,混入大内有何居心?”
    
   洪毅明被拆穿了伪造书信一事非但不害怕,眼中反而有了几分神采。他对着康熙挑衅地说:“我是谁您难道还猜不出来吗?”
   康熙微微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一下子站了起来,指着洪毅明说:“你……你是朱三太子的……”
   他一口气噎着,没有再说下去。我却已经听的明明白白。我在心底反复地念着洪毅明的名字。洪毅明……,洪忆明!洪……洪武帝朱元璋!我的天,我不禁倒吸了口气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害怕。
   “朱三太子是你什么人?”康熙几步走到他跟前冷静地盯着他问。
   洪毅明听到朱三太子的名字,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他撇了撇嘴道:“不过是生我的人罢了。”
   记忆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挖了出来,因为洪毅明的出现而一点一点地凝结了起来。我越想越觉得清晰倒吸了口气有些不敢确信地问:“当年……当年在葛尔丹的营帐之中打晕我然后给我包扎的人是不是你?给葛尔丹药的是不是你?葛尔丹说的汉人朋友是不是你?”
   他见我想了起来不但不慌张,反而异常的冷静。他笑着说:“没错,就是我。我辛辛苦苦潜入太医院等的就是这一天,怎么样康熙皇帝,亲手杀了自己儿子,您感觉如何?”
   “你……你说什么?”康熙惊讶万分,他身体晃了一下,一连退后几步,撑着椅子的扶手问,“你当年骗了朕?你故意说摸不准德妃受孕的时间?”
   “七月十四,这个是什么日子您应该不会忘记吧。”
   洪毅明冷笑了一下看着我和康熙。康熙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转过头看着我,脸上是一脸的悔意。“祁筝,朕以为……,怎么会这样……”
   我只觉着一阵难堪,当日他的冷漠和无情又浮上我的心头。我忍不住落下泪来对他说:“我说过的,我解释过的,我告诉过你的……,你为什么不信我!”康熙二十九年七月十四,他怎么会不记得,那正是他远征讨伐葛尔丹的前一天。
   手上突然感到福全微微使力握住我的手,他轻轻叹了口气,对康熙说:“玄烨,我和祁筝是清白的。祁筝那时被下了药,我心里有愧,当日确实对祁筝动过歪念,但祁筝却拒绝了我。是我连累的她,这些年你真的错怪她了。”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我咬着唇努力忍住哽咽握着福全的手哀求着他,“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他从来都不曾信过我们,你为什么还要和他解释?”
   我埋怨地看向康熙,他瘫坐在椅子上,右手紧紧攥着胸口的衣服,脸色苍白的惊人。他深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无力地声说:“来人,把他……把他给朕拉出去……”
   洪毅明听到康熙准备处决他不但不害怕,反而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之中甚至还带了几分解脱的快感。我看着他的笑容再想到他刚才的举动觉得他分明是一心求死,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放弃自己?我左思右想,心里浮上一阵不安,一个让我恐惧的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拼命告诉自己那不可能,可心底有个声音却一再告诉我这是真的。我看着洪毅明颤着声问道:“你告诉我,怡儿……怡儿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死的?”
   康熙和福全听我这么问都有些惊讶,一致向洪毅明看去。而让我更加确信自己想得没错的是因为洪毅明原本潇洒的面具突然碎裂。他的脸上浮现一抹慌乱,眼神也逃避着我的追逼。
   “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你说话啊……”
   我见他的此刻的逃避心里的不安越堆越多,我不断地逼问着他,他却始终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心里一凉,看他这样十有八九我猜得不错了。
   “你怎么忍心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来?”我忍不住痛哭着咒骂着他,怡儿死得真是太惨了,若她地下有知该会如何伤心呢。我一时气闷只觉得头晕目眩。闭了闭眼感到眼前不再那么漆黑一片了我才再张开眼,可视线之中依然是一片迷茫。我努力寻找着洪毅明的影子。“你怎么忍心害死怡儿,怡儿是那么喜欢你,她为了报答你多年来的医治之恩还特地强撑着身子替你抄写医书。”
   “你,你说什么!”
   洪毅明似乎不敢相信我说的,他伸出手在衣服里胡乱地摸着,突然两本封皮已经有些破了的书从他的衣袋之中掉了出来,洪毅明一把抓起地上的书,快速地翻了几页,抬起头,神色慌乱地拿着它们问我:“你说,这是……这是公主抄的?”
   “没错,这是怡儿当年为你写的,为的只是希望你的医术能更上一层楼。你怎么忍心害死怡儿,你怎么忍心……”
   我一遍遍一声声地质问着他,他的脸上是一脸的惊恐。他低下头用不住地发抖地手一页页地翻着,摸着他一直都带在身边的书。惊慌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一页页纸上的字,苍白的嘴唇蠕动着低声地说:“原来,原来……真的是她写的,我都做了什么啊,我都做了什么啊!”
   “公主……”
   他说道最后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煎熬,抱着怡儿抄的医书趴伏在了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阴谋轼君,勾结外邦,谋害公主,你死不足惜,来人,来人啊,把他给朕拖下去,交刑部审讯。”康熙撑在桌上,手紧紧地压着胸口有些无力地命令着。外边守着的侍卫听见他吩咐,立刻走了进来,正要从地上架起洪毅明时康熙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慢着,把他怀里的东西拿出来,那是公主的,他没资格碰。”
   “不,不要拿走……”
   洪毅明慌慌张张地护着怡儿送给他的书脸上哀求的样子让我难受。他是害死了怡儿,可是怡儿却是喜欢他的,甚至,他……也是喜欢怡儿的,否则他不会如此爱惜这两本书,这么多年一直都贴身带着。他怕是早就感觉到那是怡儿写的,只是心里一直都害怕不敢承认。我受不了眼前的这一幕正要别过头去却听见福全突然出声说:“等一下,皇上,奴才还有一句话要问他。”
   康熙示意侍卫先停下,福全让我将他扶起,他靠在床头神情非常的严肃,微微向前倾身说:“公主的……这事我可以代你向皇上求情,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福全转过头看了康熙一眼,康熙虽然不太情愿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洪毅明的眼中突然生出一丝希望,他连连点头道:“好,王爷请问。”
   福全点了点头,带着些深思地看了康熙一眼,他突然连着咳了好几声。我忍着眼泪,用帕子擦去他嘴角的血,又轻拍着他的背帮着他缓过气来。他握着我的手,看着我摇了摇头随后转过脸对着洪毅明问:“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想不通,当初公主去世的时候,你是否有和索额图串通阴谋轼君?”
   在听到索额图谋逆之事时康熙的搁在桌上的手突然攥得紧紧的。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时凝结,这件当年的宫闱丑闻他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会……”
   我低下头正要问他他却微笑着握了握我的手说:“只要是你的一切,我都知道……”
   我眼眶一热却发现自己此时什么话都说不出。福全重新将视线调向洪毅明,洪毅明看着我们郑重地摇了摇头说:“没有,这纯粹是巧合。我一开始联合的人就只有葛尔丹。我大明皇室被满人推翻既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也是无力回天的命运。而当年正是先祖洪武帝推翻了蒙古鞑子,所以我想若是能先引蒙古人战胜满人那我等洪武子孙必能重复当年先祖的光荣收复中原。”
   他的逻辑十分古怪,我只觉得可笑又可悲。福全叹息了一声,而康熙则用力拍了下桌子说:“荒唐!”
   洪毅明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我潜伏宫中只不过为了俟机获取情报罢了。当日格尔芬将娘娘和公主带往毓庆宫软禁我也是吓了一跳,我没想到过索额图会怂恿皇太子谋逆,若是早知道索额图有此心我根本不用那么麻烦。”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在那之前,我已经发现自己常常想着公主,时常念着公主,我的心因为她的笑而跳得异常的剧烈。我害怕自己会因为公主而放弃自己报仇的念头,所以就想借着这个混乱的机会除掉公主……”
   他每说一句,康熙的脸色就铁青一分待到他说完康熙早已是怒不可揭。他咬着牙喃喃自语着:“索额图这个狗奴才,他当日果然有谋反之心!”
   康熙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平复下激动情绪,对着侍卫吩咐道:“把他拉去刑部,书……就留给他,还有,刚才所说之事决不许泄露半句。”
   “是,奴才知道。”
   两个侍卫跪下应了声随后就架起洪毅明出去。康熙叹了口气,脸上是深深的疲劳和失落,他用手撑着额头无力地轻声呢喃着:“朕真的没有想到,朕最疼惜的太子胤礽竟然背弃自己的皇阿玛和那个逆臣阴谋篡位。二十几年的父子情这个逆子为了权力竟然都不顾了。朕,真是太痛心了!”
   福全摇了摇头说:“皇上,二阿哥怕也是身不由己。虽说索额图的阴谋终究不可能撼动皇上分毫,但若不是二阿哥及时幡然醒悟,悬崖勒马,祁筝怕是不能全身而退了。据奴才揣测在当时的情形下若非二阿哥的庇佑,格尔芬定然不会放过祁筝的。”
   听了福全的话,康熙没有再说什么,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撑着桌面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我跟前握着我的肩激动地说:“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误会你这么多年。”
   “告诉你,有用吗?”我拨开他的手觉着他如今才来说这些已经太迟了。“若是我当年告诉你索额图谋反你会信我吗?你只怕是会当我病极糊涂吧。”
   “祁筝……”
   福全握着我的手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我和康熙均是吓了一跳,他更是慌慌张张地叫了太医进来替福全把脉。太医把过脉后神情严肃,康熙皱了皱眉示意出去说话,我留了下来照顾福全。我扶着他慢慢躺下,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他的气色较之刚才又差了好多。他像是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前面那番话上,现如今的他虚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的魂。他躺了一会儿之后慢慢睁开眼睛,抓着我的手温暖的眼睛看着我说:“祁筝,原谅他,不要怪他,他是皇帝肩上的担子比谁都重,他总是思前虑后,考虑的事情比谁都多。无论如何他都是爱你的。”
   “不。”我看着他,生平第一次那么坚定地说出这个字,因为只有在他面前我才不用隐忍自己,因为只有他才能让我全心的信赖。“我不原谅他,他根本不爱我,若是爱我他怎么忍心伤我至此。我恨他,我恨他!”
   我像是发泄般地倒在他的胸口一声声地哭诉着,却突然感到他握着我的手一僵,随即轻微的颤抖从他的掌心传到我的手上。
   “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紧张地坐直了身体,却发现他的脸色像死人般灰白。他看着我的双眼透着深深的失落和不甘,灰白的嘴唇死死地抿着不发一语。只有不断起伏的胸膛告诉我他还在呼吸。
   “你怎么了,你哪里难受,你告诉我啊!”
   我见他这样急得不知所措,眼泪直往下掉,手抚着他的脸一个劲地追问着。他抬起手握住我的手,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我的手。他的脸上的神情有些挣扎又有些犹豫,细细地看了我许久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声。一抹苦笑随之挂上了他的嘴角。他微微扯动嘴角,轻声的低语只有我才能听见。
   “傻瓜,没有爱,哪里又有恨……”
   我的身体因为他这句话而僵住,看着他痛苦的双眼,那叫我每次想到便心痛到想要忘记的往事一幕幕地在我脑海里浮现。原来,原来竟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的……。突然之间,过去的一切变得无比清晰,清晰到让我再也无法不去正视。我对他的刻意疏远,我长久以来的痛苦,我的恨意,一切的原因归咎其答案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字。心好痛,我紧咬着唇像克制,可那份痛楚好似要破胸而出,紧紧地缠绕着我,纠扯着我不放,我的眼前早已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傻瓜,不要哭,爱他本就是应该的,为什么要哭呢?”
   隔着泪,我看见他依然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抬起手温柔地替我拭去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我抓着他的手一个劲地道歉,心上的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我低着头那一滴滴的泪径自落在他的脸颊旁,看着他眼中的温柔,我快要不能言语,勉强开口才发现声音早已是一片沙哑,“你告诉我,这一生,究竟是你负了我,还是我负了你……”
   他仿佛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在沉默了许久后,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也不知道,那日在宫中见到你时我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我却下意识地排斥这种揣测。也许我早就明白了,但却不愿意去面对,因为那个梦,真是太美了,美到我不愿意醒来……”
   我死死地咬着唇,咽下一声声的啜泣,任凭一滴滴的眼泪落在他的手上,他默默地看着我,突然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拉着我的头慢慢低下直到碰触到他冰冷的唇。我趴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主动勾住他的脖子。他抚上我的后脑勺,我轻喘一声,口中尝到一丝血腥,那是他带来的。这是我欠他的……
   良久之后他主动放开,将我搂在他的怀里。轻声地在我耳边问着:“祁筝,我虽不甘心这一生和你就这样错过,可我必须面对现实,我恐怕……时日无多,今日能解开你和他之间的误会还你清白我已无憾,若是你真的觉得欠我能不能……许我一个来世?”
   来生?我微微一愣撑起身体俯身看着他。眼前的人有着浓密的剑眉,刚毅的脸庞,还有永远只会看着我的温柔的双眸。我有些迷茫,这是福全,还是世杰?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今生的他为了我甘受寂寞,戍守边关。来生的他,苦苦地爱了我一生,守着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我。他的不幸都因为我,是我……害了他。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手中的帕子遮住那一声声的哽咽,却遮不住我对他的残忍。“对不起,对不起……我做不到,原谅我……”
   如果可以,我希望命运从此刻开始改变,我希望同他再无交集,那样虽然我再也见不到世杰,但是若能换他来生的幸福,我愿意。所以福全,恨我吧,怨我吧,然后就忘了我,不要再想我。来生的你要自由,再不要去背负那么沉重的责任,去找自己的幸福吧。
   他微微一愣,随即长叹一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一切的激动仿佛消失的无依无踪,眼中留下的是一片平静无波。他松开抓着我的手,淡淡地说:“你走吧,我想见见我的福晋。”
   我捂着嘴站起身慢慢地走了出去,待到门口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仍是静静地躺着。我忍住哽咽掀开帘子低头弯腰走了出去,在外头见到了红着眼眶的瓜尔佳氏和……和他。
   “王爷他……”瓜尔佳氏突然向前走了几步却又猛地停了下来。她有些埋怨又有些不安地看着我,修长洁白的手指紧紧地揪着帕子。我略略调整了呼吸对她说:“他在等你,你去吧。”
   她听了之后眼中闪过一道光彩,立刻毫不犹豫地越过我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我无力地靠在门口,只听见里面传来瓜尔佳氏小声地哭泣和他温柔的安抚声。
   “王爷,您带妾身走吧,妾身这一辈子都是你的人。”
   “我……对不起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如今你告诉我好吗?”
   “妾身……叫玥如。”
   “玥如吗?好美的名字,从今往后我唤你玥如好吗?”
   瓜尔佳氏的啜泣声越来越低,他的声音也渐渐变小,两人的谈话也慢慢变成耳语。我心知自此他将会有一轮明月相伴不再需要我了。我撑着墙慢慢站稳身,准备离开这本就容不下我的地方。才刚迈出一步才发现脚软得根本支持不了自己的体重,我浑身无力,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往下栽倒。
   “祁筝!”
   我听到他紧张地叫着我的名字,随后感到他有力的双手托住了我。他扶着我的胳膊架着我,担心地在我耳边问着:“你怎么样?”
   我闭了闭眼压下晕眩感,站稳了身体,推拒着他说:“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他愣了愣又道:“你身子摇晃的这么厉害怎么走?”
   我痛苦地闭上眼,按着他扶着我的手说:“求求你,让我一个人……”
   他的手微微的发颤,但终究还是松开了的手臂。我深深地吸了口气,迈开发软的脚一步步地向前走着,走着,走着,离开这个本就没有我立足之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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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十八,索额图突然被锁拿,康熙对着满朝臣工痛斥他谋逆的大不敬之罪。不久他的党羽也纷纷下狱,大清入关以来最大的外戚谋逆案就要浮出水面了。康熙将索额图一案交由胤祉和胤禛全权负责,自己则于六月初时离宫北上避暑。
   我随皇太后住到了宁寿宫,不为别的只因为宁寿宫之后有个佛堂,是康熙专门修了给皇太后礼佛用的。我每日不施脂粉,跪在佛祖面前为他祈祷。渴了就喝些水,饿了就吃些稀饭。皇太后劝了我好多次可我却听不进。有时累了,休憩之时梦中却全都是他。醒过来时脸上都是泪。前几日突然间听到宁寿宫传来女眷的哭声,我惊慌地跑过去抓着总管询问才知道原来是常宁过世了。我觉得自己真的好自私,因为我发现当我听到死的不是他而是常宁时我竟然笑了。
   “我愿意用我的寿命换他的寿命,即使是一年换一天我也愿意,只求能让他活下去。”
   我跪在蒲团之上恭恭敬敬地朝着佛像磕了三个头。随即展开佛经一颗颗捻着佛珠为他祈福。我真的希望神能够听到我的声音,我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我是为了他才再活过来的,若非为了见他当初祁筝早已一命归西。
   活下去,求求你,你一定要活下去,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眼泪顺着眼角沿着脸颊滑落。我的眼前早已是一片朦胧,我索性闭上眼,这卷佛经我早已念过万遍即使不看我也能倒背如流。我念一句扳过一粒佛珠,突然感到手上一松,接着耳边便传来一阵“噼啪”声。我心里突然一痛,好像被人硬生生地挖去一块肉一般。睁开眼发现佛珠早已经散了一地,一颗颗滴溜溜地在地上滚动。我心里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赶紧一颗颗地捡起来。因为我觉得这些珠子仿佛凝聚着他的生命,若是有一颗不见了他就会离开。我找了好久却发现有一颗怎么也找不到。我急得满头是汗刚想找人来帮忙耳边依稀传来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我猜大概是皇太后来了,赶紧起身准备迎接却迎面遇上一脸苍白的她。
   “皇太后,您帮帮我,我的珠子找不到了,您让他们帮我找找。”
   我着急地看着皇太后,迫不及待地请求她帮我。我现在心里好乱,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一般。
   “丫头,你可要挺住。”她拦住了正打算弯下腰再去找珠子的我,声音有些哽咽,眼睛还微微泛红。我心里一紧,瞬间觉得呼吸变得困难了起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不安又紧张地笑着,她握紧我的手动了动嘴说:“他……酉时的时候去了……”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我快要不能呼吸了。身体软软地向下滑落,手中的念珠噼里啪啦地撒落了一地…… 
   耳边隐隐传来一阵“喀嚓”声,就像什么东西开始运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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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我爱你。”
   “若是只有一个能活,那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犹记得世杰的双手死死地握着方向盘,在生死攸关的那一个却还笑着说要将生命留给我。
    
   “祁筝,我爱你,没有你的世界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若是如此,我也愿意。”
   “一秒也罢,一刻一罢,只要能看着你,我便会感到幸福;一日也罢,一生也罢,只要能与你相守,我便无怨无悔。”
   忘不了当年在关外的草原之上他违抗军令,风尘仆仆地赶来,只是为了救我。
    
    
   “别走,祁筝……,我一直以为……我一直以为是你……”
   他哀求地神情还留在我的脑海里。
    
    
   “傻瓜,没有爱,哪里又有恨……”
   我想我这一生都忘不了他说这话时眼中的痛苦。
    
    
   睁开眼,才发现原来是做了一场梦,梦中全是同他有关的点点滴滴。梦醒了,却发现脸上早已是一片湿漉。他走了有多久了?一天?两天?五天?我记不清了。因为自他走后,我的时间便是在那一场场悲伤的梦与现实之间交替度过的。我翻了个身,告诉自己要快点入睡,因为只要睡着了便又能再见到他,即使那些梦是那么悲伤,但只要能再见到他我便心满意足。
   “祁筝,你醒了吗?”
   他沙哑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心里一紧,赶紧闭上眼装作睡着。紧紧地将被角咬在嘴里,我这才抑制住到口的低泣。他叹息了一声,随即身边下凹的床铺告诉我他的靠近。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手将我抱在他的怀中,他的脸则从后面贴到我的脖子上。我紧紧收拢十指,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突然劲上传来一阵湿意,我一愣,半晌之后才意识到那是什么。水滴滑过我的脖子往下钻入我的衣领,每一滴都烫得让我心痛,像是滴在心头的蜡。他逐渐收拢手臂,紧紧地环着我,我甚至感到臂膀有些疼痛。我闭着眼,但仍有眼泪从眼角跑出来,一滴又一滴,越过鼻梁落到枕上。
   一整夜,他就这样抱着我静静地躺着,浓浓的悲伤萦绕在我们身边。飘浮在房里的淡淡麝香让这一夜变得更如在梦境一般。天似乎快亮了,几缕黎明的微弱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笼罩在床帐之上,橘红色的光芒将这狭小的空间晕染成一片朦胧。
    他动了动,轻轻地自我身下抽出手臂,随后慢慢地坐了起。床帐被掀开发出一阵沙沙声,随后便是他双脚落地产生的轻微吵杂。
   “啪哒,啪哒……”
   他的脚步声渐渐离我远去,我的心也随着声音的逐渐低沉而益发地揪紧。突然,脚步声消失了,似乎是他停了下来,我抓紧身下的被褥,摒息倾听着,待听到门轴发出的“吱吱呀呀”之声时,我这才松了口气。
   走了就好,走吧……。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逼迫着自己不要再去想,可心里一阵盖过一阵的痛楚却叫我不得不去想。
   好傻,你真的好傻,既然不能再去爱,为什么又要为他心痛呢。
   “祁筝……”我以为他走了,却突然又听到他沙哑的声音,“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不勉强你,我……我欠了你,也欠了他。只是祁筝,我不会放手,你怨我也好,你恨我也罢,我决不会放你离开我。你……你说过:‘一生一世,不离君侧’。所以……,所以,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会等你,等你的心平静下来的那一天,等你愿意回到我身边的那一天。”
   他的声音伴随着门的吱呀声渐渐低沉下去,但我却听得格外清楚。“他带走了你的心,却带不走你的人,我留下了你的人,却留不住你的心……,我们两个……到底谁更可悲。这一生,到底谁赢了,谁又输了?”
   “啪。”
   门关上了。
   他真的走了。
   我坐了起来,掀开纱帐,看着一动不动,静静地关着的门,心里虽然空空荡荡地难受,但心上却终究是移开了一块压着我,堵着我,叫我不能呼吸的巨石。
   这次,真的结束了……
   眼角无意间瞥到枕边搁着一卷画。我伸手拿起画,慢慢地展开。画中是一棵枝叶茂盛,高大参天的桐树。桐树荫下是两个携手并坐的人。一人穿着深蓝色的袍子,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挺直的鼻梁下轮廓分明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他身边的人穿着一袭月白色的袍子的,浓密的眉毛下温柔的双眸仿佛在注视着看画的人,他的脸含微笑,如同春风般和煦又如阳光般温暖……
    
    
    
   =================== 
    
    
   “娘娘今日的气色好像好了许多,不再像前几日那么苍白了。”
   “是吗?”
   我坐在镜子前,看着秋云为我梳着头。福全的丧事已了,他又重新出发前往塞外。秋云请求回宫里来,虽然与宫中的规矩不和但他仍然同意了。洪毅明在狱中写下数千字的血书恳求我让他去为怡康守陵,我让秋云替我转交康熙,我知道他不会不应的。
   在哭过,痛过之后一切仿佛都回到了从前,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又似乎在暗处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娘娘这些年都不见老,奴才记得出宫前侍候惠妃娘娘的时候惠娘娘头上就已经有白发了。”
   秋云移开梳子一根根地取下上面缠着的头发,我心里突然一动,一把从她手中取过梳子。桃花木的水磨木梳上缠绕着几缕柔软的黑色长发,而一丝银白也隐隐纠缠在其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突然间明白了,从齿上取下银丝,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娘娘,您怎么了,若是娘娘害怕,奴才知道个妙方定能让娘娘……”
   “不了,不用。”秋云有些担心地看着我,像是生怕我想不开。我摇了摇头,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愉悦,我把木梳搁到桌上说:“我们走吧,皇太后在等我去给她请安了。”
   秋云微微一愣,随即也展开笑容说:“娘娘,您今日好像很高兴。”
   “也许吧。”我微微一笑,扶着她站了起来,迈开步子向外走去,“有时候,看到终点就在前面了,就不会觉得前方的路难走了。”
   秋云似乎明白了什么,再也没有开口。我们穿过仁泽门一步步地向前走着,放眼所及,能见到的只有那金色的琉璃瓦和朱红的高墙,原本广敖的蓝天竟也叫这两道屏障裁出一条蓝带。
   “踏,踏,踏。”
   脚下的花盆底鞋一步步地踏在石路上,敲击出一声声的脆响声清晰地回响在这狭小的永巷中。朱红色的高墙自两边向前延伸,似乎远的见不到尽头,可那华楼琼宇却又如此分明地静静地伫立在红色的尽头。
   从长巷的尽头吹来一阵风,唤起了那睡在心中的浮生残梦。
    
   一方帕子从我的袖中掉落,随风吹到前方的地上。
    
   “娘娘,您的帕子掉了。”
    
   秋云几步小跑走过去,从地上捡起,返身递还给我。我低头不经意地看了眼,帕上所绣的是我所熟悉的字迹。
    
   碧纱秋云,
   梧桐夜雨,
   几回无寐!
   楼高目断,
   天遥云黯,
   只堪憔悴。
   念兰堂红烛,
   心长焰短,
   向人垂泪。
   书红笺小字,
   字字相思
   诉不尽平生意。
    
   这是十数年前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想不到竟就此预言了我的一生。
   “娘娘?”
   “没什么,走吧。”
   我收起帕子,抬手拂过有些零乱的发,也顺带拂去心中的乱,再度迈动脚往前走。
   一生一世,不离君侧。
   这便是我要走的路。
   ――――――――――――――――――― 
   后记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
     
   我睁开眼睛看着眼前依然沉寂在凌晨中的世界,突然间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我是不是还在做梦,他……真的死了吗?
   “娘娘……”
   我木然地将头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眼前所见是红着眼睛一身素缟的秋云,而她手上捧着的依然是一件白色的丧服。
   “他……”我才张口说了一个字,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它竟是那么的干涩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咽了口唾沫,润了下快要冒火的咽喉,我问,“他真的……死了吗?”
   秋云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片刻之后她的眼里泛起一阵水雾,猛地扑倒在地上,哽咽着道:“娘娘,万岁爷昨戊刻驾崩了,遗诏令雍亲王继承大统。大行皇帝的梓棺今日就要运回宫……”
   原来,他,真的死了。看着趴伏在地上不住地颤抖的秋云,我的耳边突然回想起昨夜那一声声沉暮的丧钟,心里一阵空空荡荡的。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但从没有想到自己会是今日的这般心情。胤祕的出生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原以为会走在他前面,没想到我这病殃殃的身子竟然还拖到了他后头。
   换上了丧服,我坐在炕上看着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的人,觉得这一切好像都和自己没有了关系。好奇妙的感觉,虽然还是康熙朝,但是那个年号康熙,那个让我爱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的人已经不在了。
   “额娘……额娘……皇阿玛,皇阿玛他为什么不醒?”一个小小的人儿穿着孝服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突然跪在了我的面前,趴到我的膝盖上,不住地哭喊着,“胤祕一直叫皇阿玛,一直叫他,他为什么都不醒,他为什么不醒过来看看胤祕。皇阿玛不要胤祕了吗?是不是胤祕读书偷懒所以皇阿玛生气了不要儿子了?额娘,儿子不敢了,儿子再不敢偷懒了,你让皇阿玛别不要儿子啊,胤祕以后会很乖的……呜……”
   小人儿和他有几分相似的脸蛋上满是眼泪。双眼是又红又肿,他突然站了起来,扑到了我怀里,小小的脑袋埋在我的胸口,呜咽的声音不时地从我胸口传出。屋里的其他人原本也都是一脸的哀伤,此刻有几个再也忍不住了,掩着脸就哭了起来。几个管事的也是强忍着走上来想拉开胤祕。“殿下,您不能这么哭啊,要是,要是伤了身子该怎么办……,何况您这样娘娘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啊……”
   我的眼里是一片干涩,眨了几下竟觉得有些疼。抱紧了怀里的儿子,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因为我不知道除了这样我还能再做什么。秋云眼见情况有些混乱,忙擦了擦眼泪命令着:“都下去吧。”
   众人点头应了句后就放下手里的活退了出去。我捧起怀里哭得连声音都哑了的儿子的小脸,爱怜地替他抹去脸上的眼泪。“胤祕,皇阿玛不是不要你,额娘和你保证,更不是因为地不认真念书的关系而生你的气。”
   我安抚着他,可他明显地不相信。“额娘,那皇阿玛为什么不理儿子?儿子问四哥,四哥却也只是抱着儿子哭什么话都不说。”
   看着他纯真的双眸,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眼前的稚儿,他从今往后再也没有父亲了。从今日起,所谓皇阿玛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称谓,他再也不能用他的小手摸他的脸,拉他的胡子,不能和他撒娇了。“你的皇阿玛走了,因为他不得不走,不得不走……”
   儿子明显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张口正要问,外头突然传来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娘娘,隆科多大人给您请安来了。”
   我微微一怔,猜不透他为什么要来,但仍然振了振精神说道:“请他进来吧。”
   隆科多也是已经穿上了素缟恭谨地走了进来,跪下给我叩头道:“奴才隆科多给皇太后请安。”
   先皇刚去世,新帝还没有即位,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微微皱了皱眉说道:“你起来吧,我不是皇太后,这种话不要再提了。”
   “是。”
   他站起身看到胤祕在我身边忙又请安说:“殿下也在啊,奴才给殿下请安了。”
   胤祕擦了擦眼泪,有些不安地紧紧抓着我的衣袖。我见他脸上是一脸的疲惫,知道从昨晚到现在泪水耗去了他太多的精力,我吩咐秋云带他下去休息,他神情慌张地抓着我的手问:“额娘,您不会离开儿子吧。”
   我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安抚着他道:“不会的,你和姑姑去休息,待会儿额娘就过来,额娘保证,你醒过来时,额娘一定会守在你的床边。”
   “小主子,和奴才走吧。”
   秋云牵起了他的手,胤祕从小就和她很亲,也就乖乖地随了她去了。待他们走后,我对着隆科多问:“现在外头怎么样了?”
   “皇上下旨关闭九门,且已吩咐让人快马加鞭地去请十四贝子回京奔丧。”
   胤祯!我的心突然一沉,一股无力感顿时在心里升起。命运终究是不可改变的吗?胤禛和胤祯,两个儿子终究还是免不了同胞手足相残吗?胤禛得继帝位他再也不是那个被他阿玛总是念叨太过急躁的孩子。而胤祯,若是他肯听我的话他当年就不会接受他皇阿玛的安排去担任这个大将军王。如今即使我再做什么,是不是也已经太迟了。
   “德妃娘娘……”失落惆怅间,耳边突然听见隆科多的声音。我抬头朝他看去,只见他慢慢地从衣袖之中拿出一个明黄色的小匣子,恭恭敬敬地捧着,脸上是一脸的苦相,一双心机沉沉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嘴角微微勾起,低沉的声音从他的嘴里传出,直达的我的脑海。
   “大行皇帝遗诏。”
      
   番外——春日胧情
   缘起
   “他日尔等意欲为何?”
   “愿为贤臣。”
   “愿为明君。”
   “从前啊,有位书香世家的小姐。她呀,有一日在路上遇上几个地痞流氓,那几人见小姐长得清秀顿时就起了色心,正欲不轨之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军官,他身材魁梧,气度不凡,武艺更是高超,几下就打跑了坏人。”
   中秋之夜,圆月之下,庭院之中,一位美貌的少妇搂着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女娃娃不时地摇晃着给她说着故事。
   “呜……,唔(后)来腻(呢),恩(额)娘?”
   听到“英雄救美”之时,女娃娃再也按耐不住,放下啃到一半的月饼,那油乎乎的小手直接就抓上了少妇的袖子。少妇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下去,突然娘俩儿的身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
   “后来的让阿玛来说。”
   伴着话音,一双结实的臂膀出现在一大一小两个美人的视线中。大手的主人架着小女娃的胳肢窝,轻轻一用力,将小女娃从少妇的怀里提了起来,一把抱到自己的怀中。和善又坚强的眼睛慈爱地看着怀中的爱女道:“后来呀,那位小姐爱上了这个救她的军官,那位军官也对小姐一见钟情。两人排除万难,终于结为连理,从此以后就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相公,不,爷……”虽然已经过了多年,虽然少妇身上依然有着浓厚的江南人的习惯,但她每想到今日的幸福,她就无怨无悔。她站了起来,走到夫君的跟前,抬起头看着眼前人,眼中泛起的眼泪名叫幸福。
   “真的吗?真的吗?”
   小女娃似乎还有些不相信,那油油的小手又搂上了她阿玛的脖子,摇晃着脑袋问着。
   “是真的,阿玛什么时候骗过你。”
   男主人搂过心爱的女子,将爱女夹在他们之间。“这位小姐啊,就是你额娘……”
   “那那位军官就是阿玛是不是?”小女娃不待她阿玛说完就急着说出了答案。
   男主人使劲地在女儿的脸上印上一吻道:“是的。”
   小女娃被男主人的又短又硬的胡子弄得痒痒的,咯咯笑着用手推拒着他的脸。男主人隐约闻到脸上传来的阵阵油腻味,再看向夫人袖口上的手印,再看向女儿一脸无辜的样子。只觉着脑门上的青筋不时地蹦跳着。
   “祁筝!”
   正午的靶场上,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即使是守备的侍卫也躲入屋中去偷的一时半刻的清凉,可却还有一少年头顶烈日站在靶前练习着。他两腿前后分立,左手持弓,右手拉弦,人微侧转,左手稍抬,在瞄准了许久之后这才放手射出一箭。羽箭凌空穿梭,“咚”的一声中靶,可惜,却微微偏离靶心。
   “唉。”少年叹了口气,重新又举起弓射了一箭,可惜依然是稍偏红心。少年也不气馁,正准备要再发一箭时,蓦地听见身后传来的请安声。
   “奴才三等侍卫威武给裕亲王请安。”
   那少年正是年初才始封裕亲王的先皇顺治帝二子福全,也是当今康熙皇帝唯一的兄长。少年转过身,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弓。一旁伺候的随从见着立刻几步上前递上巾布。福全接过后随意在脸上抹了一把对着还跪着的人道:“起来吧,这两天手上感觉有些生,我索性趁着午间侍卫营休息的空来练练,没想惊动别人。”
   威武道了声“是”后起了身,他看着眼前微笑的少年那身锦衣上好几处因为汗渍而颜色明显较深的部位,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子钦佩。天皇贵胄,却在大中午的自找罪受,经这份折腾,这精神就叫人佩服。威武眼见少年正要转过身去再发一箭,干紧出声制止道:“王爷,不可。”
   福全停了下来,转过身正疑惑地看着威武道:“有什么不妥吗?”
   威武几步都到福全身旁微躬身子回道:“王爷,奴才有些想法望王爷指点。”
   福全微笑着道:“你也不用太过谦虚,论年纪你长我许多,论无疑,侍卫营哪个人不是骑射技艺高超,让我指点无疑是鲁班门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罢了。若是你看出我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直说就是,武艺本就是在切磋中才能长进。”
   威武心里一阵踏实,也就不客气地道:“王爷这么说,奴才也就直言不讳了。王爷也是自小习武应该明白,习武者最戒心浮气躁,一击不中,再次依然不中万万不可焦躁不安,若是第三发还不中就应该就此罢手,待稍息片刻后才能再射。硬是要再射只会平添焦虑罢了。”
   福全本就是长年习武之人,这道理不是不懂,只是当局者迷,现在由旁人一点拨,立刻也就明白了。“你说的不错,我方才是有些焦急了。”
   威武点了点头又道:“奴才方才观察了王爷一会儿 ,王爷的姿势并没有错,技法也熟练,这几日手上感觉生也许是因为弓的问题,奴才斗胆问一句,这张弓王爷是否用了许久了?”
   福全闻言道:“是啊,这张弓是数年前皇上御赐的,当时我和常宁都各得一张,皇上也有一张,这么多年都是它陪着我日夜操练。”说到这里,福全低下头,禁不住用手轻抚着陪伴了自己多年的老朋友,珍惜之情溢于言表。
   威武看得出这位主子念旧重感情,果真如传闻中所言是个老实安分的人,对他更是添了几分好感。“依奴才看,王爷身形渐长,幼时所用之弓已经不太适宜王爷今日的身材。”
   福全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不明白这理,只是……唉,这张弓是皇上御赐又伴了我多年,终是有些不舍。”福全也知道以他今日的身材再去迁就这张弓是不可能的事,可这张弓代表着他们兄弟年少的无忧无虑,携手相处的点点滴滴。可是人终究是要长大的,年初时皇上册封他为亲王,将那一道随着彼此年纪的增长而逐渐加深的鸿沟掘得更深更宽。如今,也只有借着回忆才能重温往昔的岁月。
   威武自然是不知道眼前这位少年亲王的心思,继续道:“王爷,奴才记着家中有一张弓,也是奴才十五六岁时所用,是奴才的阿玛传给奴才的。”
   “你的阿玛是……”
   “奴才是正黄旗包衣,奴才的阿玛是前内大臣额森。”
   “哦,额森?吴雅氏额森?就是随着太宗皇帝征讨朝鲜,后来又随着多尔衮讨明的额森?”
   “是。”
   福全感叹道:“既是你阿玛的遗物你留为自己用就是,即便用不着也应供奉才是啊。”
   威武恭敬地回道:“奴才书念得不多,可是也知道‘宝剑赠英雄’的道理。奴才的身材实在不适合那张弓,奴才只有一个独女没有儿子,弓摆着也只是积尘积灰而已,不如进献给王爷,若是能被王爷所用,既成全了阿玛的心愿,也是奴才莫大的荣耀。”
   福全见他如此坚持也就不再推辞。“那好,你的好意我就受了,不过我可有一个要求,我要亲自登门去取。”
   宁静的闺房中,少妇正坐在炕上秀着花,她手中的绣花针灵活地在绣框上下穿梭着,犹如灵活的燕子在天空穿梭,不待一会儿一朵芙蓉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白底的绢布上。她身旁的小女孩正趴在案几上写着字,一笔一划到也有板有眼。几声若隐若现的马蹄声从窗缝中隐隐透入,听这方向,分明是从大街上传来的。
   “是阿玛,是阿玛回来了!”
   小女孩放下手中的笔,抬起一张同少妇有七八分相似的小脸道。少妇停下手中的活侧耳听了片刻,脸上随即露出一抹笑容。
   “听这声,倒真是你阿玛回来了,你去吧。”
   “嗯。”
   小女孩下了炕,穿上小鞋,一路小跑地到了门口,有些吃力地抬起门栓,推开门,一古脑就扎进了眼前人的怀里。
   “阿玛,你回来啦!”
   福全随着威武骑马到了他家,才下了马正要进门,一阵淡淡的桂花香飘入他的鼻中,随即就被个小不点撞了个满怀。他不知所措地搂着怀里的小女孩,回过头茫然地看着一脸尴尬的威武。
   威武脸上乍红乍白的,板着张脸呵斥道:“祁筝,姑娘家没个样子,还不快放开王爷!”
   怀中的小不点突然僵了下身,抬起头看着自己抱着的人。随着她的动作,映入福全眼中的是一张白皙小巧的瓜子脸,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巧精致的鼻子配上一张红嘟嘟饱满的小嘴,看得出将来定是个美人。
   祁筝愣愣地眨巴着眼睛盯着眼前的少年,这个人的眼睛比阿玛更温柔,这个人的鼻子比阿玛挺拔,这个人的嘴上没有胡子,这个人的脸比起阿玛的棱角分明要柔和许多,这个人胸膛没有阿玛宽阔但是和阿玛一样温暖,这个人……不是阿玛!
   “哇!”
   祁筝大叫一声,立时就放开了福全,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一个转身立刻就跑开了。福全看着她离开,觉着一丝温暖似乎也随着她的离开而被带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和那随着小跑的动作而飘动在空中的长发,以及方才随着小女孩的到来而萦绕在他周围的淡淡香气,福全觉着似乎有什么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心中。
   结缘
   康熙十六年
   一大清早,正黄旗包衣满洲佐领威武家门口缓缓迁出一辆马车,马车夫是这家的家奴,耷拉着顶帽子靠在车横杠等着自己主人出门,瞅着主人还没出来,他索性两眼一闭打起盹来。
   闺房之中的威武夫人李氏看着正在换衣服的独生女儿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开口道:“祁筝啊,你真的要去吗?”
   “是啊,额娘。”祁筝缓缓从屏风后走出来,边低着头整理着下摆边回着娘亲,“上个月额娘生病时女儿去了庙里向菩萨祈祷,愿额娘早日康复。菩萨准了女儿的愿望,女儿今日是去还愿的。”
   “可是……”李氏明白女儿的一片孝心,但现在时局那么乱叫她怎能不担心,“你要上寺院祈福就去德胜门那块儿的拈花寺就是了,何必跑到城东去呢?这几日听说城东那块儿不太安全,经常有流氓匪类出没。你阿玛征战在外家里没个男人主持大局,你叫我怎么放心的下。”
   祁筝闻言抬起了头,儿时略显婴儿肥的脸也在长大后随着身形的拉长而自动削尖,那双大眼睛也虽随着脸型的拉长,较着小时看着小了些,不过眸光流转却更添几分妩媚。红潋潋的唇勾画出一抹优美的弧度,纤细的十指拢了拢头发道:“额娘,女儿是听人说智化寺香火灵验,特地慕名而去的,额娘的病不是也果真好了吗。额娘不用担心,现在时局较之前几年已经好了很多了,皇上也已经立了太子了,阿玛那里传来的消息也说一切都好,额娘您放心,以皇上的圣明很快三藩就能平定的。有虎子陪着女儿额娘就不用太担心了。”
   祁筝拉着额娘的手安抚着,李氏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女儿像她,倔强起来可是谁都拦不住的。
   待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祁筝就出了门。叫醒了睡得迷迷糊糊的车夫虎子后就登车出发。从后海子到城东得绕过大半个北京城,一路颠簸到了东长安街,祁筝一行人也觉着有些累了。何况过了这东长安街离智化寺也就不远了,思量之后祁筝决定先休息一下再走。将马车停在一间茶楼口,虎子掀开帘子对着小姐问道:“小姐,就这儿好吗?”
   祁筝点了点头,一直陪着她的丫鬟先下,再将手递给她搀扶着她下车。下了车后,祁筝抬手稍稍整理了下因为长时间坐着而有些褶皱的衣服,原本藏在袖口中的帕子就在这手起手落间掉了出来落到了地上。祁筝正要弯腰去见,蓦地吹来一阵风,刮着帕子滑了几步,停在一双男靴跟前。男靴的主人弯下腰捡起了帕子。
   这人身材魁梧,容貌端正,看身板是个练武之人但却一脸的斯文。虽说身着朴素却又透着几分贵气,各种矛盾叫人琢磨不透。他似是无意间发现这帕子上面还绣有字,饶有兴致地轻声念着:“着意绣鸳鸯,双双戏小塘。绣罢无心看,杨花满绣床。”
   哦,原来是春闺怨。读罢,男子的嘴角不禁勾勒出一抹微笑,他抬起头看向祁筝道:“姑娘,这是你掉的吗?”
   祁筝见帕子被一陌生男子拾到,又见他将帕上的诗念出来早已经是羞涩万分,白皙的两颊上顿时就飞上了两道红霞。这一下却叫男子看得愣住了,一股子熟悉感油然而生,记忆中隐隐约约也有着这样一张羞红的可爱脸庞。
   祁筝早已是害羞的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小声呢喃道:“是……是我的……”这话还没说完早已是害羞地低着头再不敢看男子一眼。
   嘤嘤动人的嗓音甜而不腻,叫人听着就觉着舒服。只是因为害羞而低下的头遮住了娇美的容貌让男子隐隐觉着有些失落,不过这也让他自见到少女起就有些迷茫的神志清醒了过来。他微笑着走到祁筝的丫鬟身旁将帕子递给她。“这是你家小姐的吧,麻烦代为转交。”
   “谢谢这位爷。”
   男子看着丫鬟收下了,安了心转身离开。
   祁筝这时才知道他是顾虑到自己的感受才避开她转而把东西交给丫鬟,心里顿时升起一阵温暖。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祁筝暗忖道,原来他并非轻薄之人,反而如此的细心体贴。
   稍作休息后祁筝一行人就继续出发去了位于城东朝阳门内的智化寺。到了寺庙门口,虎子牵了马车去庙后停,祁筝和丫鬟则直接进了寺里。走至正殿,丫鬟取了香出来点上了递给祁筝,祁筝自是接了过来捻着诚心诚意地拜了拜,心里念道:“菩萨在上,信女得蒙菩萨施恩于信女之母,佑其身体安康,信女今日特来还愿。信女愿终身积善德,结善缘,只愿菩萨保佑家严,家慈平安康健,信女只此一愿别无他求。”
   祁筝将香交给丫鬟插到香炉里,自己跪在蒲团上,俯身磕了三个头,这才起来。两人走出正殿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祁筝突然想起忘记把香油钱给添上了。赶紧停了下来说要回去,丫鬟倒是眼见小姐有些疲劳的神色于是自告奋勇道:“小姐,要不您先去找虎子哥,我送完了香油钱立刻就回去找您。这儿人那么多,小姐也是走着有些累了。”
   祁筝也确实觉着人多生厌,当下两人就此分了手。祁筝出了寺庙取道小巷正要绕到后头去寻家仆,怎知自己早已经被人盯上了。这几人是世居于此的八旗子弟,祖辈跟着太宗皇帝打江山,拿命博来了富贵,到了他这儿不思进取,只靠着祖上的圈地,外关的庄子,吃喝不愁。成日里游手好闲,结党生事,根本就是当地的一群光棍。他们见着祁筝容貌娇美早就不怀好意,此时见她一人落了单更是不愿意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两个人几个大步赶到了祁筝前头,巷子里地方狭小,他们把脚一伸立刻就挡住了祁筝的去路。祁筝眼见他们那一副生事儿的样心知不好,赶紧掉头往回走,怎料他们不止两人,后头早有另外的二人堵住了来路。祁筝惊恐地看着他们慢慢朝自己包围靠近,心里暗暗叫苦,看来额娘说的没错,自己真是太掉以轻心了。
   这群光棍中的一人见着祁筝惊慌失措的脸只觉着浑身兴奋,他色心顿起一个大步走了上去一把按住祁筝的肩道:“这位姑娘是要去哪里啊,独自一人多危险啊,让爷们儿送你去吧。”
   他一说完其他人跟着也是一阵淫笑。祁筝怎会不知道他们的心思,躲开他的手,整个人贴在墙上道:“你们别碰我,我是正黄旗满洲佐领家的小姐,若是我出了什么事,我阿玛定然不会饶了你们的。
   那群光棍初听得祁筝自报家门均是一愣,原来还是个旗人武将家的小姐,这下可是有些麻烦。一想到这儿,不觉减了几分狗胆。祁筝见着他们生出些许胆怯,稍稍松了口气,正想开口让他们放她走,只听这四人中的一个愤愤地啐了一口道:“我呸,正黄旗,上三旗算什么,咱们镶白旗才是原本的两黄旗,到了如今反倒落了个名不正,言不顺了。满洲佐领,哼,不就是咱们满人的包衣奴才吗,怎么,如今只认得皇帝主子不认得咱们这些旧主子了吗?”
   祁筝心里暗自叫苦,她怎么就忘了这茬了。她苦苦思索着脱身之计,正准备大喊救命,那人突然一把抱住了她。“让爷我教教你什么是奴才的本分,咱们八旗之间也好沟通沟通感情。对了,你是佐领家的小姐,爷祖辈曾是镶白旗的参领,咱们倒也相配。凭爷的身家,也不至于辱没你吧。”说罢就低下头想非礼祁筝。祁筝只觉脸颊上一阵湿漉漉的,顿觉恶心万分,她扬起手就打了那人一巴掌。那人初觉惊讶,原本围观的同伴们顿时纷纷嘲讽他无能。他不由得怒火冲心对着祁筝恶狠狠地道:“你喜欢来硬的不是?正好,爷也好这个!”
   他说罢揪住祁筝的领口用力一扯,绣着藤萝花的琵琶襟顿时就被撕开,露出里头白色的衬衣和隐约可见的白皙肌肤。那光棍顿时就欲火攻心,一把抱住祁筝。祁筝到底是一未经人事的闺女,哪里遇见过这种情景,当即就害怕得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能努力扯开嗓子叫着救命。可一来这是狭巷不太惹人注意,二来就算有人看见了,可这群人的恶行当地人都知道,只是他们仗着有背景谁敢惹他们?祁筝连唤了几声都不见有人来救,绝望之时不禁落下眼泪。那光棍将祁筝抵在墙上,用力扯下她的湖蓝色的袷袍,大手隔着衬衣在她身上粗鲁地摸索着,一路下来寻到了腰带就用力地扯着。祁筝心寒似冰,眼见贞节不保,索性闭上眼,准备咬舌自尽。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祁筝突闻一声怒斥,身上欲行非礼之人也在一惊之下停了下来,和同伴纷纷朝巷口看去。那人背着瞧不清脸,但看在祁筝眼中仿若菩萨派来解救她的天神一般威武。
   “你们还有脸说自己是镶白旗的,简直就丢尽了你们旗主的脸!还不给我滚出来!”
   那群光棍知道来了个厉害的主,立刻撒手放开了祁筝,走出了巷子。祁筝在转瞬间经历了一场生死,顿觉害怕异常,拢着身上残破的衣服蜷着身子不住地颤抖着。
   那群光棍出了巷子看着那坏事儿的人道:“你是什么人,敢管你大爷我的闲事儿,爷祖上是镶白旗参领,叔父可是当朝郎中胡什塔。”
   那男子冷笑了一声道:“哼,胡什塔,镶白旗第一参领下第二佐领是吧。你镶白旗都统尼雅哈见着我都得叫我一声主子,你说我是什么人。”他忽地一挥手大呵道:“给我全部拿下!”
   他话音才落,立刻就从四周涌出一队官兵将他们团团围住。此时这帮光棍才知遇上了要命的大人物,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那男子撇下这群败类,匆匆跑至巷内,就见到祁筝蜷缩着身子颤抖着哭泣。他心里一阵生疼,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道:“都是我的错,是我来晚了,姑娘受惊了。”
   祁筝本觉害怕,但听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再转头一看发现正是方才在东长安街碰到的男子,提了半天的心顿时放下,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一把抱着眼前的恩人哭着发泄。
   “呜……我好怕,我要阿玛……”
   那男子只觉着心疼,搂着她不住地道着歉。眼见长久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办法,索性用披风裹严实了一把抱起她就往巷子外走。
   “王爷,他们该怎么发落?”
   跟着的侍从见着主子抱了个姑娘出来虽觉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只是询问那几个犯事儿的光棍该怎么发落。
   “立刻把他们送到镶白旗军营交给尼雅哈,告诉他是我亲自拘捕到的,你让他自个儿斟酌着怎么发落!若是不知道,哼,叫他滚到我府上来我亲自教他!”
   这发号施令的男子正是当今康熙皇帝唯一的兄长,裕亲王福全。他近日耳闻镶白旗内有群光棍不务正业惹事生非,自己身为镶白旗旗主王爷自当担负起管教旗下人的责任,所以他领了府里的兵在镶白旗境内巡逻着,正巧还就给他碰上了方才这档子事儿。低下头眼见怀里的少女哭得伤心他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得抱着她上了马先回王府再说。
   福全的府邸就在东二长街上,他虽已二十有五,但家室不多,身边只有一位侧福晋和一个妾室。子嗣也甚是单薄,孩子无论男女生一个死一个。偌大一个王府总显得有些冷冷清清的。他带着祁筝回府后叫来了丫鬟伺候,自己则避嫌走开。丫鬟是镶白旗包衣的女儿,也等于是王府的家生奴才,眼见着主子爷竟然破天荒地带了个姑娘回来,对这姑娘自是不敢怠慢
   祁筝方才发泄了半天,此刻也渐渐地冷静下来,只是一想到方才自己的失态就不免感到一阵窘迫
   “姑娘,你的衣服破了,主子让奴才拿了替换的衣服来,让奴才服侍姑娘你换上吧。”
   祁筝正胡思乱想着,猛地听她这么说心里头觉着暖暖的。看来这位裕亲王还真是个善人,不但救了她还如此妥善安置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
   换了衣服祁筝看着时辰也不早了,若是再不回去额娘怕是要担心了。于是就随丫鬟去了书房准备和福全告辞。
   福全自打带回了祁筝后就心神不定,祁筝嘤咛的嗓音徘徊在他耳际,身上淡淡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温暖的体温还留在他怀中,而那张梨花带雨的娇美脸庞则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自小在书房念书,受的都是孔孟之道,觉着自己现在的心思和方才那些光棍并无不同,不禁惭愧万分,只得随意拿了本书翻着消磨时光,但不知怎的,这些从小看到大的书,今日就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府里的奴才进来说是祁筝来告辞,他猛地站了起来,紧张地看向书房门口,但见簾子一掀,一抹窈窕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眼前。鹅黄色的袷袍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袍上的朵朵迎春花映衬得一张容颜益发的青春动人。柳眉不描而黛,嘴唇不点而红,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微微泛红的样子更叫人无比怜惜。
   “王爷,打扰许久了,我该回去了,若是再不走,家人要担心了。”祁筝微微欠身道,“王爷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请王爷受小女子一拜。”
   眼看着祁筝就要跪下,福全这才从方才的惊艳中回过神,赶紧一个大步上前扶起她。“姑娘千万不可,那几个光棍是我旗下之人,都是我平日管教不严才累得姑娘遭此劫难,若说对不起也应该是我。”
   祁筝连连摇头道:“无论怎么说都是王爷救了我,我感激不尽。”
   福全见她如此坚持也只得无奈道:“那好吧,姑娘的家仆我已经替姑娘寻到,姑娘不肯接受我的歉意,我也只能希望姑娘答应让我派人护送你回去。”
   祁筝本想拒绝但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只觉着后怕也就答应了。“我家住南官府胡同,正黄旗满洲佐领威武家,有劳王爷了。”
   威武?福全乍听得这个名字微微一愣,突然间有些明白了什么叫命运。只因眼前佳人原来竟是她!
   再会
   回了家,祁筝怕额娘看出异样,悄悄地回了房赶紧拿了件自己的衣服换下。看着床上已经叠放好的衣服,她不觉出神地轻抚着上头朵朵秀工逼真的迎春花。
   这套衣服看来是出自苏绣名家之手,也许是他哪位福晋的吧,如今借了给我,我是不是该还回去呢?可是若是给人家送回去会不会有唐突感呢?
   “筝儿,你回来了吗?”
   祁筝正苦恼着,突然听见额娘叫他的声音,她慌慌张张地把衣服收了起来回道:“额娘,这就来。”算了,今日就这样吧,还衣服的事还是改日再说。
   下了朝,康熙皇帝如往日一般去了弘德殿听日讲官喇沙里,陈廷敬和张英进讲,今日所讲的是《通鉴纲目》中显王八年,卫公公孙鞅入秦的一章。三个人在那里解释了半个多时辰,忽有内侍进来禀告说裕亲王递了牌子求见。康熙从小和这位兄长一起长大,非常了解他的性子,若不是大事他是万不会在进宫来的。当下他搁下手中的书起身对着三人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三个日讲官见着皇帝有事也就起身告退。康熙离了弘德殿到了西暖阁,刚进得门,就见福全已经候着有一会儿了。
   “奴才给皇上请安。”
   福全见康熙到了赶紧跪下行礼。康熙越过福全走至炕上,盘膝坐下后道:“裕王快起,进宫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是。”福全起身回道,“奴才近日听闻镶白旗下有不少盗贼、匪人、光棍,成日不务正事,只是惹事生非,滋扰百姓。”
   “哦。”康熙取了本搁在桌上的奏折翻看批阅着,随口说道,“这件事朕也早有所闻,只是不知具体的情况。”
   福全心里一格楞,原来皇上早就知道了。他益发打起精神道:“是,皇上圣明,奴才昨日在镶白旗驻地内巡逻时果真逮着几个光棍,奴才已经将他们扭送至尼雅哈处,详细情形奴才已经写在折子里。”
   福全说完自衣袖中拿出一本折子恭敬地递上。康熙搁下手里的奏本,伸手拿过福全递上的,翻开细看了起来。越往下看他越是觉着气愤,忍不住猛地用手拍了下案几。“畜牲!这七十,当年他祖父随太宗皇帝攻打宁远,被炮打断了条胳膊,此等英勇猛将之后竟是如此龌龊之人,简直就是丢尽了他那拉氏家的脸!”
   福全眼见康熙动怒忙劝阻道:“皇上,为此等小人生气实在是无必要,但整顿旗下人的纪律实属当务之急。歪风素有蔓延之势,若旗下一人品行不端,其他人效仿,则一旗的纪律就此涣散。”
   “嗯,你所言不虚,折子先搁下,朕会尽快处理的。”康熙说到这里收起折子,放松心情道,“二哥,你也许久不进宫来了,待会儿可别忘了去给老祖宗和皇额娘请安,她们二位可总是惦记着你呢。”
   福全见康熙避开政务话起了家常也放松心情道:“是,奴才一会儿就过去。”
   慈宁宫门口,入内回禀的太监进去不久就出来请了福全入内。走至内屋,只见着皇太后陪着太皇太后说着话。福全当即跪下请安道:“孙儿给老祖宗请安,给皇额娘请安。”
   上座的太皇太后本聊得正高兴,见着他来了更是喜笑颜开,连道:“噢,福全小子啊,快,快起来,过来让我瞅瞅,你这浑小子许久都不来给我这老太婆请安了,怎么是嫌我罗嗦了?”
   福全笑着起身,坐至太皇太后身边道:“哪儿有的事啊,老祖宗这可是冤枉我了,孙儿今日不是来了吗。”
   “嗯,嗯,这还像话。
   一旁的皇太后也是和善地笑着问:“怎么样,府上一切都安好吗?常宁和隆禧如何?”
   福全接过宫女送上的茶,品了口道:“儿子前几日刚去看了隆禧,他很好,和弟妹两人正在那里画画,他俩一人磨墨,一人作画,那和乐融融的样子真是羡煞旁人。儿子见着也不好意思多打扰也就先回去了。”
   太皇太后听到这里不觉对着皇太后笑道。“我都和你说了,他们少年夫妻,正是甜蜜的时候,约摸这段日子是天天粘在一起,恨不得两人成一人,你还不信。怎么样,这会子可是信了?”
   “是,皇额娘说的是,媳妇儿这次可是看走了眼了。”皇太后掩口一笑随即又问道,“常宁怎么样了?唉,你们兄弟里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那浑小子。隆禧这孩子倒是少年老成,我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福全听得提起常宁也是觉着一阵无奈,他这弟弟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风流,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平时一和他提及修身养性他就给他打哈哈,弄得他也是束手无策。“呵呵,他很好。”福全此时也只能给他忽悠过去。见他那敷衍的样子太皇太后又怎能不明白,想必常宁定是又惹了什么了,福全在帮他遮掩着。
   三人正说着,康熙处理完了政务上慈宁宫来请安,各自行了礼又坐下后康熙问道:“老祖宗,皇额娘方才和二哥说什么呢?”
   太皇太后在心底叹了口气收起烦恼的心情,展露慈祥的笑容道:“正问福全小子家里的情况呢,刚提了两句你就来了。”她说到这停了下来,转头问福全道:“怎么样,你一切都还好吗?府上可有好消息了吗?”
   福全听着皇祖母又问起这事儿忙回道:“这事儿急不得,一切看天意吧。”
   皇太后看他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倒是急了。“这事儿怎么不急了?我说过得半年趁着选秀的时候再给你指几房妻妾,对了,你这会子得给你找个福晋了。嗯,我可得好好选选,这可马虎不得。”
   康熙也是好笑地看着福全道:“儿子无异意,按皇额娘的意思办就是。”
   福全本想拒绝可是看着这两个人在那里一头子热也只得谢恩接受。
   “落叶逐惊风,落花逐流水。漂零无定端,寄托随所委。唉。”
   祁筝漫不经心地翻了两页诗便又停了下来叹了口。脑海里又浮现起当日那末刚毅的身影。那日的他,就像当年救了额娘的阿玛一般,在危难关头救了自己。这,是不是就是额娘说过的缘分呢?
   “哎呀,瞎想什么呢。”她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两颊微微发热,自言自语了一声,赶紧用书册遮着脸,可又忍不住侧过头从书后瞄向收着衣服的柜子。到底要不要送回去呢?
   正烦恼着,突然叔父家来人说是叔父从前线回来了。李氏急着向他打探夫君的近况,又碍于夫君不在家,自己一个妇道人家过去实有不便。祁筝见着额娘着急,索性自个儿亲自跑一趟叔父家。
   领着丫鬟带着家仆匆匆赶到叔父家,见着许久不见的亲人自是要寒暄一番。过后细问之下才知道皇上眼见平乱局势渐稳,又担心京师禁军防备不够再次遭逢上次的突变,所以打算调回一部分上三旗包衣军,而阿玛就在其中。叔父这一队先行撤回,阿玛很快也要回来。祁筝闻言又惊又喜,婉言谢绝了叔父的留饭,领着仆人立刻打道回府打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额娘
   坐在回程的马车中,祁筝是笑容满面,丫鬟见着也是高兴地道:“小姐,老爷这次回来后没准要升官了。”
   祁筝淡淡一笑摇头道:“阿玛升不升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能平安回来,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说到这,她顿了顿,又掀开廉子问了声:“虎子,这是到哪儿了?”
   此刻,就连平日里一向粗枝大叶的虎子也察觉到小姐的心急,这一路上走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都问了两回了。可虎子也能谅解,毕竟老爷这次出门打仗,夫人和小姐也真是操够了心。想到这,他忙回道:“已经到了后海子了,过了前头那弯就是胡同口了。”
   到了后海子了?祁筝忍不住探出头去看,果真已经是后海子了。这后海子,祁筝可是再熟悉不过了。这里风景秀丽,颇有几分像那江南湖光水色。因为离家近,小时阿玛常带她来湖边泛舟,挖螃蟹。大了额娘说姑娘家要修身养性,不能常常抛头露面,就不怎么来了。
   “真是后海子,快了,马上就能告诉额娘这个好消息了。”祁筝自语着,双眼下意识地四处打量着,突然在湖旁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怎么是他?
   祁筝满怀疑惑,一个激动之下不禁张口喊道:“虎子,快停车。”
   虎子一听小姐吩咐赶紧慌慌张张的停车。不待车轮停稳,祁筝就急着从车上下来,小跑到那人背后正要张口又突然停了下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会不会是我认错人了?若是叫错了该怎么办?祁筝脑海里一阵胡思乱想,正犹豫着该不该开口,那人像是感到身后有人,突然转过身来。低头见到前的娇弱少女微微愣了愣,随即脸上展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
   “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祁筝见到他温润的双眼中那末笑容顿时感到一阵放松,没错,真的是他,是那天救了自己的裕亲王。
   “王爷……王爷怎么会在这?”
   祁筝此话才出口就觉着一阵羞涩,问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问这个,人家堂堂一位亲王难不成去哪里还要向你通报吗。
   福全淡淡一笑回道:“早就听说什刹海风景优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方才看着都有些入迷了。”
   他的笑容犹如此刻春日的阳光,温暖却不炙热,笼罩着身躯带来一阵阵的暖意。祁筝觉着有点晕眩,就那样愣愣地看着福全,深深地沉浸在他的笑容中。
   恍然间,从湖心吹来一阵风,吹起湖边垂下的妖娆柳枝,也拂动起祁筝的长发。福全噗嗤一笑,祁筝方才回过神来。她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嗫嚅着道:“上次……上次和福晋借的衣服,谢谢了,我……我已经洗好了,这就……这就回去拿来还给王爷。”
   福全见着她羞红的脸庞只觉着可爱,赶紧咳了下道:“不用还了,那不是我府上内眷的,是特地买给你的。”
   “买给我的!”
   祁筝惊讶地猛地抬起头径直看着福全,一双漂亮水润的眼睛中蕴含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灵动。方才那一阵风不偏不倚地将几朵迎春花吹落到她头上,娇小的黄色花朵衬得一张小脸满是青春。福全见着忍不住伸手朝祁筝的发上探去,祁筝愣愣地看着福全的动作压根忘了要避开。
   福全轻柔地取下花递到她跟前道:“姑娘……姑娘闺名是否是上祁下筝?”
   祁筝愣了一下道:“你怎么知道?”
   “我们曾经见过,就在你年幼时,你不记得了吗?”
   他温柔的嗓音萦绕在祁筝的周围,她迷茫地看着眼前这张脸,慢慢地记忆之中一张模糊的脸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渐渐和眼前的这张脸重叠。
   “是,是你!那天的大哥哥!”
   祁筝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竟然是当年那个自己错认的大哥哥。
   “呀!”
   祁筝只觉着一阵热泛上两颊,她禁不住抬起手遮住脸庞掩饰自己的失态,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姐,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时,祁筝的丫鬟也下了马车赶到两人身旁。祁筝又羞又急,一语不发拉着她转身就离开。福全低声笑着看着她匆匆逃离的背影自语道:“祁筝,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
   “皇上。”
   身侧的奴才高举着托盘递到我的眼前在我每日晚膳之时供我选择。这……是我每日生活的一部分,既是我身为皇帝的权利,也是我的责任。
   托盘里铺着一块明黄色的绸缎,上面分成数行,整齐地排列着木质的绿头签。不同于早膳时的红头签,这些签牌上所写的是我的妻妾。
   手指滑过垫在下面的绸缎,柔软顺滑的触感同冰冷又带着些粗糙感的木头完全不同。荣、惠、宜、德……
   我的手一一点过,却在这里停了下来。从托盘中将这片拿起,签上绿色的字便清晰地进入我的视线中“德妃吴雅氏威武之女 镶蓝旗”。拿着这支签牌,我的记忆又回到了过去,回到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
   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呢?呵呵,她大概不记得了。不是在御花园,不是在宫里,而是在去二哥家的路上。那时芳儿已经过世快满三年了,佳莹也变了很多,变得不再是那个会缠着我,叫着我“三哥哥”的女孩儿,她少了天真,多了世故,少了冲动,多了冷静。老祖宗越发地喜欢这样的她,可我却觉得失去了什么。我心里烦闷想找二哥聊聊。毕竟整个朝廷之中,只有二哥最了解我,他是值得我信赖的兄长。
   就在二哥府前的大街上,我第一次看到了她。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安抚和娘走失的孩子时脸上的笑容,和她轻柔地替那个孩子擦去眼泪的动作。那一刻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说实话,她,不是最美的,但我却突然觉得,那时的她身上散发的美丽却是我身边任何女人都比不上的。我就那样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领着孩子离开,直到身边的小太监催促我才回过神。我目送她远去直觉能娶到她的人一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因为她一定会是个好妻子,好额娘。
   在二哥府上我回忆先前的情形忍不住告诉他我见到了一个能让她的夫君觉得幸福的女子。二哥听罢脸上露出几许赞同,他告诉我,他也遇到了能让自己幸福的女子。他祝福我能找到自己的幸福,我笑着摇了摇头,告诉他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只是擦肩而过而已。二哥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说若是有缘,我一定能再见到她。
   是啊,其实我早就该发现的,为什么那么巧,我偏偏在二哥的府前碰到她。现在想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因为她就是从二哥府上离开的。只是,当时的我,根本就还不相信所谓的命运……
   再次见到她是几个月之后的选秀,那日的她穿着一袭鹅黄色的旗装走在一队秀女之中。她的身边有比她更美的人,但是我却一眼就看到了她。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晕染出一片柔和的光芒,那光芒仿佛也抚慰了我有些疲惫的心。在叫到她名字时,她抬起头看向我们这边,突然脸上飞过一道红晕。我轻笑了一声,觉得这样的她特别可爱。
   原来她叫祁筝……
   初时我还以为是“奇珍异宝”的“奇珍”二字,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我沉醉在她带给我的惊喜之中,突然想起今日也要为二哥选一位福晋,这是我和老祖宗说好的。我开口问二哥可有看中的。其实我当时有些担心二哥会选她,因为君无戏言。可是我不能想象她变成二哥的女人是什么情形,因为我知道若是那样,我恐怕会走上和皇阿玛一样的路。
   我第一次有些紧张地观察着二哥的表情,他肃着一张脸不发一语,过了许久之后才摇了摇头。那一刻,我真的在心里松了口气,因为我知道,我能留下她了,她,是我的了……
   八月,选秀结束之后,按照老祖宗的意思,我正式册封遏必隆的女儿,钮钴禄氏为皇后,我的表妹佟佳氏为贵妃,同时册封李氏为安嫔,章佳氏为敬嫔,已经为我生下一女的董氏为端嫔,生了皇长子的贵人纳喇氏为惠嫔,半年之前刚刚生下皇三子的贵人马佳氏为荣嫔。而新选的秀女之中,也有赫舍里氏册封为僖嫔,以及姿容出众的郭络罗氏册封为宜嫔。这么做既顾及到了朝中重臣之间的平衡,也是给我的子女的一种荣耀。
   祁筝虽是在旗的秀女,可是她出生于下五旗最末的镶蓝旗,阿玛的官位又太低,加上吴雅氏也并非满州望族,所以我虽然留下了她,却只能给她一个常在的身份。
   其实这一年朝廷的局势非常险峻,平定三藩之战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朱三太子”又不时地在民间流窜,南边沿海郑氏反贼则隔岸观火等待我和吴三桂火拼之后两败俱伤他能坐收渔翁之利。我忙于应付朝中的大小事务,难有精力顾及后宫。幸好有心雅帮助我管理后宫,免了我的后顾之忧,她确实是我的良配。
   我终日忙忙碌碌,劳累到甚至连她也被我遗忘在记忆深处。直到过年的时候,我才稍微得了空喘口气,放松自己一下。借着过年的喜庆,我也是忙里偷闲,带着小顾子去看看佳莹。她还是那样,端庄的笑容,不卑不亢的态度。看着如此变化巨大的她,我有些迷惑。我发现我甚至开始记不清那个曾经让我的心不安定的女孩的样子了。我不是不喜欢端庄文静的女人,只是我直觉是我改变了佳莹,是我扼杀了那个曾经笑得快乐的少女,这,是我不想的……,所以,我又一次地逃开了。我叹息着打算自佳莹那里离开,心里却依然沉闷,我随处走着想排解自己郁闷的心情。却不经意地在一个小院落之中又看到了她。透过开着的窗户,我看到她站在桌前似乎在写着什么。我吩咐跟着的人不许声张,悄悄地靠了过去,突然在她身后问:“你在写什么?”
   她似乎没发现屋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吓了一跳,手中的笔“啪”的一声就落到了纸上。她慌乱地转过身,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粉嫩白皙的脸上还挂着一行泪。她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惧意,我知道她定是认出了我。她紧张地跪了下来,低着头用有些发抖地嗓音说:“奴才,奴才给皇上请安……”这是我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她的声音,很美。
   我开口让她起身,她紧张地站得离我远远的,有些不安地看着我。我给了她一个安抚地微笑说:“你不用害怕,我是看到你认真的样子有些好奇想知道你写了什么所以才走进来看看的。”我说着,拿起桌上的宣纸,第一个印象是她的字很秀气。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
   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
   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
   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是宋词《玉楼春》。我有些惊讶她竟然知道这个,可随即心里却感到有些不舒服,因为这是一首有名的闺怨。我走到她的面前,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这是在怨朕吗?”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可她的眼中有的却不是惧意而是一种豁出去的神情。“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因为过节而想到家中的双亲一时有感而发,那些,那些只是奴才一时胡乱想到的。皇上要忙于军国大事,自然没有时间拘泥于儿女情长之中。”她悦耳的嘤咛萦绕在我的耳边。她的温婉乖巧,她的明事理是她给我的又一个惊喜。
   我低声地笑着,怜惜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看着她的眼睛我发现我突然起了逗她的念头。“你喜欢宋词?那这两句你可曾听过‘鬓亸欲迎眉际月,晚来妆面胜荷花。’?”
   她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我不禁大笑出声,真的是好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我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感受着掌间细腻白嫩的触感,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让我自己也迷糊的念头,我这一生,都不会放开眼前的这个人,我这一生,都要拉着这双手一直走下去。
   也许我和她说话的事让佳莹知道了,那一日晚膳时,我看到了她的牌子静静地躺在托盘之中。我没有像过去一般叫散,而是翻了她的牌子。有她的陪伴我觉得很轻松,她温柔的笑容和轻声的嘤咛抚慰了疲惫的心。而她每每被我看得脸上泛起潮红之时我总忍不住笑出声,这也让我在批阅奏折的繁忙之余稍稍放松了一下。当夜降临的时候,她躺在我的怀里,我的手抚过她细嫩的肌肤,她不时地轻声低喘着。我知道她的纯真,但我仍然没有犹豫,只是看着她含着泪咬着嘴唇隐忍的样子我却感到心疼。可是我不后悔,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让她属于我。
   我慢慢地平复着激烈的心跳,以及急促的呼吸。伸手环着将她搂在我的怀里,这一刻,我感觉很满足。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她,却在她的眼里看到一片迷茫,她微微闪动又长又密的睫毛,眼泪便扑搠而下。
   “你怎么哭了?是朕刚才弄疼你了吗?”
   我心疼地地下头吻去她的眼泪,她摇了摇头却没说话。我轻叹了一声,随即想到了个办法。我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到:“你知道吗,现在朕又想到了一句宋词,你可知道这句,‘粉融香雪透轻纱,酒红初上脸边霞。’?”
   如果预料的一般,她先是一愣,连哭都忘了,跟着她的脸就涨得通红了。我忍不住笑着地下头,覆上了她的唇……
   她是我的祁筝,是我的奇珍异宝。那晚之后我的世界里突然多了她,和她相处得越久她带给我的惊喜也更多,她会撒娇,会为了花的凋零而落泪,会因为我的注视而脸红。后宫有心雅替我管着,我能够全心全意地关注着朝政,带着一身的疲惫回来,只要看到她的笑容便能驱散我所有的疲惫。可是也许我太过倚赖心雅了,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候她也是承担着莫大的压力,可我却没有留意,当我注意到时她已经一病不起。我虽然命人全力医治但还是太迟了,二月二十六日,心雅还是离我而去。我失去了第二位皇后,也失去了我最好的伴侣。就在我还沉浸在悲痛中时,却传来了吴三桂在衡州称帝的消息。我只能振作起起精神全力应付,因为我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我又恢复到了不久之前的忙碌,没有时间再去见她。直到有一天,佳莹请我过去我才知道她身上已经有了我的血脉。因为有了身子的关系,她看上去很虚弱,一脸苍白地躺在床上却更让我怜惜。这下不但是我,连老祖宗和皇额娘也对她重视了起来。若她怀的是个男孩儿便是我的第十一的儿子,虽然我子女众多,可大多都夭折了,现如今还活着的只有四个儿子。依着老祖宗和皇额娘的意思,佳莹安排她移居到住的人较少的永和宫,方便安排人手照顾她。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的隆起,我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
   心雅死后佳莹全权代理皇后之事主持后宫。经过这么些年的磨练,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事务,我安心地将祁筝交给她照顾,全神贯注于朝政。十月三十日,她不负所望,生下了一个健康的阿哥。我抱着软软的初生儿,看着他混合着我和她长相的五官,心里顿时就做了决定,这个儿子,我要留在身边。可是祁筝的名分太低根本没有资格养育孩子,我左右权衡之后决定将胤禛交给佳莹。佳莹是我的表妹,也是如今后宫的位份最高的女子,我要给这个儿子最好的。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看得出佳莹很寂寞。她入宫多年可每次有孕都挨不过三个月,太医说她可能很难再有身孕了。她很喜欢小孩,每每看到阿哥或是小格格总是抱着不放。所以若是将胤禛交给她,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一切也如我所料的一般,当我抱着胤禛亲手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她竟然紧紧地抱着孩子哭了。我知道,我没有做错,也许,我应该早一点这么做。
   只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我去见她之前特地向老祖宗和皇额娘讨了晋封她为贵人的懿旨。虽然我希望她至少能是主位之一,但奈何她入宫时间太短,家世又过于单薄,才一年就得封贵人还是因为她生了一位阿哥的关系。我兴冲冲地赶过去却只见到了神情忧郁一脸苍白的她。她听到晋封没有露出半分高兴的神色只是抱着给儿子准备的小衣服一个劲地哭着。看着这样她,我的心里有着深深的罪恶感,所以,我走了。
   胤禛的出生似乎预示着我运势的转变。不久之后,吴三桂的旧部纷纷投降,而尚之信也奏报收复广东,锦囊城,琼州等地。我军已经开始逐渐占有优势,到了正月之时,大势已定,吴三桂等人不过还在做着困兽之斗罢了。我开始采纳姚启圣的意见,准备收复台湾。三藩之乱已经进入尾声,我也终于能够轻松了一些。宜嫔性格活泼,又姿容出众,我很喜欢她。
   正月的时候,万黼也早夭了,而不久,宜嫔也有了身孕,我考虑到幼殇的子女众多,现在这个排行未免太过混乱,于是特命苏努为总裁官开始纂修《玉牒》。我和她的儿子也就自此成为了四阿哥。
   眼见三藩就要平定,混乱了多年的时局终于平定,可灾祸却接二连三地到来,也许,这就是上天对我这个皇帝的考验吧。七月中时,我最小的弟弟隆禧病逝了,他的福晋是尚可喜的孙女。隆禧死的时候她还怀着他的遗腹子。尚之信正在平定三藩,若是尚佳氏此时出了什么差错,尚家必定会感到不安。而更让我促不及防的却是天灾。七月二十八日巳时开始,京城突然大地震,我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如此猛烈的震动,甚至连紫禁城都开始摇晃。我和二哥一起护着老祖宗和皇额娘星夜出城到景山避难。这场天灾之后,京城是一片狼藉。不但数位朝廷重臣被压死,普通的民居更是倒塌无数。我为此特地自国库内播银十万赈济灾民。不过也幸亏这场地震,才让我再次有勇气去见她。她饱受惊吓,见着我竟然连话都说不出,只是依偎在我怀里哭。我和她保证不会离开她,她这才安心。
   十月时,甘肃等地也逐渐收复,而祁筝也被诊出有了身孕。
   “皇上希望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摸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看着她有些羞涩的表情只觉得心里淌过一阵暖流。
   “朕希望是个阿哥。”
   “为什么?臣妾一直想要个格格的。”
   她有些失落地垂着头,我搂紧了她,低声在她耳边说着只有我和老祖宗才知道的礻必密。
   “因为朕和老祖宗说好了,老祖宗答应了朕晋你为主位,若是你这胎还是个阿哥,虽然你不能亲自抚育,但好歹小阿哥不用交给别人。”
   “真的吗?真的吗皇上?”
   她张大了眼睛,眼中有着惊喜。我轻轻地吻上她的唇,以行动告诉她答案。
   第二年的二月,就在祁筝身子渐重时,戴佳氏也有了身孕。知道这个消息我还来不急高兴,隔天祁筝就早产生下了一个阿哥。幸好孩子还算健康,我总算放下了心。我以为她早产只是巧合,没想到后来才听说是有人在她面前说了些什么,她心里难受才会早产的
   我追问她到底听了什么,她却绝口不提。
   “皇上,不要离开臣妾,别不要臣妾好吗?臣妾只有皇上了。”
   她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袖,不住地掉着眼泪,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我揪心。
   “好,朕答应你,朕不会不要你的。”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只能搂紧了她,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着承诺。
   数日之后几位大学士给我上了道奏折事关小阿哥的名字。他们几个一致认为祚字含帝位之意,恐怕不太妥当。我没有准,只是批复说他们多心了,我只不过取其福的意思。其实我知道,我真正的想法不是同他们说的这般简单。老祖宗看出了我的心思,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叹着说,也许这个名字对孩子太沉重了。我笑着没有理会,因为那时我能够理解为什么我的小弟弟出生了那么久,皇阿玛却迟迟没有取名字,因为天下间所有的父亲都一样,都想给最心爱的儿子取一个最好的名字。
   祁筝在生下胤祚后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情绪也不是很好,总是很害怕我会离开她,不要她。我一开始很高兴她黏着我,可时间一久也觉得有些累。每每看到她掉眼泪我只觉得不知所措。那个时候老祖宗看祁筝还没好,佳莹又忙着后宫的事分身无术。就派了个她身边的宫女来伺候我,我记得她叫卫若芸。她是个很美的女子,细腻白皙的肌肤,水灵灵的眼睛。但让我更加留心的是她温婉柔顺。如果说祁筝是外表柔顺,骨子里倔强,那么她就真的是从内到外都是个如水般的人。我记得那日她在替我收拾桌子的时候突然不舒服,我扶着她坐下一再地追问,她这才告诉我她有了身孕。我一时高兴地望了形,忍不住摸着她的小腹问她有多久了。就在这个时候,祁筝却突然闯了进来。我想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尴尬过。她没有哭,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双曾经透着浓浓情意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我竟然觉得在她的目光之下的自己有些龌龊。我大声地呵斥她命令她离开,她什么都没有说掉头就跑开了。
   “皇上,奴才……”
   若芸一脸害怕地依偎在我怀里,我安抚了她几句让她放宽心。没错,我是皇帝,我有什么错?我为什么要觉得对不起她?我在心里告诉着自己,只是突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对什么似乎都失去了兴味。
   我从此很少去找祁筝,因为每次一想到她,便会想到那日她含着泪看着我,什么话都不说的神情,而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当时眼中所含的是埋怨。胤祚满周岁后不久,若芸生下了个阿哥,但是她辛者库贱籍的出身太过低贱,老祖宗示意我像当初的胤禛一般为他找一位养母,我首先想到了祁筝。那日我翻了她的牌子,再见到她时,我欣喜地发现她又变回曾经的那个祁筝了,温柔的笑容,体贴地举动。那一晚的她,甚至抛却了从前的羞涩,主动迎合我的碰触。
   我以为从前的那个祁筝又回来了,我告诉她决定让她来抚养胤祀,她却突然愣住了,随即掉着泪拒绝了。我只觉得被泼了盆冷水,对她失望至极。若芸因为生了个皇子,所以能够得到贵人的封号。我没有再找她,因为只要一看到她,我便会想起祁筝那日的眼神。不久之后,前线来报,吴世璠死于兵变,跟着又奏报云南大捷,全省都已经收复。自此,持续了数年的三藩之乱终于宣告结束。
   为了庆贺这一喜事,老祖宗和皇太后提议在赏赐将士百官的同时也晋封后宫。我于十二月的时候为老祖宗和皇额娘上了徽号,同时晋封佳莹为皇贵妃,册封心雅的妹妹钮祜禄氏为贵妃,晋惠嫔、荣嫔、宜嫔为妃。而祁筝……,在老祖宗的特别示意下也晋为妃。册妃之时她正怀着身孕,但却看不出一点喜气。
   来年的六月,祁筝生下了她期望了许久的女儿,没想到孩子才活了两个月就夭折了。太医说孩子先天就不良,夭折在所难免。没过多久就听说她病了,而我忙于准备攻打台湾的事宜没有去看她。不,其实我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我逃避的借口,因为我根本就不敢去见她。
   再见她,是一年之后的五台山。只是从那时起,那就个叫着“祁筝”的人,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眼看收复台湾指日可待,姚启圣给我上了一道密折,说是郑经知道大势已去于是派出了一批死士准备做最后的一搏。二哥知道后拦着我不让我去五台山。我笑着拒绝了他。我是天子,怎么能因此退缩呢?二哥知道拦不住我于是说要和我交换身份,借此引出台湾来的死士。我虽然不愿意他冒险,可他再三坚持我也只能答应。换上侍卫的衣服后,我的感觉很奇妙,就像我真的能卸下平日的重担一般。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丝自由,索性摆脱了跟着我的人随处在山上逛逛。只是,我却没有想到,这一走,却让我遇到了她。
   我是被溪边的阵阵笑声吸引而去的,我没料到竟然有人和我一样迷上了这一片纯净。我寻声而去,在水边看到一个玩着水的仙子。是的,我真的觉得那时的她很像传说中的仙女,因为迷恋人间的美丽而下凡来。在这世外桃源般的深山中一个人嬉戏着,待到玩够了,就会离开。阳光就着水面闪闪发光,撒在她的身上模糊了她的轮廓却让她多了一份神圣。我忍不住出声,她立刻惊讶又慌张地站了起来。却因为手忙脚乱地而往小溪里栽去我及时拉住了她。当她偎在我怀里的时候,我知道,她不是仙子,而是真真实实的凡人。只是,拥着她的感觉好熟悉。她慢慢抬起了头,我这时才发现,她竟然是祁筝!她漂亮的眼眸看着我,带着一丝疑惑,又带着一丝羞涩。我突然想起了和二哥的计划,只能匆匆离开。回去之后我左思右想,担心她会无意间泄露我和二哥的计划,所以让人把她找了来,务必要吩咐她守口如瓶。匆忙间我来不及换回衣服,就直接让她进来了。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对着二哥请安,喊他皇上,看着我的时候那眼神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
   她认不出我?
   一时间,我竟然有了这种想法。
   怎么可能。
   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太过荒谬,立时就否决了。难道她猜到我和二哥的计划了?我虽然有些不敢相信,但眼前的情况似乎就是如此。我索性将计就计,继续装我的侍卫。
   也许是站在旁人的角度,我能够看得更加清楚。我发现祁筝真的变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她曾经带着爱意追寻我的眼中再也没有我的影子,她只看着二哥,她只对着二哥笑,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是因为他。甚至于,我发现她有一些怕我。虽然我知道那是做戏,但我觉得祁筝演得太好了,好得让我觉得那就是真实的她,让我第一次对二哥有了嫉妒之情。
   二哥的计划很成功,我们一举歼灭了郑经派来的刺客。回宫之后,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翻了祁筝的牌子,因为我有太多的话要问她。她跪在我的面前说这一切都是演戏,说她不清楚我和二哥的计划,只是觉得只要是我想装,她就一定会配合我。她的眼中有着些许害怕,但更多的却是不服和委屈。所以我相信了,我拉着她起来,她告诉我她愿意为我冒险,因为我的生命比她更重要。那时,我发现,我的祁筝真的长大了,她不再是一个会痴缠着我的少女,而是真的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
   那一夜她终于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她的娇喘,她的隐忍,她的呻吟,她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只是和第一次侍寝时一样,她哭了。我曾经自负的以为她第一次的眼泪是欣喜于我的恩宠,而第二次的眼泪是委屈我过去对她的冷漠。但是我错了,我全都错了。日后我才知道,那两次所落的泪,虽然都是为了同一个男人,但那个人却不是我。只是当时我愚蠢地为此而欣喜,为此而高兴。
   我发现祁筝真的变了很多,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虽然看着我,却仿佛又透过我在看着另外一个人。她常常一个人独自坐着,一阵风似乎就能把她带走,回到那遥远的天上。所以太医告诉我她有孕时,我很高兴,她有了孩子就不会离开我了。我一直都是那么想的。但我发现我错了,即使怀着孩子,她给我的感觉仍然是那么飘忽。我记得,当初她怀着胤祚的时候常常会撒娇地黏在我的怀里,不舒服的时候总是拉着我求我不要离开。可是如今她却更愿意独自一个面对这一切,她难受的时候我说要陪着她,她却说我公务繁忙不能耽误。我有时暗示她侍寝,其实是想就近照看她,她却红了脸说自己身子重不方便侍候我,让我碰了个软钉子。我有时下了朝会去看她,盯着她看时我总觉得一个人的成长真的能变得那么多吗?才不过一年的功夫,祁筝就像两个人似的。当初我让人抱走老四和老六时她哭了整整两天,可我抱走芩淑的时候,她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不甘心地看着我。大病一场之后,她仿佛重生了一般
   不过也许她没变,但是只有在面对儿女的时候如此。她一直都是一个好额娘。我发现她私底下一直都有偷偷地去看胤祚和芩淑。我虽然有些恼怒她用银子贿赂阿哥所的人,但看到她和胤祚玩得那么高兴,我终究没有忍心。算了,一切都随她吧……
   祁筝的改变很明显,她似乎变得更加顺从,但却又有着自己的坚持。面上她对我屈意讨好,可却又隐隐在抗拒着我。我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直到南巡之时她和二哥发生了意外。见着她身上披着二哥的衣服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一直都很介意她和二哥的事。我总觉得五台山之后她对二哥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感觉。
   但当时我的怀疑,很快便被一件事情打消了。祁筝她向我请求安排宫女在宫内养病,说实话,听到她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心仿佛被重重地打了一下。那一刻,是寂寞,是悲伤,但更是惊喜。因为她的懂我,知我。我虽然是大清帝国的皇帝,是九五之尊,但是我明白,我也是一个人。老祖宗,皇额娘,我的妻妾们都希望我是,或者就把我看作万能的皇帝,只有在她的眼中我感受到,原来自己还是一个人。她眼底的温柔抚慰了我的心,她手掌间的温暖驱散了我心的寒冷。
   “留下来……好吗?
   她没有拒绝,只是慢慢倚向我的怀中的举动告诉了我她的回答。紧紧地将她搂在怀中,这一刻我觉得她很温暖。
   开春之后的选秀却演变成了一场意外的导火索。那时候我见到了馨惠。她美得让人不得不注意她,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我也是如此。我本来还担心祁筝会像从前一般不安,可我没有想到她真的完完全全变了。她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希望我给馨惠机会。那一刻,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只觉得从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怒气,一时头脑发热我便做出了伤害她的事情。看着她一脸害怕地看着我,我觉得我真是不正常,谨守妇德,无嫉无妒不正是我所期望的吗?为什么事到如今看到她如此的大度我反而不高兴了呢?我想不透,我也猜不透。
   那晚之后,我一直都没有去见祁筝,因为我恼火自己。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胤祚竟然夭折了。看着悲痛欲绝的她我想到当初老祖宗和我说过的话,我只觉得后悔。儿子死后,她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我怎么劝她,她都不回来。“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看着那张纸上她的斑斑泪痕,我真的很后悔。原来她的心里一直都是有我的,也因为有我,所以一直都在怨我。我很悔恨当初对她的不理不睬,事到如今一切是不是太迟了?不久之后,胤禛也病了,她才从自己的茧里出来,可胤禛的病一好她依然对我是不理不睬的。不过经由胤禛这一病,我终于想到了安慰她,补偿她的方法。她是那么的喜欢孩子,那我就把芩淑还给她。
   “东西都送过去了吗?”
   “是的皇上,交给娘娘了。
   “那她说什么?”
   “娘娘什么都没说,只是一直都抱着六阿哥的小衣服直掉眼泪……”
   她又哭了?我很想去守在她身边,可是又怕她不愿意见我。一整晚,我都没有办法安心。一本奏折翻来覆去却总是看不进去,这还是我亲政这么多年第一次。
   “皇上……”
   烦躁之间,突然听见她悦耳的呢喃。我猛地抬头,却自此没有办法移开眼睛。她描上了两道细眉,抹上了一点朱红,耳上是一对圆润的珍珠耳坠,而云鬓之中插着一支金步摇,一袭鹅黄色的宫装将她的纤细身段衬托地益发娇弱。她抬起穿着锦缎面的花盆底鞋,一步步向我缓缓走来,圆润的珍珠在她雪白的脖子旁微微晃动。雪纺的下摆在她的脚边幻化成一阵波纹,而头上摆动的流苏将她的脸衬得更加妩媚。
   “皇上……”
   她走到我身前,福下身去,颈后的那一抹雪白随着微微地下的头而露出。我像走入了梦境一般,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将她扶起,她宽大的衣袖顺势落下,雪白的肌肤让我一时心神激荡。
   “你怎么自个儿过来了……”
   我发现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臣妾有一些话要说,也有一些事要做,所以臣妾来了。”她说完慢慢地跪了下来,每一次地叩首却到出一句让我心疼的话。我拉起了她,她却一反常态地主动倾身上前吻我。
   我慢慢将她放到床上,低着头问她想要什么,因为我知道,这一刻无论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
   “臣妾请求皇上,请皇上再赐一个孩子给臣妾好吗?”
   她眼中还含着泪,唇畔却强自露着一抹笑容。这个时候,我不知道除了“好”,我还能说什么。
   我想我大概一生都猜不透祁筝在想什么,她无欲无求,后宫的争宠她从不参与,老四已经交给佳莹,而祚儿也已经夭折,她膝下已经没有阿哥,根本无须结交外臣,可我却发现她似乎和靳辅有来往。那日在书房之中我明明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对她的气息,我怎么可能不熟悉呢?可若是她打算结交外臣又为什么不找京城内的官员而偏偏青睐一个外官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派人去打探她和靳辅的关系,可终究是徒劳无功。而怡康的过早出生让我没有精力再去追究什么,也许她真的只是单纯的欣赏靳辅。比起靳辅,还有一个人更让我在意,那日在古北口,我特地让二哥陪她去逛逛,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只是心底有个声音让自己这么做。现在想来,也许我一直都感受到她和二哥之间的不同寻常,只是自己一直不肯承认罢了。看着二哥搂着她的时候,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待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真是太可笑了。只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发现我根本已经不能没有这个女人。直到那一场地震我才正视自己的内心……
   祁筝因为有了身孕又快要生产,所以那一年没有跟我去避暑。没想到回京途上却突然听闻京中地震。那一刻,我从来没有那么恐惧过,我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瓦砾之中,满身鲜血,一尸两命的幻觉。
   “现在立刻拔营,朕要连夜赶回京!”
   我迅速地下了命令,虽然随行的大臣多番劝说我仍然做了决定。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她,若再是不知道她是否平安,我想我快要疯了。匆匆赶回了京,我先去见了老祖宗和皇额娘。我问她们祁筝怎么样,她们两人却叹息着什么都没说。那时,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得一声,转身就往永和宫跑。直到见到她,抱着她,吻着她,感受到她的心还是跳动的,她的唇还是温暖的,我这才安心。她变得勇敢了,我还清晰的记得多年前的那场地震之后,她见着我时除了流泪竟说不出半句话,可这次她却反过来安慰我,让我不要担心。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不能没有这个人,再也不能,更不愿放手。
   我放不开她,无法不去在意她,所以我喜欢看着她,喜欢身边有她的陪伴。即使她不能侍候我也无所谓。只要能看着她,我便满足了。我的改变,老祖宗总是第一个知道的。我发现老祖宗经常叫祁筝去。我隐约猜到老祖宗的打算可我却不能违背她的意思,因为没有她,就没有我爱新觉罗?玄烨的今天。她是我的祖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老师,更是我最敬爱的人,可是我也不能失去祁筝,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求苏嬷嬷帮我。
   “额涅妈妈,您知道吗,玄烨也许能够体会为什么皇阿玛当年会为了鄂娘娘而冷落皇额娘了。”
   我像幼年时一般,靠在她的膝上休憩,也告诉她心里的烦闷。苏妈妈一生都没有嫁人,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我想什么,我要什么她一直都是最清楚的。果然如我所预料一般,她的膝盖微微抖了抖,跟着她温暖的手抚着我的头发说:“皇上都那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玄烨即使活到100岁,那也是额涅妈妈眼中的小玄烨。额涅妈妈,我最近要忙着处理地震后的赈灾事宜,河工上又折腾的厉害,也许不能一直照看祁筝,您帮我照顾祁筝好吗?”
   我抬起头看着苏麻嬷嬷,我知道这是一次赌注,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除了她没有人能够帮我。因为老祖宗只相信她。
   “皇上,德主子对您来说究竟是……
   她的声音,她的手依然是那么温暖,即使她的眼中满含着忧虑,但她的脸上却始终带着让我安心的笑容。
   我用力地回握住她的手,我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看得出来,苏麻嬷嬷愣了一下,随即底下头轻叹了一声,但很快她那熟悉的笑容便又重新出现在我眼前。“奴才答应您。”
   我低下了头,心里顿时安定了,我知道,我赢了。
   不久之后,老祖宗去了,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皇额娘,佳莹还有我的臣子,一个个都劝我不要再伤心下去,可是谁又能懂我只不过想尽最后一次孝,只不过想最后再陪陪我的祖母?只有祁筝懂我,她没有劝我,只是给了我一条帕子。我默默地接过,在那一刻我感到非常的欣慰。至少这个世间,有一个人是懂我的,这就够了。
   “皇上,这条锦帕好精致啊。”
   还记得有一日,月瑶载替我更衣的时候它不其然地掉了出来。云缎的料子柔软滑顺,勾边的金线称得它更为精致。边角上绣着应季的梅花,在一旁静静地凸显着面上的娟秀小字。锦帕我一直都放在袖口中,因为离开了主人太久,在上面所残留的属于她的味道已经很淡了。带着它已经是我的习惯,我甚至有时候都忘了自己带着它。月瑶似乎很喜欢,拿着它看了许久,脸上载满了赞叹之情。“皇上,臣妾有个请求,能不能将这条锦帕赐给臣妾?”
   月瑶抬起了头,脸上带着些撒娇的神情看着我。我愣了一下,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的身体比我的心更坦诚。在我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思绪之前它就已经替我作了决定。——从月瑶的手中抽走帕子。我忽略月瑶有些失落的神情,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帕子突然意识到,原来我当初没有还给她。我一直珍视着它,是因为我一直都以为那是我独有的,却没有料到,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南巡之后不久,葛尔丹就开始蠢蠢欲动了。我知道若想平定西北,只有我自己亲自上前线。临走之时,我嘱托皇额娘照顾祁筝,若是我有意外,胤礽继位而祁筝就是皇太后。我不能立祚儿为储君,这也算是我对她的补偿,也只有这样,对她才是最好的。
   “皇上,您一定要回来,臣妾会在这里等您的。”
   临走前的那一夜,她躺在我怀里,一遍遍地说着。她的声音压抑着太多的悲伤,她的眼泪几乎染湿了我的衣襟。我只能紧紧地抱着她,吻着她,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因为说过不离开她的人是我,没想到先违背誓约的人也是我。
   远征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我没想到我的身体比我的意志力先跨。出发没几天我就在行军途中病倒了。高热一直都缠绕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突然感觉到她的气息萦绕在我周围,我知道,一定是她来了。傻瓜,我故意不告诉你,你怎么还是来了呢?我努力睁开眼,不出意料地见到她红肿着双眼坐在我的床榻边照顾着我。
   “皇上……皇上怎么知道臣妾要来?”
   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还要勉强露出微笑,为的就是让我安心。她低下头,吻上我滚烫的唇。她的冰凉驱散了我身体的炎热,那种感觉,也许就是幸福。
   祁筝将白晋带了来,我接受她的提议尝试西药。鄂扎他们几度劝我不要轻易冒险,但我拒绝了。因为我相信祁筝。也许是因为药性的关系,我服下药之后不久就开始昏昏欲睡。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感到心脏传来一阵盖过一阵的疼痛。我只记得耳边依稀传来她紧张地呼喊,我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我做不到。胸口的疼痛让我几乎不能呼吸,我仿佛游走在生与死的交界。但有一个信念却一直支撑着我,那就是我不能死,我答应过她一定要活着回去,终于我闯过了那一关。虽然体力透支,但只要看着她高兴的神情,我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这一生恐怕都要后悔为何当初会让她一个人回去,因为那正是我和她不幸的开始。当胤礽派人告诉我祁筝失踪时,我只记得胸口一闷,张嘴吐了一口血然后眼前便是一黑。待我醒来已经是三日后的事情了。随军的太医一脸惶恐地告诉我,我的心脉似乎因为西药而受损,若是太过激动便会恶化。我虽然有些惊讶,但仍然警告他不准外泄原因。因为我不想祁筝有事。我不断地派人去找却一次又一次地无功而返,祁筝就像失踪了一般。直到数日之后,洪毅明带着一身的伤回来,他说祁筝遇上意外,恐怕已经是凶多吉少了。那一刻,我只觉得整个世界仿佛快要在我眼前崩溃。
   “皇上,皇上!”
   身边的人扶着摇摇欲坠的我,我看着他们担忧焦急地脸,我这才突然想起我的身份,我的职责。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埋怨我为什么是皇帝,若我不是大清的皇帝,我现在就抛下一切去找她。但是我不能,我还有无数的百姓,他们的将来全都仰赖我。所以,我,不能。
   多年之后我也曾想过,这也许就是我输给他的地方。若是我当初我跑下一切去找她,那一切恐怕就不一样了。
   就在我绝望地返京后,二哥突然差人送因为伤口感染而发着高烧的祁筝回京。失而复得大概就是我当时的心情。可我没有想到,在祁筝半昏迷之间,我分明听到她喊二哥的名字。我以为是巧合,因为是二哥找到她,救了她,却没有想到,这却是我们这一生不幸的预告。
   葛尔丹居心不良,他送了一条帕子给我,说是当年从二哥身上偷走的。我接过之后这才发现曾经的自己有多么蠢,有多么可笑,而过去那个让我迷惑的祁筝也在那一刻分外清晰了起来。因为那条帕子和我所珍藏的简直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就是它上头所绣得字,和应季的花。
   我发现自己失去了理智,怒气冲冲地去找祁筝理论,却听不进她任何的话,直到稍稍冷静之后再次找她,却等来她服毒以死明智的结果。看着她不断地吐着血,却依然坚持解释着,我真的信了。
   “皇上,恕微臣无能,微臣只能确定娘娘是在七月中旬左右受的孕。”
   看着跪在地上的洪毅明,我只觉得烦躁。“你就不能再摸得准一点?”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必须做个选择,留,还是不留。
   一个是我的兄长,一个是我心爱的女人,我从来没有想过,正是这两个人联手背叛了我。可是,看着祁筝苍白的脸色,我却不忍心。二哥子嗣单薄,若是可能,我希望这个孩子能留下,无论男女,我都可以将它过继给二哥。
   “那就……留下吧。”
   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没想到洪毅明却立刻否决了。
   “皇上,娘娘中的毒已近侵害到了腹中的胎儿,这个孩子若是活下来,恐怕也是……”
   我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也许这正是我所期望的,也许我是被迫的,但无论如何,头是我点的,那个孩子,是因为我而死的。我以为祁筝能够明白我的心,但却怎么样也想不到我竟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怨。二哥的出走,她的断情,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控诉错的人是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错了,我这么做,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怨我的冷酷,我恼她的迁怒,我们之间彼此伤害着,我与她之间随着那个孩子的逝去而走到了尽头……
   她带起了面具,成为了真正的德妃,虚假的笑容,虚假的情谊,这一切都让我难受。不是没有想过重新开始,只是一直都拉不下脸,因为我始终都觉得当初的没有做错。
   我恼怒她的无理取闹,所以我故意冷落她,我以为她终究会低头向我认错,可是她却比我想象的更加固执。
   “皇上,上次您让奴才置办的衣服奴才已经做好了,趁着这次回京见皇上的机会,奴才亲自带来了。”
   不久之后,栋亭回京,也带来了远征之前我让他做的衣服。鹅黄的底色,银白的雪莲图样,雪纺的外罩上的底纹是一片片的叶子,两式一套搭配之后就见那雪纺之下雪莲花若隐若现。这,是我准备要送给祁筝的,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皇上,江南作坊的那几位师傅说这可是她们最满意的作品了,皇上看着如何?还有什么需要改的吗?”
   栋亭似乎很兴奋,一个劲儿地在那里比划着。我心里一阵烦躁,忍不住打断了他:“送去琳贵人那儿就行了。”
   “啊?”栋亭愣在了那里,过了半晌才说,“皇上,这……这不是做给德妃娘娘……”
   “朕说给谁就给谁,你那么多话干什么?”
   栋亭也许是最了解朕的,他当下不再说什么,回去略为修改了尺寸之后就送到了馨惠那里。只是我没有想到馨惠是如此的喜欢,她喜气洋洋地穿着这件衣服来见我,我突然发现,这件衣服虽然她没有穿过,但却已经烙上了她的印记,无论谁穿着,都会看到她的影子。她也已经在我的心里烙上了烙印,我怎么忘,都忘不了。
   那个时候,月瑶进宫了。
   她是祁筝的表侄女,是李煦带来见我的。李煦是我的包衣奴才,也许他和栋亭一样早就看出了我对她的心。那一日月瑶跟着李煦进宫见我,我虽然觉得月瑶很美,但却没有在意。李煦示意她给我请安,她带着几分羞涩,红着脸缓步走到我跟前,微微福下道:“民女给皇上请安。”
   那一刻,我震住了,我愣住了,因为她的声音简直和祁筝一模一样。若是闭上眼睛,仿佛她就在我的身边。迷茫间,我扶起了她,在她羞怯的微笑之中,牵住了她的手。
   我疼着月瑶,宠着月瑶,因为我喜欢听着她柔柔地唤我一声“皇上”,我喜欢她撒娇地偎在我怀里,在我耳边嘤咛着她对我的仰慕和爱意,我喜欢听她在床底之间小声的呻吟,因为这个时候若是我闭上眼,便会觉得原来她,还在我的身边。
   胤禛大婚的那一晚,我心情烦躁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待到发现要克制之时酒劲已经上来了。
   “去把月瑶叫来吧。”
   我吩咐着小顾子去叫月瑶,可我的脚却自动地领着我去往有她的地方。待我回过神来,我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她一脸疲惫地躺在我怀里,手腕的红印明显是我做的。我慌忙地起身,只想着要逃离这里。
   “昨晚这……要不要,要不要记……记档?”
   我拒绝了,因为我根本不敢正视自己的心,我直觉地想要否定我对她的思念,否定昨晚的一切。
   我的负气,她的冷情让我们之间逐渐走入死局。我一直都在月瑶身上找寻她的影子就是不愿意承认对她的心。直到那一天,瓜尔加氏站在我眼前时,我才明白自己的心。看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我仿佛突然间清醒了过来。原来我要的,不是那嘤嘤动人的声音,不是秀丽出众的容貌,只是她。因为祁筝,所以我才会喜欢那扣动我心弦的嗓音,因为祁筝,我才会迷恋那淡雅秀丽的容貌,因为祁筝,所以我才会喜欢江南佳丽的温柔体贴,小鸟依人。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叫祁筝的女人早已经在我心里烙上了烙印,我要的不是别人,一直都是她。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放手?她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她是我的,我决不会放开。这个瓜尔加氏就给二哥吧,因为只有祁筝,我绝对不放手。
   “不了,朕这一辈子有德妃陪着就够了。”
   我在她迷茫地眼光中,牵起她的手,告诉她我的决心,祁筝,你可知道,我不会再让你逃避。我放开你,太久了……
   那日勉强她虽非我愿,但当我拥她入怀,感受到她那令我熟悉又安心的气息,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后悔。我知道她的不快乐,我知道她夜夜失眠,我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我可以给她一切,但唯独只有那样我不能给她。因为若是给她想要的,那这一生我都将失去她。
   我一直觉得就算她不再对我敞开心胸也无所谓,只要她还能留在我身边就够了。直到那一天,二哥府上的人来告诉我他快不行了时,我才惊觉,原来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切的幸福,她的顺从,都是我蓄意营造的。
   看着二哥一点点地将那些陈年往事剖析在我眼前,我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都在伤害她,我追悔莫及,被人蒙蔽了那么多年我竟然毫无所觉。我不相信自己兄长,自己的妻子却宁愿相信一个外人说的话。她的低泣不时地传入我的耳中,当我看到她含着泪低头吻他时,我知道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得一败涂地,终究,她的心还是给了他。
   我像个懦夫一样逃了,因为我根本就不敢面对醒来的她,我不敢面对爱着他的祁筝。
   再回京时,却是因为他的病逝。面对着已经不再会醒来的他,我突然觉得好孤独,突然间真正地体会到“孤家寡人”的滋味。他走了,带走了这世上最懂我的人,也带走了祁筝的心,我知道,从今往后,无论我怎么做,我都已经彻底失去了我所深爱的两个人
   “二哥,有样东西玄烨要还给你。”
   慢慢地从衣袋之中摸出当年从祁筝那里拿走的琉璃珠子,我掰开他的手,将红色的绳子缠到他的十指间。淡黄色的琉璃珠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中,散发着淡淡的忧伤的光芒。
   “二哥,原谅我,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因为,我不能把祁筝还给你……”
   记不清是哪一日了,隐约记得是他死后不久的事。祁筝缠绵病榻,我心里感觉空空荡荡,只能领着几个侍卫在京城的大街上漫步着。因为只有看着百姓安居乐业,我心里的空虚才能稍稍平复。
   “这位贵人请留步,能否让老道替贵人看个相?”
   记得当时突然听见有人唤我,我停下了脚步转头看见是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我从来不信这些岐黄之术,心里顿时觉得有些厌恶,正要让人把他哄走,却见他神祕地一笑捻着花白的胡子说道:“这位贵人家中可是有一位顺治十七年庚子时生的夫人?”
   我愣了一下,立刻制止了已经准备要赶人的侍卫,因为他说的就是祁筝!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领着我走进了一家茶楼。请我入了坐,主动为我沏上了一杯茶,随后摇头晃脑地吟道:“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
   我握着杯子的手忍不住颤了一下,虽然装作平静,可我的内心着实十分的惊讶。他怎么会知道?是巧合吗?还是……
   他看着我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能穿透我的心。我发现自己似乎动不了了,只能被迫地一直都注视着。他缓缓地蠕动嘴唇,他所说的话不是进入我的耳朵,而是直接在我的脑海里响起。
   “皇上,一切的都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只觉得头一阵晕眩,待到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满是门的过道之中,过道仿佛悬浮在半空之中,两边一扇扇的门仿佛没有尽头。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他的脸掩盖在黑色的斗篷之下只露出鼻子以下的部分,看不出是男还是女。
   “你是谁?为什么要对朕下巫术,你是何居心?”
   他的嘴角突然勾出一抹笑容,像是没听见我的话一般,径自走到第一扇门前,他伸手朝着门一指,那扇门就自动打开了。我下意识地朝门里看去,却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办法移开眼睛。门中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柔和的光洒满了整个空间,在那里却有我所熟悉的人——祁筝。
   不,不止一个,而是两个。只不过其中的一个穿着一身古怪的衣服。她们一个的眼中有着深深的疲惫和绝望,另一个则有着浓浓的不甘。我不知道她们之间说了什么,只看见穿着古怪衣服的祁筝朝着另一个点了点头,随即就往另一头走去。而那个留在原地的叹息了一声,突然转向我这边,她仿佛看到了我,眼中露出一抹不可置信,随即像是解脱一般,微微一笑,朝我福下身。她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入我的耳中。
   “皇上,臣妾走了,皇上,从今往后您要自己多多保重啊。”
   她的身影慢慢地化为一团光芒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我眼前,我突然间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正要开口那个黑衣人却将门关上了。
   “你……你让开!朕命令你把门打开!”
   我恼怒地对他说着,他却不为所动,打开了第二扇门。我迫不及待地往门里看去,却发现那仿佛又是另一个世界。而这次,除了祁筝之外,还多了二哥。他们都穿着古怪的衣服,待在一个会跑的铁皮盒子里。祁筝一脸幸福地靠在二哥的手臂上,二哥一边操纵着一个圆盘状的东西,一边不时地和她说着话。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更大的铁皮盒子朝他们径直撞来。我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那个黑衣人却拦住了我,他那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里响起:“你帮不了他们,这是未来的事。”
   未来?我愣住了,待到回过神来之时,只听见一声巨响,我转头朝门里看去,只见祁筝俯身在二哥身上,紧紧地抱着他,她的背后扎满了玻璃碎片,头上不住地流着血。我像是被卡住了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他关上了第二扇门,打开了第三扇门。门里的祁筝仿佛小了一点,和二哥俩人各骑在一个装有两个车轱辘的铁架上。手上拿着印有字的纸,往一个铁的小箱子里扔。第四扇门,第五扇门……每开一扇门,祁筝和二哥似乎就变小一点,我好像正在倒着看他们的成长,唯一不变的就是每一扇门里都有祁筝,而二哥则一直陪在他的身边,门里有欢笑,也有悲伤,有成功,也有失败,但无论门里的故事是什么,都是他们俩人彼此在共同面对着。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判断,因为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但有一点我却没有怀疑,那就是这门里每一个情形的真实。
   “这是最后一扇了。”
   最后?我抬头朝里面望去,发现这次是一个冬夜,一个和祁筝有着七八分像的女子抱着一个婴儿站在祁筝和二哥一起生活过很久的一座房子前,哭着看着怀里的婴儿说:“孩子,对不起,都是妈妈的错。你爸爸已经死了,妈妈觉得好寂寞可是又舍不得你,这样吧,妈妈现在把命运交给上天。”
   她从身上摸出一个铜板样的东西对着它喃喃自语道:“如果正面朝上,那妈妈就活下来陪着你,如果反面朝上,那就让妈妈一个人去见你爸爸,你说好不好?”
   她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怀里的孩子是祁筝?天下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娘!我忍不住正要往前却突然想起刚才那个黑衣人告诉过我这是未来,我无法改变。
   “呵呵,如果每次都这样,那我带你来这里岂不是毫无意义?”
   他仿佛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走到我的跟前,对我说:“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那个女人扔硬币的正反由你来决定。”
   “朕来决定?
   “没错,我和一个人有过约定,我欠了他一个人情,现在要还给他。”他突然停了下来,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你要明白,如果你选择了正面,那个女婴将会很快乐的过一生,但是她不会遇见那个男孩儿,不会和他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不会爱他,更不会为了他想要违背命运,所以也就不会……”
   “所以康熙二十一年之后,朕的身边就不会再有德妃,是吗?”
   我冷冷地看着他,打断了他的话。看了这么多,若是我再不明白,那真的是白费了他的一番心思。
   “没错。如果你选择了反面,那康熙二十一年之后,德妃会活着,但是一切都不会改变,裕亲王最后抑郁而终,他不甘心这样的一生,所以会带着所有的记忆变成那个男孩……”
   “朕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原来这就是世人常说的命运。我冷笑了一声,突然生出一股无奈。原来朕虽是天子,可也是这命运中的一小部分,终究还是逃不过这所谓的轮回。
   “那你的选择是什么?快告诉我吧。”
   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落地声,我朝门里看去,只见那个妇人已经将铜钱扔在了地上,铜钱在地上不住地旋转着,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宣判。
   “朕选反面!”
   说这话时,我没有犹豫。
   “唉,痴人,果真是个痴人,我早就告诉过他命运是不可能改变的。”
   他叹息着摇着头,那个铜板慢慢地停了下来,静静地躺在地上。那个妇人哽咽了一声,亲了亲怀里的女婴,随后将她放在了地上,转身飞奔而去。女婴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直哭,就像他告诉我的一般,接着从门里走出了一个小男孩,抱起了女婴,安慰了几声,随后走入门中。
   门渐渐地在我眼前关闭,我僵直地站着,看着他抱着她一点点地消失在我眼前,手尖的指甲戳入了我的手掌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意。牙关紧紧地咬着,我感觉口中满出一股血腥。
   “和他的约定已了,你走吧。”
   我突然又感到一阵晕眩,再回过神时只见那个道士已经不见了。身边的侍从一脸紧张地问着我:“皇……爷,您怎么了,奴才叫了您好多声您都没反应,那个道士早就走了。”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我离开了茶楼,一步步地走向那个拘禁了她的牢笼,但心中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坚定。没错,只要能认识她,只要她能留在我身边,恨我也好,怨我也好,这一切都让我来受,只要能留住她,即使困住她,即使拘禁她,我也绝不放她走,我……这一生决不后悔
   “皇上,皇上……”
   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待离别却销魂。满目山河人空念,落花风雨更伤春……
   脑海里还残留着往昔的浮光掠影,耳边却传来了内侍小声的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拿着她的签牌走了神。
   手指抚过她的名字,我却禁不住泛起一阵苦笑。她虽然待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心却在离我最远之处。
   我不后悔当日的决定,却没有勇气去面对她眼中的伤痛。每每拿起她的签牌,我却连做翻动这么一个小小动作的勇气都没有。胤祄死时,月瑶悲痛欲绝,听着她一声声唤着儿子的名字,我竟仿佛看到当年的她和那故去的爱子。
   几个儿子们都大了,也渐渐开始不安分了。我对胤礽也真是太过放纵,当初他故去之后我就应该意识到了。胤祄的夭折让我彻底看清了胤礽,我心痛万分,下旨锁拿了胤礽。可比起我对胤礽的忍无可忍,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胤祥,他是除了胤礽之外我最疼爱的儿子。我没想到的是原来他多年来的兄友弟恭全都是假象,我痛心自己怎么会被他的假仁假义蒙骗至今,痛心疾首地下令同时关押他。我在热河拘禁了所有随驾的年长的儿子,又派人星夜赶赴京城锁拿了包括胤禛在内的所有留京驻守的年长皇子,因为我不知道如今我还能相信谁。
   叹了口气,我放下了手中的签牌。前几日回京后就得知她病了,我知道她一定是为了儿子的事急的。我想见她,可我又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此时伤心透顶的她。毕竟亲自下旨拘禁儿子的人就是我。
   “今日叫散,朕累了。”
   “皇上。”
   小顾子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从门外走进来,径自接过内侍手上的托盘,重新递到我的跟前。
   “你这奴才怎么回事?朕说叫散你不明白吗?”
   “皇上。”
   我烦躁地又说了一遍,只见他的眼神往托盘上瞄去,我心里觉得奇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托盘上静静地躺着一方折好的云缎质的锦帕。我一愣,朝他看去,发现他正带着几分笑意看着我。心忍不住一颤,我伸出手拿起帕子,恍惚间,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我盼了许久的春天,是不是终于要来了?
   康熙五十四年十月
   西郊畅春园
   天才匍亮,一个中年模样的姑姑轻手轻脚地从主子的房里退了出来,大家都管她叫心荷姑姑。她自康熙十九年入宫以来一直都伺候雍亲王和十四贝子的生母德妃娘娘,一生都没有嫁人,是德妃的的亲信。她举止端庄,皮肤白皙,温柔的双眼中沉淀着岁月。虽然眼角有些皱纹,但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容貌清秀。她对着早已候在外头的一干宫女和太监点了点头,这些服侍皇帝起居的人立刻有条不紊地散去准备伺候皇帝梳洗、着装。
   寂静的寝宫内,康熙皇帝已经醒了过来,他默默地注视着身边还在梦中的人,向来严肃庄重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微笑。
   晃眼间,已经过了七年了,所谓失而复得的喜悦他在这七年里可以说是深有体会。他不忍叫醒还有些疲惫的枕边人,轻轻地想要将压在她身下的胳膊抽出来,可还是扰了她的好眠。她轻“嗯”了一声,慢慢地张开了眼。还有些迷茫的眼睛看着身边的丈夫,呢喃了一声:“皇上,到时辰要起了吗?”
   康熙正自己整理着贴身衣服,见着德妃醒了,忙按着她不让她起来,替她掖好被角,靠在她边上道:“你昨夜累着了,朕先起来,你再躺会儿,这里不是宫里,你不用那么在意,朕会让人守着不让别人打扰你的。”
   德妃那张看不出实际年龄的脸上突地飞过两道红晕,她娇羞地睨了一眼相伴数十载的皇帝丈夫,却只换来了他的阵阵低笑。若是换在平日,她定然会拒绝皇帝的提议起身服侍皇帝更衣梳洗,但最近一段时日她总是觉得体虚力乏,即使一夜好眠,到了白日里也是昏昏欲睡的,更何况昨夜里被他缠了半宿,如今更是疲惫不堪。她顺从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丈夫起身放下床帐离开后再也禁不住周公的召唤沉沉睡去。
   康熙轻声地唤了一声,早就守候在外的奴才们鱼贯而入为皇帝更衣。心荷姑姑眼见放下的层层帐幔知道德妃还在休息,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她忍不住也觉得好笑,皇上和娘娘都老夫老妻了还是一样的“恩爱异常”啊。
   “心荷。”
   冷不丁地皇帝突然开口叫她,心荷赶紧应了声道:“是。”
   “德妃还在睡,你守在这里不准任何人打扰知道了吗?”
   心荷忍住快要冲出口的笑,低着头回道:“奴才知道了。”
   康熙这才点了点头,安心地离开了寝宫开始一天的政务活动。早膳时,一旁的内侍端着盛有红头签的托盘供皇帝选择。康熙略略地看了看,随手翻动了国子监学政伊尔登等其他几位朝臣的牌子。
   用过早膳后,候着觐见皇帝的朝臣依次进入。伊尔登第一个被叫了进去,他前几日给皇帝上了道折子奏请委以满洲举人以低职,皇帝一直都留中未发他知道皇上向来重视这类事,所以不给回折必然是要当面叮嘱,他索性今日一早就递了签牌。跟了引路的太监进了屋子立刻跪了下来请安。康熙戴着一幅眼镜,正在用左手批阅奏折。
   伊尔登看了心里不禁感到一阵酸涩,皇上这几年真的是老了很多。皇上的龙体一直都很硬朗,五十多岁了才偶尔能见一两根白须,可这几年几个阿哥们为了储位之事闹得天翻地覆,废太子又不争气,两立两废,皇上的这点精力都花在了应付儿子们身上。二废太子之后,皇上又是伤心又是生气还中了一次风,右手已经不能灵活运用了,当时都是由雍亲王等人代为批阅奏折,皇上身体恢复之后才开始用左手批阅。
   康熙抬起头微笑着说:“伊尔登啊,起来吧,快起来回话。”伊尔登心里头一暖,老皇上的仁慈他从踏入仕途以来一直都感受到,可每次他都会被感动。他站了起来恭谨地候在皇帝身边等着他的问话。康熙放下了手中的笔,拿起一旁伊尔登前几日上的折子,打开又略略看了看,随即调整了坐姿看着他说:“你前几日上的折子朕看了,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你的提议,很好!”(注)
   伊尔登不禁心花怒放,但仍然小心谨慎地回道:“一切承蒙皇上的教诲,奴才不过依着皇上的圣心圣意办事而已。”
   康熙虽知他此话夸张,但君臣之间本就如此,臣子们敬他,爱他,他只需谨慎受之即可,其它多余之话虽然中听,却当不得真。他坐在帝位数十年这些他早已经习惯了。康熙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自动忽略他那些废话说道:“朕前几日已经让吏部整理低职官缺的清单了,你回去之后将已经候缺多年的满洲举人的名单拟出来,朕再择优择贤任用。”
   伊尔登恭谨地道了声:“是。”之后就准备退出去,才退至门口冷不丁地就被人从后头撞了一下,他“哎哟”了一声猛地向前栽倒,眼看就要君前出糗,身后那人总算及时扶助了他。
   “大人,您没摔着吧,奴才该死。”
   伊尔登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但还在皇帝跟前却只得隐忍不发,瞪了那人一眼哼了一声道:“没事!”
   康熙眼见这一番混乱蹙了蹙眉道:“怎么回事?匆匆忙忙的成何体统?”
   那个太监也是跟随皇上多年了,今日也知自己过于莽撞,立刻跪下道:“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也是急着进来禀告,刚才德主子那边来人了,说德主子似乎不舒服,无缘无故地就起了热,主子身边的姑姑见着情形不好已经去传太医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快,朕这就过去!”康熙焦急万分,他怎么样也没想到几个时辰之前分别之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闻如此噩耗。他扔下手中的笔搁下奏折,猛地摘下眼镜,一脚跨下炕,起身一个大步越过还愣在那里的伊尔登,急匆匆地离开,只留他一人还傻站在房里,半天没反应过来。
   适才皇帝走后心荷姑姑遵着皇帝的意思一直都守在主子身边不让人打扰主子的休息。可她也渐渐地觉得不太对劲,虽说娘娘身体不是很好,每每皇帝点召之后体力不支也是常事,可也没今日休息那么久的。自皇帝走后都过了两个时辰了娘娘竟然还没叫起着实有些不正常,她有些担心地入了内,轻手轻脚地来到床榻边,压低了嗓子问:“娘娘?您醒了吗?”
   候了半天没听见一点动静,心荷姑姑越发意识到不对劲。娘娘平日向来睡得不安稳,一有声音就会醒,现在她人都站在旁边说话了,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实在是不寻常。心荷毫不犹豫地掀开床帐,只见德妃正安稳地睡着。裸露的手臂压在丝绸的薄被上,柔软的秀发披散在枕上,原本柔情万种的双眸此刻被长长的睫毛遮着,白皙细腻的脸上不见一点皱纹,一身细致透白的肌肤叫身上的被子遮去了大半的春光,但因呼吸而不时起伏的胸膛仍然叫人生出几分遐想,这锦被之下该是何等窈窕动人的身段。
   看着熟睡的主子,心荷也不禁有些感慨,娘娘保养的极好,若是不说谁知道她为皇帝生育了六个子女,如今早就年过五十了。难怪万岁爷对娘娘始终都宠爱有加,虽说娘娘的青春及容貌比不上那些江南佳丽,可娘娘的成熟韵味,柔情似水却是她们无论如何都及不上的。宜主子她们对娘娘的独门保养功夫早就觊觎已久,每每旁敲侧击地讨教,娘娘总是笑而不答,把她们气得咬牙切齿但却偏偏又无可奈何。恐怕也只有心荷心里最明白,娘娘不是小气而是真的没什么好告诉她们的。
   心荷眼尖地瞥见娘娘的脸上泛着一抹红晕,她心下一沉,伸出手试了试娘娘的额头,果然有些烫手。她凑在德妃的耳边小声地唤着:“娘娘,娘娘?您像是有些烧了,奴才这就伺候您穿衣,然后请太医来给您把脉好吗?”
   她耐着性子一遍遍地问着,德妃终于是被她叫醒了,她慢慢张开了眼睛,昏昏沉沉地说:“我病了吗?不知道有没有把病气过给皇上,这几日也不知怎的就是浑身没力气。”
   心荷见她醒了立刻传其他人进来伺候更衣,同时又分别让人去皇帝那儿报个信以及请太医来诊治。刚服侍了德妃穿上了衣服,康熙就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他半途遇上了太医,索性一起带了过来。“祁筝,你感觉怎么样?”
   他侧身坐在床榻边看着德妃,眼中的平静在她的面前全数瓦解。他一手拦着她的肩将她带到怀中,一手抵着她的额头试了试,确实感到微微的烫手。他蹙紧了眉转过头看着候在一旁的太医道:“你给德妃把把脉,看看是风寒还是别的什么。”太医应了声靠了过来,原本太医候诊是该坐着的,可现在皇帝正坐着他是不敢造次,只得小心地跪在床榻前。
   康熙卷起德妃左手处的衣袖,露出她纤细的手腕。太医被一阵绿晃晃的光惹得晕了下眼,定睛一看是一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挂在德妃的手腕处。这太医也是个玉石的爱好者,看着这直冒油光的品相就知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佳上品,更不要说上头那栩栩如生的盘龙了。想来这定是宫中那对举世无双的龙凤镯子,这对珍品他早有耳闻,这还是康熙元年云南那边献上来的稀世珍品,其中的凤镯早就埋进了地底做了孝懿皇后的陪葬。同好之间一直猜测那一只龙镯恐怕是更早之前就随了孝诚皇后去了地下,众人还一直都可惜如此稀世珍品恐怕要至此长埋地下,没想到今日自己竟有福气得见,原来那只龙镯一直都在德妃手上。
   太医虽是愣了一下,倒也很快回过了神,不过他心里却更加紧张。龙镯意义非凡,两位早已经仙去的皇后皇上没给,前后两位贵妃皇上也没给,却独独给了待在妃位几十年都没变过的德妃,想来这位主子在皇帝的心目中地位不轻啊。不过也难怪,她也算是母凭子贵的典型了。两个儿子一个亲王一个贝子,在后宫的娘娘里头就数德妃所生的一母同胞的两个儿子最为出息。
   康熙也看见了那镯子,他深沉的眼睛看着那末艳丽的绿光,回首往事,脑海中一时间也是思绪万千。他叹了口气,轻轻退下了镯子交给心荷收好,跟着翻过德妃的手露出手心的一面。太医振了振精神谨慎地抬起手,伸出手指轻轻地搭在德妃的手腕上,指腹稍稍用力感受着指下的跳动。
   他摸了许久,突地“咦”了一声,不觉地张大了眼睛,像是有些意外。他猛地抬起头仔细地打量了无力地偎在皇帝怀中的德妃后问道:“娘娘可否感觉口内灼热,时常精神不济腰间酸涩?”
   “是。”
   “娘娘是否最近用膳不是很好,吃着什么都觉得淡而无味?”
   “是。”
   “娘娘……娘娘近来,荣分……,是否……是否未至?”
   德妃觉得有些羞涩,一把年纪了还给一个胡子半百的老头如此问她倒是有些难为情。一旁的心荷见着主子不方便答话就代为回道:“没错,娘娘八月里就再未见了,奴才也回了敬事房做了记录了。”
   德妃每回一句,太医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待到这时听了心荷的回话之后已经是没了半分血色。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又静下心再次用力按了按指腹。片刻之后他松开了手愣愣地看着皇帝和德妃,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说。他看了眼虚弱的德妃,又看了眼焦急的皇帝,冷汗不住地往外冒,此刻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到底怎么样,你说话啊!”
   康熙看着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口吻也渐渐失去了耐心。相比焦急的皇帝,德妃的神色却是平静得多,她轻叹了一声拉着皇帝的手安抚着说:“皇上,生死有命不能强求,臣妾这一生有皇上如此的疼爱已经再无遗憾,若是时候到了,就让臣妾去吧。”
   “胡说什么呢!”康熙爱怜地捏了捏她的手说,“不准胡思乱想,朕不会让你死的。”他转过身不怒而威的双眼冷冷地看着已经大汗淋漓的太医说:“德妃到底是什么病,你快从实告诉朕。”
   “回……回皇上……”太医擦了擦头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说,“娘娘……娘娘不是病了,是……是有喜了……”太医看了看容貌宛若少妇般娇美的德妃,吞吞吐吐地说完再不敢说半句。后宫嫔妃有孕是高兴的事可如果已经五十六岁“高龄”的主子有孕,除了感叹皇上不减当年之勇,娘娘异样年轻之外他实在不知是该恭喜还是该汗颜。
   他此话一出,康熙和德妃均是愣住了。两个老夫老妻对视了一眼一时竟无语。一旁的心荷倒是先反映了过来,她跪了下来喜笑颜开地说:“恭喜皇上,恭喜娘娘了。”
   康熙和德妃这才如梦初醒,康熙的笑意从嘴角蔓延到眼底,说实话,他真的是许久都不曾如此高兴了,甚至于他此刻已经开始揣度孩子是男是女了。德妃只觉得脸上突地一阵热,她觉得尴尬异常。原本几个月月事不曾来她还以为是年纪大了的关系,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眼看着还跪在一旁的太医那一脸怪异的表情她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祁筝……你…… ”
   康熙坐正了身子,握着德妃的肩,一脸激动地看着她,心里的喜悦快要溢出来了。德妃原本晕眩的脑袋此刻却慢慢地清晰了起来。她猛然想起前不久长子雍亲王府上的年福晋才为他新添了一个小格格,顿时只觉得羞愧异常,这孩子若是生下来岂不是比他的侄女还要小?“都是你!”德妃埋怨地推了康熙一把,突然觉得一阵气血翻覆,头一晕,身体就软软地向后倒去,昏迷之前她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这次真是丢脸丢到太平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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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亲王胤禛跟着引路的太监在回廊里穿梭着,他的宅邸圆明园就在畅春园附近,是皇帝亲自赐给他的。今日他有事要觐见康熙就来了,通传了之后康熙就让人引了他去书房。胤禛到了清溪书屋门口就止了步,天家家规甚严,儿子见老子还要通传。过了会儿传话的太监出来说皇帝让他进去,他整了整衣冠跟着他走进去,待到内室门口时又停了下来,门口值守的太监正要替他喊,突地从层层的廉帐之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都是你不好,那日我说了不行了,你偏不听,现在怎么办?若是让其他人知道……,我……我真是丢脸死了!”
   胤禛微微一愣,听出这是他额娘的声音,只是他有些不明白额娘的语气怎么听着又是委屈,又是羞涩,又是埋怨的,隐约还带了几分鼻音。额娘素来稳重,此刻到显得有些孩子气了。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守在门口的太监,那人像是听多了,早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入了定了。胤禛正纳闷着,康熙的声音又隐隐地传了出来。“好好好,都是朕不好,你别再哭了啊,当心伤了身体,你现在还……”最后几句像是夫妻间的闺房私语,胤禛听不见但就这几句已经够让他震撼了。他越想越觉得奇怪,额娘今儿是怎么了?老爷子也是怪里怪气的,刚才那几句话分明有讨好额娘的意思,可又听不出半分的歉疚倒是透着诡计得逞的喜悦。老爷子该不是病糊涂了吧?胤禛正奇怪着,身边的太监侧耳听了听里面没了动静轻咳了一声道:“皇上,雍亲王到了。”
   里头传出一阵轻微的吵杂,过了会儿康熙的声音才传了出来。“让他进来。”
   胤禛扶了扶帽子,整了整领子,掀开廉子走了进去,请过安起来后,只见到皇阿玛一人。看样子额娘像是急着走了,书房后侧的帐幕还在微微晃动。康熙看着儿子和刚才气鼓鼓离开的人有几分相像的五官,不禁又想起了刚才的情形,心里只觉着好笑。胤禛摸不清老爷子和额娘这两老在搞什么名堂也是一头的雾水,爷儿俩人非常难得的一起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
   胤禛回府后越想越不对劲,索性嘱咐福晋得空去看看额娘。那拉氏也自觉许久没有去和额娘请安,第二天就去了园子里探望德妃。到了德妃寝居才知道她刚刚起身正在更衣。那拉氏心里也觉得奇怪,额娘向来早起,这都日上三竿了她怎么才起来啊?她跟着姑姑踏进门一同服侍德妃起居。原本嘛,这在寻常百姓家媳妇儿伺候婆婆就是应该的。
   “额娘,让媳妇儿来伺候您吧。”
   琯珊取过外衣几步走到德妃跟前,一旁的心荷眼尖瞧见,赶紧跨出一步拦着她。
   “福晋,让奴才来吧。”
   她不着痕迹地靠了过去,顺手想取过衣服,琯珊却摇头道:“姑姑去忙别的吧,这儿有我伺候就行了。”
   说罢她径自越过心荷往德妃走去,德妃眼看着“热情”、“孝顺”的儿媳妇心里只能暗暗叫苦,千防万防却忘了防自个儿的亲人。
   “额娘,这衣服是不是小了点?孩儿觉着腰处有点紧。”
   “是……是吗?”
   德妃尴尬地笑了笑,紧张地看着媳妇儿的手在她腰上不时地抚过,只觉着冷汗沿着额角不住地往下滑。她干笑了声道:“琯珊啊,我想起来前几日皇上赐了我几瓶荔枝蜜,我也吃不完那么多,你拿回府上去给孩子们吃吧。”
   琯珊停下了手上的活回道:“额娘这么说,媳妇儿就不客气了。”
   “嗯,你跟着梅香去拿吧,这里交给心荷就是了。”
   “好。”
   看着琯珊跟着梅香出去,德妃和心荷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长舒了一口气。
   刚才,真是好险。
   洗漱之后德妃领着那拉氏说要一起用早膳,那拉氏吃过了才来自是拒绝了,德妃也就随她去。心荷扶着德妃坐到炕上,一旁的宫女端着托盘安静地在旁伺候着,那拉氏将盘中的小米粥,羊奶,馒头,还有几碟酱菜和蔬菜一一摆放在德妃跟前。心荷端起羊奶递到德妃手上,德妃才送到口边却忍不住皱了皱眉,立刻放了下来,突地捂住胸口,像是很不舒服,猛地转过身去用帕子捂着口干呕了起来。
   那拉氏和心荷都是慌了手脚,那拉氏凑上去替婆婆抚着后背问道:“额娘,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看过太医了没?”
   德妃喝了口粥压下了想要吐的感觉喘了口气道:“没什么,就是这奶味道太腥,闻着难受。不过这对身体挺好的,你不在我这里用早饭,这碗羊奶你就替我喝了吧。”
   那拉氏虽然觉得奇怪但依然顺从地端起碗,才喝了一小口,羊奶的醇香和润滑就充斥着她的口中。说起来这虽是羊奶但经过宫中厨师的加工之后早就没有了腥膻味,只留有浓郁的奶香。而且额娘以前一直都有喝,也没听说她不喜欢啊?“额娘,媳妇儿没吃出什么味儿啊,香得很呢,要不额娘再添一碗试试?”
   德妃突得脸上起了一阵红晕让那拉氏看得不禁愣住了。说起来额娘还真是保养得当,五十多的人了竟然一点都看不出来,瞅着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岁数,三十上下的样子,难怪五叔、九叔的额娘宜妃娘娘总是要和额娘比来比去的。“不了,我看我是受不了这份补了,闻着就难受。”
   用了早膳,那拉氏又陪着德妃聊了一会儿,明显地发现德妃精神不济,疲惫的神色异常的明显,她索性告了辞,早早地回去了。回程的路上她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方才替德妃更衣的时候她明显感到德妃的腰身比以往粗了几分,小腹也微微鼓起。她是怕说胖德妃会不高兴,才说是衣服小了,可现在把前前后后的古怪串在一起,突然一个念头蹿入了她的脑海,她仔细思量虽觉得不可思议但似乎只有这个才能解释得过去。她觉得好笑,回了府还是暗自偷笑不已。“琯珊,什么事那么好笑?你今儿去看了额娘怎么说?”
   胤禛今日得空,早早就回了府,一进门就注意到她脸上的笑意,顿时觉得奇怪,莫不是在宫里遇上什么有趣的事了?那拉氏替他换下朝服,为他倒上一杯水,凑到他耳边轻声地低语了几句。胤禛拿着杯子的手一晃,水顿时撒了不少在桌子上,他惊愕地瞪着那拉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过了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没……没和我开玩笑吧?”
   那拉氏推了他一把说:“胡闹,这事我还能同你开玩笑?”
   胤禛沉默了片刻,突然低声笑了起来。他似乎刹不了车了,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撑着额头不住地颤着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停了下来,擦了擦眼泪说:“皇阿玛和额娘也真是一对宝,这事还躲躲藏藏的。大概是额娘怕面子上挂不住,所以才不让皇阿玛告诉别人。”
   “我看你倒是挺高兴的。”那拉氏睨了他一眼也是忍不住脸上的笑意。
   “那当然了,额娘圣眷正隆,我做儿子的当然高兴。”胤禛一本正经地说着,突然停了话语,默不作声地看着那拉氏。那深邃的目光像是暗含着一把火,那拉氏被他瞧得只觉脸上一阵烫。她害羞地用帕子遮着胤禛的眼睛说:“你……你今儿是怎么了,不许再看了。”胤禛拉下了她的手,突然站起身一把打横里抱起了那拉氏往床榻走去。那拉氏惊呼了一声搂着他的脖子说:“你……你这是干吗?”
   胤禛抱着她坐在床上,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弘晖过去也快十年了,我知道你早就放弃了。可如今皇阿玛和额娘都……我们也努力试试看,你就再给我生个世子吧。”
   那拉氏眼眶一红,唯一的爱子过世后她伤心异常,这些年一直都没有再生育。这两年府里的妾室渐渐多了起来,开朗的耿氏,乖巧的钮钴禄氏,还有那体弱多娇,犹如病西施的年氏,她们或多或少都为夫君生下一儿半女,只有自己一直都膝下空虚。可无论怎样,夫君对她一如成亲那日一般体贴,她怎么不感动?“好,就依你……”她难得放下了平素的端庄,主动勾住了夫君的脖子,献上了对他的数十年如一日爱意和崇敬……
   康熙五十五年五月十六日
   西郊畅春园
   德妃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带着一抹满足地笑容看着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的年轻女子虚弱地说:“陈贵人,从今天起,你就是他的额娘了。”
   陈氏惊讶地看着床上的德妃,突然抱着孩子跪了下来眼中激动的眼泪止不住滚下。她哽咽着道:“奴才,奴才谢娘娘恩典,娘娘对奴才的大恩大德,奴才唯有来生再报了。”
   德妃笑了笑,示意心荷将她扶起,又接过小婴儿道:“你不用谢我,我只是一个自私的额娘。我将孩子交给你除了希望你老来有依之外也是因为你身份太低不能抚养皇子,唯有这样我才能亲自照顾小阿哥。不过,若是你愿意,我很乐意你与我一起抚养孩子,就在我们身边,你可愿意?”
   “是,是,奴才愿意,奴才求之不得。”
   陈氏连连叩头,她十六岁就进了宫,原本双亲见自己才情貌都出色才把她进献给李煦李大人,想着她像王月瑶一般光宗耀祖,谁想她进了宫才发现一切不过都是双亲一厢情愿的想法。宫中才情并茂的女子数不胜数,满人中有和妃娘娘,汉人中王嫔娘娘依然芳华正茂。即使是和她差不多的也有石氏,高氏等人,更不要说她所在的永和宫主位德妃娘娘了。怎么看都不像已经年过五十的人。而她唯一的几次面圣时,皇上看娘娘的眼神更让她彻底绝望。原本以为一生都要孤寂终老在这深宫之中没想到今日竟然遇此转机怎不叫她欣喜?
   德妃微微一笑,担心了好几个月,如今总算松了口气。说她自私也好,说她虚伪也好,考虑了许久也只有这个方法能做到两全其美。她这一生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只有自己的血脉她决不会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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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筝含笑抱着年幼的小阿哥坐在床上逗弄着,转眼间儿子已经三个多月了,不再像刚出生时那般红彤彤又皱巴巴的活像个猴子,现在是又白又嫩还长大了不少,她抱着也觉得有些沉。不过到底还是个不知人事的小婴儿,整日里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现下刚刚喝饱了奶,这会儿子正乖乖地睡在她怀里,黑色柔软的头发蓬松地长了一头,肉乎乎的小手贴在她的衣襟微开的胸口。嫩红的小嘴微微地噘着,不时地打着小呼噜吐着小泡泡,白白嫩嫩的脸让人忍不住想去亲他。祁筝一脸满足地看着怀中的宝贝,突然感到有人环住了她的肩,她转过头去,发现是康熙正坐在床边看着他们。
   “朕以为你睡了,本想看看你就走,没想到你还醒着没睡,怎么你还在看孩子啊,儿子还听话吗?”
   康熙爱怜地摸了摸她的额角,却换来她的气恼地一瞥。“怎么样也比你听话。”康熙忍不住笑出声,他环紧了祁筝,小声地在她耳边说:“好了,你怎么还在气这事情啊,你知道朕给小阿哥取了什么名字吗?”
   祁筝摇了摇头,却忍不住笑意,她觉得眼前的夫君也真是数十年都没变,老爱让她猜,就会拿这事逗她。康熙得意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祁筝先是一愣,随即红了脸,这次却不是羞红的,而是气红的。“你,你也真是的,儿子的名字你都拿来玩,越来越不正经了!”她恼怒地推了一下身边的人道。康熙笑着抓住她乱动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低下头将她所有的埋怨全数化解在他的柔情之中。
   半晌之后他才满意地抬起头,祁筝早已是满脸的红晕。康熙见着怀中的人分外小女儿的姿态鼻间又不时地闻到淡淡的乳香,眼前若隐若现着她因激动而不时起伏的白皙胸膛,只觉得一阵心神激荡,他吃味地抓起儿子吃豆腐的小手移开,自己的大手却不安分地贴了上去。唇也自祁筝敞开的领子一路下滑到她的衣襟里。
   祁筝被他的胡子弄得痒痒的,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格着他喘着气说:“不行……,儿子还在呢……”
   突然感到他停了下来,祁筝正觉着送了口气,却感到手上一轻。待到反应过来时,儿子已经被康熙抱到床边的摇篮中了。她急着撑起身想要看看儿子,康熙却拦住了她,一手抱着她慢慢向后躺去,另一只手则摸索到床边放下了床帐彻底隔绝了除了他和她之外的世界。
   祁筝平躺在床上,微微地喘息着,四周蔓延的暧昧让她觉着有些热。她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能瞧着眼前的丈夫,可入眼的情景,却让她忍不住感到伤感。
   “你怎么又掉眼泪了……”
   康熙叹了口气,伸手抹掉了她眼角的眼泪。祁筝抬起手抚了抚他自他背后斜着垂下的半花白的发辫,又捋了捋他同样半黑半白的胡子,想要平复他眼角旁的皱纹却终是徒劳无功罢了。才短短的几年功夫,他竟急速衰老至此。
   康熙拉下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唇边说:“人总是要老的,朕虽是‘万岁’也知道终究逃不过那一劫,朕只希望你别嫌弃我这个半老头子就是了。”
   “没有,你又胡说……”
   祁筝正要开口辩驳,却叫他堵住了所有的话。
   “我不求再活上三百年,只希望能再熬个十一二年拖到儿子长大的那一天,能亲自赐他爵位,再为他挑选一房媳妇儿。那时,我就是走了也安心了。”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却更是让她伤心欲绝,祁筝紧咬着唇,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此刻内心如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没有十年了,只有六年……,只有六年了……。罢了罢了,不要再去想将来,需要去想的只有现在。她无声地在心底叹息着,搂紧了眼前的丈夫,沉默地偎在他的怀里,垂下眼眸遮去满眼的伤感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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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头发半白的大学士们围坐在一起,愣愣地注视着皇上发下的折子,上头红色的朱批分明写着一个“祕”字。
   “这……皇上这一笔是出自何典故?你想得起来吗?”
   “老夫记得这‘祕’字,《说文》中云,神也。《徐曰》中云,祕之言闭,祕不可宣也。《广雅》中云,劳也,密也,藏也。这,老夫就记得那么多了。”
   “快,快去翻翻,我等也是枉读圣贤书,还自认饱学之士,万岁爷的一笔就让我们束手无策,汗颜,汗颜啊。”
   “……”
   一群半老的老头子们忙忙碌碌地在那里翻阅着典籍,窗外的小鸟跳上枝头看着他们,似乎也觉得无趣,扑楞了几下翅膀,飞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