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遗计定策

书名:汉武妖娆 作者:汉滴 本章字数:11067 下载APP
流金七月,南宫产子,於单大喜,设宴军中。
  流水席露天排开,绵延数十里,星悬天河,草色清碧,军士甲胄分明,酒撼干戈,划拳声声礼炮齐鸣,羯鼓胡乐振聋发聩。
  穿行于流水筵席间,我被兵将教唆喝酒,北地烈酒,入口直冲心脾,我招架不住,连连喊饶,寻南宫相助,被她巧笑推开,於单倒是笑着为我解围,将宝贝儿子递给我照顾。
  我怀抱宝贝,军士见了,倒不再邀我喝酒,倒是狡猾地在指尖上蘸酒,探入宝贝嘴中逗弄。
  南宫撅嘴,作生气状,“瞧你,真没出息,居然把孩儿推出去给人挡酒?”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怀中孩子却是“咯咯”笑着,露出对酒窝来。
  “不愧是孤的儿子,以后定是海喝的量!”於单甚是得意。
  南宫无奈地朝丈夫翻翻白眼,“我看,这孩子不如叫‘思喝’好啦。”
  南宫产后身子虚,我极爱孩子,又照料过去病,便主动揽下照看孩子的活儿。这几日,我已惯闻於单与南宫为儿子取名争闹得喋喋不休。
  “思南。”思念南宫——於单取这名字,心意了了。
  “司南?”南宫以为自己听错了。
  “思宫。”於单贫嘴。
  “你想回单于庭?”南宫瞪着於单,於单吐吐舌头,一脸无辜。
  ……
  在花山之上,卫青也曾这样戏耍过我,我和他在漫天花雨里身影飞舞交错……
  想着想着,眼眶亦是湿湿的。
  不日单于庭来报,老单于病危,急召於单入王庭。
  南宫有些坐立不安,於单却是不动声色,“有为夫在侧,夫人何须多虑?”
  “信报来去也耽搁了,伊稚斜早已先于我入王庭,乘了先机,估计这几日孤便能闻老单于驾崩、左谷蠡王继立单于一忧一喜两消息。”於单一身直缀长衫,竹叶眉微扬,似与南宫在谈说风月,无关痛痒。
  “那该如何是好?”如此大事,他竟不急切,我实在担心,急切问道,“太子殿下,伊稚斜欲夺你皇位,谋害你父王,您怎可如此镇定!”
  “何须忧虑,你安心陪伴夫人与小思儿即是。孤王已发诏书给各路诸侯,三日后群雄大会浚稽山下,商讨议计,当有决策。”他敛起姿态,略一沉思。
  “此事与南宫有所牵连,南宫愿随夫君同往。”诸侯会盟,兴兵讨逆,所伐是伊稚斜,一向在后方安身立命的南宫,竟主动要求同往。
  “那可得委屈夫人了,夫人可随侍身侧,与我同会诸侯。”於单有些迟疑,可他望出南宫眼中信念至坚,还是爽快答应了。他们二人一向夫妻同心,让我颇为感怀。
  元朔六年隆冬,匈奴君臣单于薨,伊稚斜矫诏自立为单于,彰述太子於单谋反罪状,聚三十万大军,西征声讨太子於单。与此同时,於单太子于浚稽山底下大会诸侯,匈奴十五大部族、百余王侯云集响应,辅佐太子於单讨伐窃国佞臣。
  我随军出征,亲见於单展露风骨,英姿勃发,身如苍鹰,桀骜而立。於单居于最高处,浚稽山云霭缭绕,如沐清气,幡旌翻涌,呼喝声排山倒海,诸侯纷纷涌起。
  望着他挺拔的身姿浸润在金色阳光下,黑金戎装包裹得他身如茧蛹,愈显厚积薄发,越有张力。我转而又想起他白衣卓然、双眸珀色,一人立马,放任卫青穿过草原,不由感激他、拜服他,又禁不住在心底将他与我眷恋的那抹青色比对……庆幸,我和小黄雀都能遇上爱上了这样的男人……
  “匈奴王尊贵者左贤王,次左谷蠡王,次右贤王,次右谷蠡王,此为王庭四角;次左右日逐王,次左右温禺鞮王,次左右渐将王,是为六角。”他钦点诸王,挂帅出征,“如今左谷蠡王背信弃义,弑君夺位,非可再与你我同列!各王佐我讨逆者,皆於单兄弟,不分座次,当戮力同心,其利断金。孤王以命立誓,不捣单于庭,誓不还归,至死方休!”
  “誓不还归,至死方休!”呼喝声如浪起,声如擂鼓,於单琥珀色眼眸发着比骄阳还夺目的光彩。
  他领多路大军,数十万人马出浚稽山,南宫望着军马中於单高傲俊挺的身姿,那双琥珀色眼睛熠熠闪现,竟不觉泪盈于睫。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归故乡……”南宫眼含热泪,抱着思儿,吟唱着《大风歌》中“归故乡”词句,只盼他早日凯旋。
  辞别於单后,南宫便急着回了本营,刚一进门,她便急着坐下,以手撑着额头,口中呢喃道,“丹心,别让思儿靠近我,我有些头晕,怕是受了寒。”
  我抱紧思儿,关切问,“公主,不如让大夫诊治看看。”
  南宫点头,我邀来大夫替南宫医诊。大夫直言南宫受着北地寒气侵蚀身子本就中气不足,加之生孩时年纪偏大便已耗尽了气力,近日又染了风寒,身子骨十分虚弱,需得安静调养,不可受了刺激。
  於单首战告捷,他引五千兵马,在燕然山道设伏,以火攻之法破敌,射杀伊稚斜得力干将骨都侯,斩首一万人马,大获全胜。
  “公主!”在闻知於单得胜消息时,我急切着怀抱思儿告知南宫。
  南宫竟毫无缘由地作呕起来,好在她克制,并未有失颜面。
  “关于我夫君的信报,不可隐瞒我!”南宫直率坦言。
  “不敢。”我无法直视她,垂头应答。
  第二次再听得捷报,却已是两个月后,我兴奋不已,急着想报知南宫。
  “太子此役是引汉卫大将军所创车轮碾阵之法,大破伊稚斜精锐之师,斩杀一万人,俘敌近三万人,伊稚斜所封自次王赵信亦在此役中身受重伤,侥幸逃脱。”听闻传令军官细言,我木然直立,泪水凄濛。
  “丹心,你怎么了?”身侧宫人纷纷来唤,我才知失色,掩饰道,“喜极而泣,无妨。”
  虽同陌路,我却仍忧心赵信,望他无事;倒是卫青的名字如道咒符,之于我,犹可致命。
  南宫闻知后,未置一词。她一分分地瘦削下去,我心急火燎,可寻遍大夫,又无计可施。
  “丹心,你可得告知我……殿下一切……”声音虚弱,口气却是不弱。
  “丹心,已经三个月了,怎还未有殿下消息?”我抱着思儿去望南宫,千般避讳不言於单,南宫竟抢先发问。
  “尚无消息呢。”说完这话,我赶紧晃着怀里宝宝,不敢再与南宫多言。
  等至第四个月,终于传来於单消息。
  “大事不好了!殿下被困范夫人城,情势危急。”侍卫来报,我大惊失色。
  “怎会如此?”我一时无措,问知详情。
  “殿下本以余吾城为据,浑邪王、休屠王供给军马,奈何汉有一少年将军霍去病,私自率领一拨人马,长途奔袭,径直袭了藩奴城,切了辎重所过路径,还劫走大批辎重人马,殿下无以为继,进而攻取西南方的安侯城,奈何却遇上伊稚斜亲率匈奴大部,初战未果,败走范夫人城,已粮尽月余!”侍卫神色惊惶,我听得面如土色。
  “不可跟南宫公主透露一字。”我镇定下来,决定隐瞒南宫。
  “丹心,都五个月了,再过几天,思儿便满周岁了?我还等着於单回来,让思儿叫他一声‘阿爹’呢!”南宫的话似是凌迟。
  “娘——”思儿在我怀里闹腾,我将他放于地上,他扑腾着身子,向南宫跌跌撞撞扑去。
  “思南,宝贝!”南宫将下巴贴在儿子头上,不住唤他。我在侧看着,实在抵受不住,哭出声来。
  於单被困范夫人城的消息终是不胫而走,南宫逼问众人为何不将此事告诉她,情绪激动之下,一口血自口中喷出。
  “传令下去,涿涂山三千军马,即刻随我赶往范夫人城!”南宫幽幽转醒,当即决定,一定要前往护援,於单不能有事。
  “不可!”我苦苦阻挠,挡在南宫面前,“公主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思儿……”
  “於单从未阻挠过我作何决断?丹心,你能奈我何?”南宫极是倔强,“如若他有失,我们待在这不是坐以待毙吗?”
  “丹心是为了夫人和思南。”我不依不挠,试着劝告她,“太子处处顺你依你,纵然凶险万分,可所有的担心、后果,他都自己一力承当,公主怎可不顾念太子苦心?”
  “他把我惯坏了……我就是想去见见他……我还要带上思儿……”南宫冷眸扫我,不容我辩驳。
  “总需再想些策略,丹心曾亲见公主与太子联名写给皇上的信笺,公主此时可否为思南再修书一封,必要时……容丹心将思南带去长安乞援。”形势危急,我只能斗胆向小黄雀建议。
  “就拿着这把刀吧,陛下他会明白的。”经我提醒,她拿出了她与於单定情的金刀,我接过,藏在了怀中。
  “带思南去见见於单,我们还有时间,还没到要把他送走的地步……”她落泪涟涟,不愿与孩子分别,坚持要带思南见父亲,我只能随她一同前往。
  追星逐月,我们花了整整五日,方赶至范夫人城十里远地。四处打探,围困城池兵力不下三万人,南宫决意从北面险峻小路入往城中。
  是夜月黑风高,南宫身披大氅,卸下盔甲,对着亲从三千将士中精选的五百壮士道,“此去,定然要救出太子殿下!於单是我夫君,累及大家,请受南宫一拜!”
  “不可!”我随同一排黑甲暗卫跪下,忙不迭上前将她扶起。
  山中树大影沉,一行黑衣如鬼魅飘悬,脚下飞快,不知不觉已抵到城心。
  交困数月,於单仍恪守与民约法,家家夜不闭户,军民一家,同舟共济。虽蒿目时艰,可一路行着,大军声威无处不显,我心绪振奋,也颇为感动。
  待见了他,我不敢相信眼前的竟是於单。除却那双琥珀色眼瞳晶亮如昔,於单身形瘦削得已不成人样,南宫望着她,已顾不上说话,便由他揽入怀间。
  “怎可如此犯傻?”字字紧咬,似是恨极了南宫莽撞行事。
  “思南……思南……他也来了!”南宫招呼我上前,我抱紧思儿上前,心里揪紧。
  “荒谬!”於单神情震怒,第一次对南宫怒吼,“你怎可把他带来?打仗是玩玩的吗?你是怎么做这母亲的?”
  於单极是用力,南宫支持不住,身子摇摇晃晃。於单见状,又拉住了她。
  怀间孩子嚎啕大哭,我不住安慰,“乖乖!别闹!”
  “你贸然离开,伤身不说,又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境地。”於单按压着南宫双肩,目露担忧,“伊稚斜已布下死局,妄动者死,唯一活路便是我死守不退。”
  “他就满周岁啦!我知晓你赶不回来,就带他来见你!你就不想听他亲口唤你声‘阿爹”,看他跑进你的怀里?”南宫声色俱厉,转头逗弄孩子,“思儿,叫声——爹。”
  “阿爹,阿爹!”思南叫父亲,一声声真是让人心碎。
  於单从我怀中接过儿子抱紧,又伸手抚着儿子头颈,小家伙被挠了痒,正“咯咯”笑着。於单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可他很快把孩子递还给我,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逝。
  “南宫,你若不走,便随我生随我死。不过——我一定要把思南送出去。” 
  “我不会走的!”南宫口气坚决。
  “丹心!”於单将孩子推置回我,烛火明灭下目光闪烁,“南宫不走,我死力护你出城,你替我好好照顾他!”
  “丹心罪过!陛下该与我们一同走!”闻言,我目垂双泪。
  四面已有嘈杂兵刃声,火光若隐若现,恰在此时,一支箭擦着我的耳鬓滑入墙头,待我反应过来,於单已是一只手抵着我怀间婴孩身上,一只手推挡着我迅疾往外跑。
  围聚我的黑衣死士渐多,他稍得抽身,往回拉起一脸木然的南宫。我由军士护着,穿行于箭雨中,军士持剑左劈右砍,四处夺路,我随人东倒西歪,抱定怀间。
  “丹心……”危险并未消弭,箭只还在飞掠,於单拉着南宫极是困倦地倚靠在一颗方柱之下,再难行走。
  “於单!”南宫缩着身子在於单身下,低声下气唤着於单的名字,却被於单堵住了嘴,“嘘!”
  於单伸手握住南宫的手,眸光溢满温柔之色,几近惨白的容颜再度焕发神采,此时的他像极磐涅的火凤,他咬着牙碎碎说道,“未可相期以茶……实乃平生憾事……南宫……你可有后悔?”
  “不……不会……”南宫靠着於单,轻咳了声,泪盈于睫,“是我一直任性……对不起……”
  “丹心……出逃后,切记浑邪王与休屠王不可再信……我已将当年汉皇帝陈兵马邑密信并求粮草辎重之书送至二王处……霍去病必得密信,会诱使二王来降……我已特意走漏风声给赵信,以小将军才智,必会诱使其反……赵信受伊稚斜猜忌,会再当反骨,伊稚斜必死……你只需回至涿涂山后方……静候消息……待一切平息后,可带着思南,随你一起回汉朝……”
  “於单!不!”握着自己的手颓然松开,空空垂落,南宫大声唤他,却已成绝响。
  “公主!”南宫将於单腹心的箭只用力往后倾轧,紧抱着夫君死去。
  暗处闪现几道黑衣卫,架着我迅疾离开。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於单曾为南宫弹奏《凤求凰》,而今两人都已魂归碧落,我怀抱思南,沉湎哀思,无法自拔。
  “丹心,莫让太子殿下与夫人失望,请速速随同我们回去!”几位护卫在身侧劝勉,我无暇悲切,挣扎立起,告诫自己不可失了职责,眼下最关键的是赶紧逃离。
  饥困交迫,连行走两日,我抱着思南的手越握越紧,他好几次痛出声来。
  思南只进米水,已无力气哭闹,我很是担心这么小的孩子夭折,也不敢行太快。潜行数日,幽夜中,前方横立数道黑影,甲胄分明,显是前来追捕的人。
  护卫示意我勿要妄动,上前对敌,我目不转睛盯着护卫身影挪移,与来人交缠恶斗。
  血腥奔涌,待最后一抹黑衣落下,我才知自己彻底败了。
  “赵信……大哥……”由远及近,赵信的身影愈发明显,他亦着白裳,迷糊中我似望见了於单,竟兀自改口,“太子殿下……丹心对不住你……”
  “丹心!”赵信得见我,眸光闪亮,出声唤我。我迷糊回神,他的风姿丝毫未减,愈发清矍,眼神愈发深邃。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感谢上苍天赐,可怜眷顾我赵信!”大哥对着星空念念有词,神色惊喜,他又转头对着我说,“城破在即,这里很危险,丹心勿忧,大哥带你离开!”
  他一步步近前,向我走来,我身子发软,连连却步,惧怕之极。
  “不,大哥,放我走!”他走至我面前,伸手欲探我怀里婴孩,我身子一缩,跪了下来对他乞求,“大哥,求你放我走!”
  “丹心,你……怎又如此惧怕大哥?你手中孩儿是?”他质疑我为何如此怕他,又问及孩儿之事。
  “他是我的!”我抱紧思南,不肯让赵信靠近。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言明缘由,也不愿他知晓事理,可我确确实实地在恳切求他,只希望他允了我。
  我哆嗦着身子,就似一个乞讨者一般。以前的刘丹心,敢为争口气,可以连命都不要,而现在的刘丹心,为了要留这条命,可以什么都去做。
  “大哥……求求你……放我走……求求你……”我哀号着求着大哥施舍,所有的自尊早已被践至足底,我只是一个为孩子苦寻生路的女人,我俯身叩首,“大哥……求求你……念在你我相交这么多年的份上……求求你,放我走!”
  “无论你信不信,眼下情势危急,大哥是不会让你走的。”他不为所动,执意要扣留我,我心真如开裂的冰河,冰凌四溅,“大哥欠你良多,会好好照顾你你们母子!”
  “你欠我就要还我,想还我就让我走!”我挣脱他按压在我臂上的手,疾声大呼,“大哥,我是丹心啊,我是你的丹心啊!你可怜可怜我,让我走!”
  “不。”赵信并不允我,揽过我的肩,将我靠在他怀中,“丹心,听大哥的,不会有人知道。”
  眼睛被他扪起,身后嗖嗖两声,赵信身侧十余人马皆应声倒地,待我开眼时,只余孤零零一匹马匹,萧索立于道间。
  “大哥,你已杀了他们……”我正欲对他言我怀中孩子之事,不料却被他生生封住穴,再难出声。
  “丹心,别怕,我要保你万无一失,只能如此。不过,一切很快就过去的。若你真不愿意,过了这风头,你要去哪儿,大哥再送你走。”声音极是温柔关切,目露哀怜,我却气得眼睛发直,恨得都想把赵信骨头都拆了,他为何听我一句话,都这么难?
  赵信日夜驱驰数百里,将我置于真颜山一处僻静之所照顾。
  真颜山上陈设,不乏珍器,尤有弹作《凤求凰》本尊古琴“绿绮”,内藏铭文:“桐梓合精”,赵信能求得并得挪移至此,实属煞费苦心。
  赵信给我解了穴,抱着正哭泣的思南安慰。
  “你还我宝宝,休要动他!”我抢过思南,紧紧贴在胸口。
  “丹心,大哥唐突……可还是想问一句……这孩子是……伊稚斜的?”赵信闷声问道。
  听到这名字,我浑身禁不住颤抖,赵信见我面露异色,欲言又止。
  “当日……大哥对不住你……大哥以为将你委身伊稚斜作他妾室,虽是委屈了你,可也毕竟算得有个归宿。”赵信喃喃不休。
  “滚出去!”实在令人发指,我恨得连气都喘不上!
  “好好休息,虽是山野蔽处,这里很安全。”赵信深望我一眼,卷帘离去时,又回头长望我,幽幽叹息。
  我不愿理睬他,也不愿长居于此,却苦于不能离开。奔驰太久,於单南宫夫妇又死于我面前,我身心经受巨大考验,好在这几日一直有思南陪伴在侧,我稍感坚强。
  赵信再至,传来伊稚斜兵败讯报。
  “汉小将军霍去病袭得伊稚斜后方老巢,退走范夫人城的伊稚斜又险些遇上前来追击的卫青大部,好在伊稚斜撤退及时。”
  我终是明白於单“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当日至死,他也未告知南宫真相。
  若再守一月,若我们不前来,若南宫不携思南至……局势是否还在於单掌控之中?
  “我该阻挠南宫的!”一念至此,我生生晕死过去。
  待我醒来,我有些紧张地四处寻找思南,可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
  “思南!思南!”我疯也似地在屋内乱窜,将能搬动之物,都一一挪移弃置,可哪里有思南的影子。
  “赵信!”我疯狂咆哮,喊声震天动地。
  “思南呢?思南呢?”他赶至我面前,见我如同疯妇一样,不由神色大变,上前抓住我的手,紧紧抱住我。
  “思南?”赵信清俊的脸容几近扭曲,只见他不住摇头,不掩失态,“不……不会的……是我错了吗?”
  “你把他弄去哪里了?”我冲赵信咆哮,抓挠着头发。
  “思南少了半根汗毛,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厉声大喝,像极索命的厉鬼。
  赵信望着我,要随身之人好好照顾我,便疾奔着离开。
  赵信才走半日,刘陵竟是前来寻衅滋事,我惊慌不已。
  她杏目圆瞪,柳叶眉扬作八字。我死死盯着她,嘴角几欲抽搐,我喝问道,“是不是,你把我的孩儿偷走了?”
  “你的孩儿?”刘陵一启口,我清晰了半分,稍稍镇定。
  “你与伊稚斜的野种?”刘陵横眉。
  我不敢否认,强掩泪水忍受这奇耻大辱。
  “那——这个孩子是你无耻的印记,依你性格,你真会留他?”刘陵轻挑秀眉,目露凶煞。
  “好歹是鲜活的生命,刘陵,你快把孩子还给我!”我跌跌撞撞走向她,几乎要跪倒下来。
  “你这疯妇……我怎么可能把孩子给你呢?你说他不是伊稚斜的种吗?我把他还给他老爹了!”刘陵这话脱口而出,我如中晴天霹雳。
  “你把思南怎么了?”我再问,不愿相信思南落入伊稚斜手中。
  “是啊,我给伊稚斜了!我倒是想看看……他的亲爹爹认不认他!”刘陵媚笑,笑得阴森可怕。
  “你还我思南,你还我!”我青筋暴跳,不顾一切地扑向刘陵。
  刘陵闪身躲避,我一扑空,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丹心。”赵信背后一声唤,我赶忙抬头望去,他不知何时已站立刘陵身后。
  “大哥,救思南!”赵信上前搀我,我抓过他的手,似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企盼他搭手相救。
  “刘陵,你怎会在此?你敢再伤害丹心半步,休怪我剑下无情!”赵信亦被激怒,手扣剑鞘。
  “哈哈!”刘陵竟大笑起来,笑容诡异张狂,我连连后却。
  “你竟为了她,要杀妻?”刘陵质问赵信,仰面大笑,巴掌大的脸容似被风吹落的荷花,“赵信,你果然有胆啊!当日我亡走匈奴,你救了我又毁了我!你为了瞒天过海,不惜在我身上射下一箭给卫青看,致使我不能身孕!为何要她活着,要她留着孩子!”
  “刘陵,你疯了!”赵信训斥刘陵,欲上前制住她。刘陵张狂大笑,使着全身力气,像饥饿的猛虎,一路与赵信撕扯,又一步步往后退来。我慌忙躲闪,她竟不顾自己死活,闪身向我扑来。赵信一掌拍出,恰击在刘陵小腹上,他稍显迟疑,赶紧撤掌。无了赵信阻挠,刘陵又伸手向我抓来,我一个趔趄倒地,天灵盖似被震碎。
  “你疯了吗?会出人命的!”赵信一掌劈下,刘陵收手,苦痛地倒在血泊中。
  “丹……心……”赵信立刻冲过来抱住我,口中连我的名字也喊不清。我身已倒地,苦痛难忍,低声乞怜,“救救我的孩子,救他……”
  目中泪滴悄然滑过耳尖,我又再度失了知觉。
  “丹心。”赵信坐于卧榻之侧,见我幽然转醒,伸手碰我,我无力抵挡,便由他握着。
  “若一剑刺死刘陵,能让你好过些,大哥立马杀了她。”赵信清矍的脸上,隐有黑气散发,“再自行了断。”
  “思南呢?大哥可有救思南?”我艰难抬头望他,欲止住他说话,身子战栗,“思南呢?他回来了吗?”
  “带我去见伊稚斜,我要去救思南!”我从榻上滚了下来,央求着赵信带我去见伊稚斜。
“好!”赵信握紧我的手,放于耳鬓,一阵暖意却惊得我寒毛肃立。
  赵信见我抵触,心里也明白些,他带着我飞马赶往单于庭。
  
  伊稚斜立在殿上,怀中抱着一婴孩,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思南。
  “思南。”我呜咽低呼,实在忍受不了思南被拿捏在魔鬼手中,赵信见我神色恍惚,赶紧上前扶住我,我方站定。
  “求求你……放了他……”我卑躬屈膝,叩求伊稚斜放人。纵然膝下有黄金,于我而言,此刻也软作一滩泥水。
  “要不,你再陪我睡一觉?”伊稚斜行如狗畜,说得话也不堪入耳,可此时我却一句反诘的话也说不出。
  “单于!”赵信跪在我边上恳求,“单于能否看在赵信份上,放了他们母子。毕竟,这孩子也有一半单于您的尊贵骨血,丹心孤苦伶仃,只有这孩子作为倚伴,她实在离不开这孩子呀。”
  “赵大将军,如果真是我孩儿,刘丹心她还会这样紧张兮兮?她恨不得抽我的筋扒我的皮,怎会给我留条血脉?若真是她为我生的,她定是巴不得我摔死自己的孩子……你以为——我怀抱的,真的是我的儿子?”伊稚斜声音邪魅,我听得狂躁起来,再也按捺不住。
  “放了思南,我成全你!”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我一手怀抱着自己,另一只手将肩膀上的衣物缓缓剥开,露出雪白的玉肩。
  “这次,是心甘情愿、直勾勾地爬到我身上,好好服侍我?”伊稚斜污言秽语,百般羞辱我,他饶至我身边,伸手抚摸我的肩膀,凑近我细嗅,“好香的美人,本王确实想尝一口。可惜,这娃娃的命,还真不是睡你就可以换的。”
  我本僵立,闭着眼睛承受他的折辱,闻言我睁开眼睛,克制愤怒与他对话:“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放过他?”
  “你敢不敢担通敌、叛国罪责呢?”闻言我瞳孔缩放。
  “你若能以卫青、霍去病的头来换他的命,我勉强同意。”我木然垂头,似是被押解至刑场的死囚,只等着刽子手大刀一挥,为这一生作最终了结。
  
  三日后,赵信白衣挂帅,与汉骠骑将军霍去病战于河西,大败而归。
  霍去病在千里大漠中闪电奔袭,大迂回而战。六日之中,战火弥天,双方转战匈奴五部落,霍去病终在皋兰山下大败赵信,霍去病惨胜,一万精兵仅余三千人,而匈奴除却统帅赵信得以不死,卢侯王和折兰王皆战死,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被俘虏,斩敌八千九百六十,匈奴休屠祭天金人也成了汉军的战利品。草原牧民纷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这次用兵,赵信急于求胜,行进急躁,招致诟骂,匈奴各路离心四散。
  伊稚斜着手削除赵信手中兵权,同时铲除前太子於单余孽,於单独子思南被鸩杀于单于庭。
  信报传至,我昏迷六天六夜不醒,而后醒来大病一场。
  我脊背发凉,喃喃自言,越说越不知自己在胡言些什么,“你们都爱骗我……思南会好好的,思南会长大……思南会照顾好自己……大哥……你莫要杀刘陵……莫要杀了她……杀了她……要杀杀伊稚斜……杀伊稚斜……”
  “杀”字被我咬得极是用力,我睁着眼睛,目色呆然,根本分不清自己意念。
  “你这样子,比杀了大哥还难受。”赵信伤感落泪,点点泪珠滴在我鬓发上,我这才发觉枕下已是湿了一片,自己不知究由何时落了泪。
  “大哥……都是你的错……你还要去杀霍去病……你要去杀卫青……你没杀了他们,所以思南死了!”言及此,我惨笑,我竟有一日连最爱的人也会不识得,还将他们视作仇人。
  “丹心……丹心……”赵信一声声喊,撕心裂肺,也痛到我骨子里去,可我又怎能抹去这痛楚呢?
  真当神志不清作了疯妇吗?真当不念旧情不念卫青去病了吗?不,不是的。思南死了,我连於单和南宫最后的血脉也没留下——我不敢也不愿承认的事实,却已那样轻易地禁锢我的脑子,束缚我的心魂。
  
  秋岁,伊稚斜声讨有异心诸侯王,匈奴部中生变。浑邪王会同休屠王,并将其众合四万余人来降,汉骠骑将军霍去病亲至河西受降,匈奴阵中哗变,霍去病如战神出世,领数骑兵飞渡黄河,冲进匈奴营中,当机立断砍落举棋不定的浑邪王人头,咄咄气势直慑休屠王,休屠王迫于威慑诛杀哗变士卒,受降得以顺利举行。自此,汉收复河西失地,置武威、酒泉郡。
  河西受降不过数月,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兵分二路,各遣兵数万,分道进攻右北平和定襄,深入匈奴腹地,意图一举击溃伊稚斜。
  伊稚斜屡受重创,赵信谏其退居漠北真颜山下。伊稚斜依计附议。城池由赵信亲筑,定名“赵信城”,旨在分置精兵强将于漠北,以图诱疲汉兵,乘弊出击决胜。
  匈奴退居漠北,自此漠南无王庭。
  寂静山城置于繁华声中,赵信城光怪陆离,纸醉金迷,风流人士挥霍无度,官宦之家削金如土。
  赵信常来探我,我却决心与他隔绝,从不相见,自此陌路。
  赵信拥兵自重,又处处隐瞒,伊稚斜忙于应付其他路离心诸侯,无暇分心,对赵信又有忌惮,又不得依赖。赵信面上恭谨庄重,伊稚斜迟迟不肯下手。
  声色犬马,醉死梦乡,伊稚斜时日不远,赵信终是反戈一击。赵信未费一兵一卒,便将伊稚斜牢牢困死在赵信城中,成为匈奴事实上的王。
  “於单,果不出你所料。”伊稚斜被囚,我面露霁色,稍得安慰,如此甚好。
  伊稚斜半生戎马,权势滔天,敢废单于自立,最后却败于赵信手上,身囚宫禁,不得自由。
  他成阶下囚了,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他,去探望他。伊稚斜囚居之所,竟就在赵信寝宫之内,我踏足其中,便连连得意大笑。
  “伊稚斜,你也有今天。”我见了伊稚斜,他被锁在一面墙之后,这是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室,专门留给他的位置。他依然强壮,却动弹不得,见了我后极是恼怒,面红耳赤,冲我咆哮,却只能发出难听的咕噜声。
  “你去死吧!”我拿出备好的刀,在他面前霍霍,准备了结他。
  “你不能杀他。”赵信却在此时赶来,拦住了我,让人把我带出去。
  我无奈坐在宫室中心,仰头望着他,再度大笑,泪水却是浮涌上来,我声色俱厉:“大哥,你为何不肯让我杀了他高兴片刻呢?为何要保全他?你就非得折磨我,盼着我一辈子生不如死吗?”
  “他不杀你我,我自然不能在此时杀他。”赵信沉着脸,说明他的理由。
  “你杀了他自立匈奴王不好吗?”我坐于地上,望着紫金华服、身披狐裘的赵信,他尊贵与单于无异,“你为什么还非得当他奴隶?”
  “谁是奴隶?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吗?”赵信忽然严肃对我,抓起我的手,瞪着眼睛望我,“刘丹心,你能不能清醒点?”
  “梦里不知身是客,在汉朝时,回到匈奴,你都一个样,从来由不得自己作主……”我笑话他,笑着笑着,身子也软了下去,瘫倒在光滑的地板上。
  赵信彻底被我激怒,他冷冷地下了铁令:“把她带下去,不能让她再来,也不能让她出事。”
  自此以后,赵信不肯让我接近他,却经常主动来见我,陪我说话。我的精神时好时坏,可见他时,却十分反常。一想到要见他,我没有一次不是愤怒的,可在这过程中,我又会缓和下来。
  他经常跟我回忆在长安的日子,一日他说起当年废太子刘荣反叛未果,提到了他说过的一句话,“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赵信离开后,我再次默念着赵信留下的话,恍惚又有些心疼他了。他牵绊太多,不得不时时将自己藏于险地,每行一步,都更多艰难险阻,他需多少算计才得保全自身,才有心力守护他在乎的人?
  “大哥……”我轻念,鬓间头发散落飘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