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进了帝京,钟灵毓将那张从‘徐十六’身上搜出来的香笺,交给了沈檀舟,吩咐他明日之前解出谜语之后,就和他在长街上分道扬镳了。
沈檀舟既然能够找到十六郎的线索,其手段绝不是一个纨绔子弟。
既然他在她面前不藏着掖着,钟灵毓也有心试探,所幸就交给了他。
她没去大理寺,一路回到了丞相府。
沈檀舟也没去刑部,只是乘了车架,辗转回到了镇国公府。
前脚刚坐下,傅天青就从角落外闪了出来,他低声道:“大人一路回到丞相府,瞧着面色不太好,要不要将疗伤圣药送到林府上?”
沈檀舟瞥了他一眼:“我若是直接送去,她不就发现动手的人是我了吗?”
打架事小,装成纨绔子弟也不是大事,但他眼下可是被当成了采花大盗。
若是让钟灵毓知道他昨夜那样轻薄她,只怕能连夜进宫,请旨退了这门亲事。
不过眼下的钟大人,想必也不用以镇国公府为靠山,她自己就是民心所向。
沉思间,傅天青道:“殿下便是不送过去,大人就猜不出来那夜的是殿下了吗?”
沈檀舟默了一瞬,将那香笺递给他,到底是说:“能骗一时是一时吧。”
傅天青识趣地闭嘴,接过那香笺,就转身离开了中堂。
中堂里面的蔷薇到了五月,开得是喧闹迷眼,隐隐只能闻到一阵清淡秀丽的香味,并不刺鼻。只是不知道这样浅淡的香味,她能不能适应下来。
早些时候,他只听说过丞相养女原是钟大都护的独女,而钟大都护回乡省亲之时惨遭灭门。这件事一直是刑部着手调查,但最后却被无缘无故压了下来。当时姬华还不是太子,自然也不知道这其中辛密。
只是朝廷二品大员这样一夜之间惨死,却这样轻易结成悬案,多少都有点玄秘。
当时朝中众说纷纭,有的是猜测钟家是常年镇守在西海,和阿肯丹国有勾结,所以引起了先帝的猜忌,这才出动暗卫,将钟家灭门。
此事是林相竭力压下来,谁也不知道钟家灭门的真相,只能不了了之了。更何况那案史已经被封存在吏部,大理寺无权查阅,纵使是钟灵毓想要翻案,也得升到刑部尚书,将卷案调回刑部才行。
那年钟府被灭门,钟灵毓也有十岁。
她见不得血腥,难道是从那时开始的吗?
可她既见不得血腥,为何还能面不改色地去剖尸查案。
因为什么?
为得那一腔,赤血肝胆么?
......
回到丞相府,钟灵毓洗了把脸,才去了林相的书房。
林相去世已经将近两年,屋子里的沉香味却还没有散去,若隐若现地飘在鼻尖,倒让她紧绷的思绪缓和了下来。
她遵循着记忆,翻出来那张帝京舆图,同时和现下的京城舆图做了比较。
当时看的时候她没发觉,不知道上面的红点是什么意思,如今再看,总算是恍然大悟。
这些标记出来的红点,都是昔年京城里的密道。
杜公诗社、永安笔铺、胡氏当铺、陈氏茶馆......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她唇瓣紧抿,将地图上标记出来的密道,一一腾到京城的新舆图上。
不过林相既然能有这些密道的图纸,只怕修建密道,也是圣意所致。当时她要排查京城密道一事,姬华也不置可否,其中态度很是让人捉摸不透。
她决定先去暗中查探一番,若是密道还有人用,纵使是姬华再推诿,她还是要一一填平。
百姓的安危,绝不能悬于这千疮百孔的皇城之中。
起身的那一瞬间,她身上一阵钝痛,险些没站住。缓了片刻,她灌了一口凉水,才离开丞相府,往舆图上的标记前去。
天色还早,她一路寻访了数十个,却发现这些密道竟都已经被填平封堵上,看年岁,应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她蹲下看了许久,才呢喃道:“填补这些密道的东西,都是同一种。”
也就是说,填补这些密道的人,都是同一个?
谁能知道京中错综复杂的密道?又是谁,能够这样兴师动众却又十分隐秘地将密道填实?
除非陛下信任之人,除非大富大贵之人,除非有权有势之人,其余者必无能为力。
这些猜测,隐隐落成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若说知道杜公诗社的密道,兴许是巧合。但能够不偏不倚地找到胡氏当铺去,未免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更何况,当年姬华贸然和沈家闹掰,本就是谜题。更别说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竟突然就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其中种种,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钟灵毓又沿街寻访了几个,果然见全都被填实。
眼见到了宵禁,剩下的一半她也就没来得及找,抽空回了大理寺一趟。
刚进去,就看见沈檀舟同徐泽站在尸堂,正听着京城府尹说话。
“这几位确实都是先前来府衙登记造册的,其中几位已经看不清楚相貌,不过看身量,大抵无虞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瞄着沈檀舟。
谁不知道这镇国公世子是出了名的纨绔,如今穿上官服,往着大理寺一坐,可不就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了。
钟灵毓就在后面默默听了一会儿,发觉沈檀舟既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来走个过场,真像是来好好办案的样子。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沈檀舟仍旧没离开,反倒是仔细看了看那些尸体,倒真是有些出乎意料。
直到他转过身,瞧见了钟灵毓,一张俊脸吓得惨白,有些后怕地道:“大人你也不点灯,就这样凭空出现在尸堂,可把我吓了一跳。”
大抵是方才他像个人样,眼下钟灵毓也不想对他横眉竖眼,只淡淡应了一声。
“教你查得香笺,眼下如何了?”
沈檀舟忙说:“我对照了这几个笔画,上面写得正是东湖西街,城郊农庄那里背靠天瀑,下游正是东湖,顺水而逃也并非不可能。想应是那十六郎同那花娘在东湖西街碰头,大人眼下要不要过去一趟?”
钟灵毓沉吟了一会儿:“走吧。”
东湖西街临近落霞巷,到了夜里,湖上多是画舫船只,虽说是宵禁,但落霞街却不禁,因而也算是京城一处胜地。远远瞧着,当真是繁华迷眼,富贵如天了。
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寻常人躲到这里,当真是不好找。
但钟灵毓素来是京城世家官爵眼中的活阎王,她若是夜行落霞街,不啻于阎王抓小鬼。所幸,沈檀舟又将帷帽给她戴上,远远只能瞧见一个窈窕清瘦的背影。
也难怪她瘦,成天东奔西跑的。
人潮拥挤,沈檀舟怕她走散,自然而然地就牵住了她的手。
钟灵毓一愣,心中陡然一热。
她猛地抽回了手,干巴巴地道:“我只握过死人的手。”
沈檀舟淡笑一声,手上却不由分说地将那只手拽了回去:“死人那么凉,哪里能暖的了手。”
一时间,钟灵毓倒觉着他脸上的笑,竟要比阑珊灯火还要刺目。
她别过脸去,想抽回手来,却不敢用力,生怕把这人一拳揍扁,落人耳目。
只能咬牙斥道:“沈檀舟,你不要得寸进尺!”
沈檀舟笑笑:“三书六礼已齐,若非林相亡故需要守丧三年,你已经是我的世子妃了。合情合理,岂有得寸进尺之说?”
“你——”
他凑近钟灵毓,轻声打断了她的话。
“当年定亲,镇国公府可是问了大人的意愿,大人本是欣然同意,眼下怎么就又反悔了呢?难不成,是觉着我镇国公府落魄,配不上大人官居三品的殊荣了?”
钟灵毓被他说得面上一烫:“你!我若是早知你如此纨绔不堪,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话音刚落,沈檀舟牵着她的手,便又紧了一寸。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竟温柔起来。
“我知道,世人都不爱落魄,又遑论我自甘堕落。”
他的语气太过飘忽,若非钟灵毓习过武,只怕也听不见这么一句。
她侧目看向他,因着帷帽,他的面庞在夜风中朦胧起来,反倒像那年他骑白马游街时,那一刹那的高不可攀。
忽然间,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仍有他拽着手腕,离开了落霞街的烂烂红尘,继而拐入西街那一条寂寂的小路上。
算日子,眼下正是十五,月圆如盘,明亮如银,将这小路照得是清清楚楚。
两人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沈檀舟才自然地放开手。
钟灵毓心头余潮未消,还觉着手中仍有温热,她情不自禁地在衣带上擦了擦手,才抹去了那阵虚汗,定睛留神起来巷口中的一举一动。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她才看见巷口,有人跌跌撞撞地走出来。
看那身形——果真是十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