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赌场万分萧条,预热的圣诞树在角落里冷冷清清地闪着灯珠,吧台后面的侍应生低头玩手机,全然没注意到有人推门进来。
直到闲置的空玻璃杯被倒扣着敲了两下桌面。
“城哥在吗?”
偷懒被抓个正着,侍应生匆忙间把手机塞进了水池边的置物架,抬首的瞬间脸上便浮现出紧张的假笑:“老板在办公室。”他边说边快速打量着来者——问话的是张半生不熟的面孔,跟了老板没多久,偶尔会在这里出现,姓名不详,只知道之前是跟着另一位女老板;站得再远一点的就完全是张极年轻的生面孔,他脸上带着礼貌得体的笑,又多少有些宿醉的疲倦,看起来像是位出手阔绰且有酗酒倾向的客人——大约是好哄的富二代,这里最欢迎这样的人。
二人正要迈步,带路的人似乎想到什么,又回头道:“您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那请吧。”
侍应生在一旁听着,目光随二人背影而去,暗自揣度那陌生年轻人的身份,不料远处老板的办公室竟已先一步敞开了大门,老板本人也已亲自站在了门口。他隐隐听见老板寒暄道:“俞大哥最近一切都好吧?”
那年轻人从容地跟老板握了握手:“他很好,这边生意还好吗?”
“唉!时好时坏,咱们坐下聊。”
房门随后便被合上了,侍应生拿不准是否该准备点茶水饮料,犹豫间办公室门又被推开,老板探头出来招呼道:“倒杯橙汁进来。”
“好的!马上来!”
门内是复古的九十年代装修风格,靠墙是一大组棕红色套柜,混乱的红木大办公台上堆着文件、酒杯、雪茄、烟缸,其间像模像样地摆了块玻璃名台,上面刻了几个大字——“总经理昆城”,底下还标注了英文。
“还在上学吧?期末考试结束了?现在在放假?”语气里不乏揶揄。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俞庄嵁看见桌上飘洒的烟灰便挪开了头,转而坐在了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我一会儿还有事,就不绕圈子了,您的人把我朋友困了一天一夜,这账怎么算?”
昆城瞥了站在门边的瞿榕溪一眼,讪笑道:“您的朋友是?”
“陈辛觉。”
“哦,这个人啊。实不相瞒,我这里有两个兄弟不见了,到现在还下落不明,他们俩之前一直在跟这个叫陈辛觉的人,所以我们怀疑这个人有问题。而且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您也不是不清楚这门买卖。”
“现在人也抓过了,问出那两个兄弟的下落了?”
“没有,这个陈同学……要不就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不就是嘴够严实。”
“那您现在派人来找我,是怀疑我有问题?”
“当然不是啊!否则俞大哥知道了还不得跟我急?我哪儿知道顺着这个人会摸到您这儿呀?”昆城摆了摆手,“当然了,要是您听说了什么线索,但说无妨,我一定重谢。”
俞庄嵁笑笑,眼神扫过门边的瞿榕溪,没开口。
昆城立刻心领神会:“小瞿,你先出去忙吧。”
瞿榕溪也不多嘴,转身便走出去带上了门。
侍应生正端着橙汁走过来,见瞿榕溪堵在门口便以眼神问询。
瞿榕溪对他撇了撇头示意他离开,顺道从他手里接过了杯子。
时间临近下午五点,火车到站,刚迈出空空荡荡的候车大厅,介舒就进了附近的Vodafone营业厅。这次她大概也需要花很长时间记住自己的号码,但也可能等不到自己记住,她就离开了这个地方。手机重新恢复通信之后,她立刻在网上找了间能当日入住的一居室短租公寓,暂且只订了三晚。
日落很早,苍白圆月高悬,教堂外墙在灯束中呈褐黄色,乌黑的尖顶隐在墨蓝色的夜空里,路灯勉强照亮脚下的灰黑色石砖步行道。月光洒在雨后湿润的砖路上,和沿路的湖渠一样波光粼粼。
路边新建的现代超市在古建筑群里格外扎眼,明晃晃的灯光照亮了外面的一大片街道,介舒老远就看见了玻璃橱窗半壁水汽里透出的热闹人影,恰逢三明治打折的时间,她急急匆匆进去,直奔冰柜熟食区拿了个黄瓜吞拿鱼馅的,又准备去买卫生棉条,一直走到了货架前面,她才想起来手提袋里还有几盒,够用很久,短期内都不需要再买。
她到自助机器上结了账,又跟着导航往租住的公寓赶,过桥时忽刮起一阵阴冷的疾风,她忙将下巴捂进围巾里御寒,逆着风向的步伐不知觉间慢了下来,此刻呼出热气而带生的水汽,再往回吸入鼻腔时便隐约多了一层檀木与酒精混合的味道——她醒过来时俞庄嵁已经离开,除了她睡觉的那一滩地方,房间各处都恢复了原样,门口静候着她的行李袋里各种东西都收拾妥当,尽管她穿着他留下的加绒防风衣,在路边等车时还是冻得发抖,又从包里翻出了这条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灰色围巾。本来应该是他自己用的,上面还留着淡淡的香水味。
沿着主路走了二十来分钟,沿途都是已然打烊的漆黑店铺,有几家小餐厅门口站着下了班的食客聊天吸烟,或临开张的小酒吧门口站着休息的侍应生,再穿过一段空无人迹街道之后,她终于走到了居民区。路边的车位停得很满,栅栏与灌木丛以内各式各样的小洋房大多都亮着灯,偶然抬头便能看见透出明黄色灯光的窗口里,有围坐着吃饭的男女侧影,很不真实但又切实滑过她眼前。
导航终止,她停在一扇棕色木门前,按照房东的指示找到藏在花坛里的密码盒,转动数字的速度很快,开门的动作更快,一冲进门便胡乱在临门的墙上摸了一通,瞬间拍开了屋子里的所有灯。
接着,她丢下手上的所有东西,径直冲进了厕所,饿了一天的胃里只有酸水,她跪在地上用力压着舌心,脑袋都快充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催吐出来。
上一次发生这种情况,好像还是很多年前晃晃悠悠跨上岸的那个清晨。
俞庄嵁一拉开门就看见瞿榕溪端着杯子站在几步开外。
“您的果汁准备好了。”
“留给昆老板喝吧,我就先走了。”
昆城正站在门内相送,呵斥道:“一杯果汁搞这么久,吧台那小子不想干了?”
“没事的,您也不用送了,我自己出去就行。”
“行,那您慢走。”
“我的提议,您得空可以考虑考虑。”
“一定。”
目送着俞庄嵁出了门,昆城仍立在原地,抱着胳膊紧皱眉头。
瞿榕溪试探着问:“城哥,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昆城撇了那玻璃杯一眼:“下回偷听别这么明显。”
瞿榕溪低下头:“是,对不起,城哥。”
“他刚才说的,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一点。”
“那你觉得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眼线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昆城打量他一眼:“你的意思是俞大哥确实在算计我?”
“这我不敢乱说,只能劝您当心。”
“你搁我这儿挑拨是非呢?”
“只是觉得这样事情就解释得通了,能让那俩人敢瞒着您去做别的活的,肯定是有头有脸的人。万一他们就是俞老板那边安插过来的人,那很难讲还有没有其他人也是。”
昆城不置可否,又问:“那你说,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哪儿来的胆子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直接去跟他爹汇报?”
“其实对您而言,他们内部有矛盾,也不一定是坏事……”
介舒沿着坡路往更高处的居民区爬,手指被冻得没知觉,背上起了一层虚汗,催吐的后果是喉咙口堵胀、舌心发苦、内脏酸疼无力,而且她没歇多久就出了门。越靠近目的地,她的脚步越慢,心里也越慌,步伐却一刻也没有停下。
白色外墙的三层小楼在昏暗的路灯下发灰发黄,只有二楼亮着灯,介舒可以想象,那里面一定暖和又温馨。
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把下半张脸埋进围巾里深吸了一口气,才在手机屏幕上熟练地按下一串数字,拨通。
“嘟——嘟——嘟——”
正在介舒打着退堂鼓,准备切断电话时,等待音戛然而止,那边响起女声。
那女人的声音轻松愉悦,周遭还有热闹的谈话声。她先是习惯性用英文问了句“哪位”,因这头迟迟没有开口,那头也突然沉默下来。
半晌,环境声被抛诸线外,听筒里一时安静。
“小予?”
闻声的瞬间,介舒便觉得喉咙口梗住,抬眼,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到了窗边,像是特意避开了人群来接电话。她立即闪避到路边的车后面,依靠夜色里视觉的盲区隐藏自己,顺道猫着腰观察圣诞树边的那道人影——驼色紧身毛衣,齐耳卷发,纤细、时髦。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不耐烦。
介舒咬着牙忍住情绪,那头又说:“今天放假?”
她心里一沉。
“有什么事?”
“是需要钱?要多少?”
她陡然觉得从头至脚浇下一片寒意,不容再多犹豫,终于开口,语气比自己预想的要漠然的多。
“我亲生父母是谁?”
那头掠过一阵无声的惊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谁跟你说的?”
“这你不用管,我就问这一件事,问完就挂,以后绝不再联系你。”
“……你在哪里?”
“电话里说就行。”
“你怎么这么跟我说话?”
介舒紧攥着手机,又语气僵硬地重复了一遍:“告诉我,我父母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