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失掉的记忆

书名:慕容画坊 作者:苏伐 本章字数:9740 下载APP
生活在那夜之后回到了正轨,不管是慕容、柳潇、昆云嘉还是乌时水,全都没再出现过,仿佛那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或者是半睡半醒间看的电影。
  我还是想不起自己是什么人,我找回的过去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全国同样姓名的人不止成千上万。
  有的时候,在晚上一个人大开着等把电视声音放到差点惊扰四邻的时候,我会想,会不会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失掉记忆人的臆想,因为没有过去可以回忆,便凭空制造经历。
  我在书院门再没找到过慕容画坊,当然,他说过那不是一个每个人每一次都找得到的地方;柳潇假装追求我时候的电话变成了空号,作为私人侦探受雇于我的时候我以为是他的号码完全与他无关;书院门也没有了昆云嘉的店,记忆中他店铺的位置变成了一家卖皮影、竹简等装饰品的店,店主承认他是才租下的店,但之前这里是卖什么的无人记得清,人人都不再记得昆云嘉,甚至包括当初向我推荐他的店主。
  至于乌时水,这个每当出现整个世界就被隔绝开来的人,更像是大脑幻想的产物。
  我没有一样东西能用来证明,证明我确实见过这些人,他们中的一些甚至可能根本不是人。
  这个想法随便想想就觉得一点也不现实。
  手机上甚至也没有记忆中的挂偶,挂的是一只银色的骰子,数点是米老鼠的头。背面贴着手机贴,褐色的纹路,略有古意。
  有时候我想,那些人,那些事,有没有真正发生过也许都不重要,我有没有想起我是谁也不重要,在他们出现之前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在他们出现之前我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失掉的记忆里曾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生活。
  现在不过是又回到了从前,每天上班、下班、等待周末的普通生活。
  至于我过去是不是李芬,李芬又是什么样的人,我已经失掉了探寻的兴趣。
  已经不再会有人为了什么人的过去来找我,知道那些注定找不回来的人和生活又有什么意义。
  既然已经不打算再寻回,线索证据什么的,也就没有留的必要了。翻开手机相册,拍下的李芬的毕业照还是删掉吧。
  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我不是喜欢随手拍照的人手机里照片不多,没几分钟就翻到了底,我用手机顶住额头,深呼吸了两下,从后往前重新翻找,一张一张地仔细看。
  没有。没有!
  没有那张照片,没有李芬的高中毕业照。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拍下来了的,找到那张照片后我第一件事就是用手机拍下来,拍照时快门的声音还差点吓了我一跳,怕会引人过来。我还记得拍完一张照后我趴到窗前看了看有没有人,回来调到静音又拍了两张,一张是照片的正面,一张是写有名字的背面。
  我记得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真像是做贼一般。
  是我存到了别的地方,还是连李芬也都是我一个人的幻想?
  冷静!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在手机的每一个角落里找。我甚至查看了我的短信草稿,看是不是当作未发出的彩信存了起来。草稿倒是真有一封,但不是彩信,只是一般的短信。草稿只有三个字:
  分货者。
  我盯着这条短信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在第二次见到乌时水之后,我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害怕醉酒后忘记,于是把关键词记在了短信里,没再进一步记录便睡过去了,后来手机没电自动关机,这条被作为草稿自动存了下来。
  然后我想起来了我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我想到的是什么事。但现在对我而言,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甚至完全没有意义。
  因为我不是黄熙。不是黄熙就对我没有意义。
  我不是她!我证明了的,柳潇承认了的。
  没有李芬的毕业照。我在相信这也不过是我自娱自乐的幻想与相信自己的记忆准确无误之间犹豫了很久,最终,我打开了电脑。
  那张照片,我做过备份的,我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照片备份进电脑。
  等电脑里也没有的时候再怀疑自己的记忆。
  焦躁地等着开机,飞快地点击鼠标打开一层又一层的文件夹,我存放的路径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里,并且……我在我记得的位置找到了那三张照片。
  点开来,和我一模一样的高中生露齿笑着,看上去像是在说“茄子”。
  我不放心单把照片存在手机里。柳潇假装是齐凛和我在雨天相识时,我的手机里存有他的号码,那恐怕是在车上他偷了我的手机自己存进去的,为了掩饰他还假装换了一个档。
  还是柳潇干的吗?很有可能,他在我手机里装的恶意软件在那晚后消失了,也许他同时也删掉了这三张照片。
  我盯着照片上的“我”看。这上面有什么我不该知道的?
  我一直看一直看,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在学校看的时候太紧张只匆匆扫了几眼,而在手机上图片又太小。仔细看突然发现,照片上的人和我完全一样,不是一般“一模一样”那种修辞的说法,而是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
  打开微博,找到在网吧自拍的那张照片,两张放到一起,放大,对比,除了发型外我完全看不到任何差别,甚至没有一点苍老的痕迹。
  这是说?我高中毕业这么多年后,完全没有变老?
  不可能的吧。骗人的吧。
  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曾经的梦境中,没有忘记的梦境中,倚窗看到的街景蹦蹦跳跳地,想要跳出来让我看到。
  眼神本能地躲避照片上的我,于是被我瞄到了被我忽视掉的,更不该看到的地方。
  我终于明白柳潇不想让我看到什么了,不止是我完全没有变老。
  我看到了照片的右下角,阿拉伯数字写着拍摄照片的日期,也是照片上学生毕业的年份。
  那不是我该高中毕业的年份,那一年我甚至都还没上中学。
  照片的正上方按惯例印着细瘦的金字,表明这是哪一届哪一班的学生,因为字体设计地过分艺术,我从来没想过费心思辨认上面写的是哪一年。
  照片上的真的是我吗?这个背面名字写为“李芬”的?
  名字不重要,我已经不再在乎曾经叫过的,是哪一个名字。
  我只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十几二十几年相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的人?
  不,那不可能。那不可能,还能是人。
  在书院门,在夜里,名叫慕容的画师问我相不相信这世上有异能者。
  这就是答案吗?
  我在梦中和昆云嘉闲聊,问他名字的由来,看着窗外的街景。
  街道狭窄,上面跑着的,是人力黄包车。
  不是自行车或是汽车,是民国时代的黄包车。
  我究竟活了有多久!
  没错,你说的对,我向记忆中记不清脸孔的人承认,忘记了是为我好。
  
  假的吧,一定是假的。
  是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的。
  慌慌张张关掉照片,点击删除,然后清空回收站。好了,照片不存在了,我横过右手,单手盖住双眼,强迫自己稳定呼吸。在一呼一吸间,我告诉自己都是错觉,是我看错了,那不过是一时的眼花,加上过分离谱的想象力而已。
  也许等我睡一晚就会忘记,毕竟我之前已经忘记过那么多。这次也一样,一定,可以,忘记的!
  歪在床上,抱着头,可是睡不着,无论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睡意一点也没有浮现出来。我本能地抱住胳膊,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抖。
  让我睡着,让我忘记,不该记起来的事情别让我再记起来!
  我不是碑邑人,我不可能是的!我没有任何异能,没有任何一处和普通人不同的地方。我要真有什么超能力,骂过我那么多次的领导怎么可能还活得好好的。
  窗外起风了,午后的阳光迅速地撤离,遮天蔽日地阴了起来。
  只是自欺欺人没有用,我知道我骗不了自己,我需要有人给我解释,可手机里没有能将给我解释的人的号码。
  手心湿漉漉的,沾在机壳上。
  是出汗了吗?我究竟是有多紧张多恐慌。
  好像,不对。
  除掉贴住手心的部分,机壳的其它地方也是一层水汽,是均匀的细小水滴,仿佛天冷时留在室外的露水。
  雷声隔着窗户传来,眼看便又是一场暴雨。
  又?
  柳潇假意追杀我的时候,他说会下雨。语气笃定,仿佛能判定未来。
  然后果真下了雨。
  不止手机上有水汽,床单也是湿的,仿佛能拧出水来。西安明明是个很干燥的城市,记忆中从没有过如此地潮湿。
  那晚下了雨,然后昆云嘉出现,柳潇停止了追杀。
  我从没想过昆云嘉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从没想过柳潇假意的追杀有什么意义。
  我不敢啊,我不敢想啊。
  我不敢想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与我有什么关系。
  一场雨与一个人能有什么关系。
  翻出天气预报,那上面说今天没有雨。
  雨滴落在窗玻璃上,伴着大风斜落下来。
  打开窗子,冷风吹了进来,大脑一激灵我想起来了,在和乌时水对峙,在我本能地需要保护自己的时候,也是有凉丝丝的风,吹在脸上。
  手机扔回床上,我不需要了,我不用它也找得到该给我解释的人。
  他们会来的。
  因为这场雨。
  
  老实说,当发现来的人是慕容的时候,我稍微有一点吃惊。
  我知道会有人来的,向我解释什么,或是让我忘记什么。我以为那个人会是柳潇或是昆云嘉,我没想过来的却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慕容。
  “柳潇不肯来。”他解释说,“他说我惹的麻烦让我自己来处理。”
  “我是麻烦?”
  “不,是我自找麻烦。”
  “你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有什么关系?是不是我过去也认识你,还是你有什么人卷在这些贩毒的事情里?”
  他很轻地摇头,“都不是。只是很多很多年前我答应过一个人,不让这样的东西为害世间。所以,只是我自找麻烦。”
  我想起他说过,那些毒品来源于异能者。
  “来帮我画出我的记忆?我给你什么能让你卖画给我?”我想起昆云嘉的木器,是换的,而不是卖的。
  他还是摇头,“你不是我的客人。”
  我不是?
  “我的客人是昆云嘉。”
  原来昆云嘉才是画坊的客人。是啊,昆云嘉知道分货的名单,他是清清楚楚地记得,不像我的记忆里空空如也。
  既然如此,直接找他就可以了,干嘛还要把我卷进来?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我过得多好,虽然夜里偶尔空虚偶尔寂寞,但至少过的是普通人的正常生活,每日烦扰的不过是上班迟到、中午吃饭、月底绩效考核之类的琐事。
  “他不会给的。不会简简单单地给。只有从你突破,才能让他说出来。”
  他不会简简单单地给?他是想屯在手里多卖些价钱,还是和慕容一样觉得这些东西不该流入人世?他不像是囤积居奇的人,可如果他和慕容的目标一致,一开始就可以顺顺当当地合作。
  “我们的目标并不一致。他对于有什么东西为害世人并不关心。他想要的只是保护你而已,保护他为你构建的普通人生不受侵扰。
  “像正常人一样的人生,不记得齐凛的人生。”
  我阖上眼,并没有新的记忆涌现出来,即使听到了这样的话。
  慕容抓过我的手机,关了机。“希望不会坏。”他说,还没等我问什么,他抓起一杯水,浇在我的手机上。
  我起身去拦,被他制止住了,手机上淌下来的水脏兮兮的,仿佛有什么颜料混在了里面。他用纸巾覆在手机上,水吸在纸巾上,顺着纸张的纹理延展,留下不同颜色的层次。渐渐地有什么东西在纸下凸了出来,像是长出来的一般。
  是魔术吗?怎么没有人来说一句“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他揭开纸巾,手机上卧着一只小木偶。
  我抓过挂偶,颜料沾在手上。手机壳上的图案消失了,原来那不是手机贴,是画在上面的图案。
  “你画的?”果然不是普通的画师,居然用画掩藏了挂偶在手机表面,摸上去甚至完全感受不到异样。“你的画不防水。”
  “没关系。手机也不防水,所以你会避免它落到水里。”
  “这就是昆云嘉向你求的画?”所以这些天我才依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摇头,但无意解释。“这是昆云嘉的木偶,是檀木。你最后的记忆是在医院,在那之前的记忆被他吸取了。他替你伪造了新的身份,修改了医生的记忆和记录。”
  “他的异能是吸取记忆?”
  “不止。他有不止一项异能,吸取记忆、操纵潜意识只是其中一种。”
  “还有呢?特别长寿还是不死之躯?”我接话。
  但慕容没再接我的话。
  如果我的记忆是被他吸取掉了,那这木偶又是做什么用的?
  “记忆是吸不尽的,尤其是深刻的记忆。总会留有残迹,一经晃动,便可能复苏。所以,残留的记忆之上,还需要……我们就用封印这个词吧。”
  “这木偶是封印?”
  他终于点了一次头,“封印和残留的记忆连在一起。在记忆漏出的时候会对你强迫催眠,阻止进一步回想并在睡眠中强化封印。”
  我想起来了,在不止一个晚上,我盯着木偶睡去,醒来后对前一晚毫无记忆,忘记了我盯着木偶发誓醒来后一定要丢掉它。
  “你丢不掉的。他在你的记忆中刻下了‘不能丢掉’,不止是不能丢掉,你甚至会阻止它离开你的身边。”
  柳潇假装追求我的时候向我索要挂偶,我的第一反应是把它攥在手里,仿佛怕被谁夺走一般。
  柳潇似乎对此还很满意。
  “柳潇满意是因为其实他也不希望你想起来。因为昆云嘉认定了忘记是为你好。”
  “你们就没考虑过我觉得什么是为我好?”
  他笑了,是一种平淡地让人想发火的笑,“知道名单的人是昆云嘉。”
  “而且,”他补充,“我们愿意相信他的判断。”
  “你们和乌时水是什么关系?他又是什么人?”
  “他是碑邑人”他说,但这句明显只是废话。“他属于贩毒的组织,大部分都是碑邑人的那个组织。”
  “你们是在阻止他还是在帮他?”
  “我们想要挖掉这个组织。”他说得干脆明了,“但乌时水以为我们是在帮他。这么说不准确,他其实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柳潇,他只知道一个叫白英健的人。”他随手在桌上勾画,“我想,你还记得这张脸。”
  我确实记得,我们在一个雨天相识,他告诉我我们以前就认识,甚至是恋人,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齐凛。
  最后一次见到这张脸也是在一个雨天,颜料一般的东西顺着他的脸流淌,颜料下面是另一张脸,柳潇的脸。
  “陈昊意欲退出时毁掉了贩毒网络的整个中下游,整个网络需要重建,他们首先找到了一个替代陈昊的人作为中转,这个人叫白英健。”
  “这么说……”
  “对,柳潇假扮了他,成为了网络的一部分。他们选择白英健只是因为他的身份适合隐藏,但他并没有分货的渠道,于是他们必须要名单,把货都该分给谁的名单。”
  “所以他们来找我?”那为什么之前没有人找过我,还是说他们要先找到白英健这样的中转者才能考虑分货的问题?
  “他们之前从没找过你,是因为他们以为你死了。昆云嘉伪造了车祸的调查记录,让他们以为你死在了车祸里。但柳潇知道你后做了调查,发现你没有死而且已经失忆,于是他告诉了乌时水。
  “那组织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不会放过你,因为他们重建分货网络时毫无进展。果然,乌时水要柳潇想办法让你想起来,想起名单来。于是柳潇让我画了一场雨,顺理成章地让你上了他的车,告诉你他是齐凛,用的却是白英健的脸。”
  说话时他带了一点戏谑,这件事听起来的确是有那么一点滑稽。
  可我不知道名单,慕容刚告诉过我,知道名单的是昆云嘉。
  “你曾经知道的,但你失忆了。昆云嘉吸取了你的记忆,所以他知道。”
  果然,我当年是贩过毒的。
  “但乌时水不知道这些,因为柳潇告诉他你失忆是因为车祸。”
  显然柳潇知道我为什么失忆,知道从谁那里才能得到名单,以及怎样得到。
  “他是查到的。”他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流露出了一点对自己朋友的得意。“柳潇对这个城市的碑邑人更熟悉,而且他还很擅长调查。”
  “乌时水为什么不自己来?”
  “你们财务总监会亲自跑银行取现吗?”他反问。
  好吧,看来在什么组织里,官老爷们都一样,哪怕是犯罪组织。
  “直到柳潇告诉他你已经开始想起来了,他才直接出现在你面前,因为他不信任人,尤其是在陈昊的背叛以后。他不信任由‘白英健’独自获得的名单。于是‘白英健’对他说你已经怀疑他不是齐凛,建议他亲自假装齐凛,继续让你想起这个绝对不会忘记的名字。”
  “必须说,他有时候的恶趣味是挺让人无奈的。”慕容说,显然指的是柳潇。不知道乌时水一本正经地演戏时他有没有在背后偷笑。“我们没让乌时水知道昆云嘉,没让他知道他有分货的名单,而是让他来纠缠你,因为……我们没想让他得到真正的名单。而如果我们直接找昆云嘉他不会给我们任何东西,所以我们也需要乌时水来纠缠你,那时昆云嘉就需要从乌时水和他背后的组织手里保护你,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帮到他。”
  我想起那个雨天,昆云嘉说他知道名单,问柳潇够不够在慕容那里换一幅画。
  我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和乌时水相遇时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
  “你怕他是因为他曾经差点杀了你。但因为你们都是碑邑人,他手下留了情。但他只会留那一次情。”
  我扶着头回忆,完全没有印象。我记得对他的恐惧,却记不起恐惧的原因。
  我能记起的所有记忆,全是有关齐凛。
  “你想退出,退出贩毒以及有关的一切,带着齐凛一起。你向乌时水提出,他差点杀了你,作为警告也作为威胁。
  “他让你记住了,他有多可怕。刻在灵魂里。”
  四目相对时,是不由自主的恐惧。
  “我为什么要退出?”
  “你不想再贩毒了,事实上你一直不支持。”有那么一瞬,我甚至以为他是想要叹息。“而且齐凛那时已赚到了足够的钱,如他决意贩毒时向你承诺的那样,足够你们生活无忧的钱。”
  “乌时水不仅警告了你,他也警告了他。这直接导致了你们的分手。”
  在我偶然想起的记忆碎片中,在车上我提出了分手,齐凛紧紧握着方向盘,告诉我想都别想。
  “你向乌时水提出退出,但齐凛并不知情。因为你知道他不会同意,应该说,他不会愿意。”
  我想起他在车上咆哮,说他为了我都做了什么。
  而我回答他,他只是为了他自己。
  说话时的疲惫,从舌尖凉至心底。
  “是我累了倦了,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还是我终于看透了,他最爱的是他自己和钱?”
  慕容只是摇头,告诉我他不知道。一个人是怎么想的只有自己知道,而如果被忘记了,就再不会有人知道。
  我运了运气,问出我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昆云嘉不是齐凛对吗?你说他知道名单是因为他吸取了我的记忆,而不是他本来就知道。”
  否则乌时水干嘛不直接找他,直接找当初网络中的分货者。
  慕容点了下头,没再说下去,他看到我的脸色变了,他意识到我明白了。
  我曾在手机里存过一条备忘录,那是一个提示,使我能回想起偶然发现的真相的提示。
  那条短信只有三个字:分货者。
  康晔曾对我说,齐凛是分货者;慕容曾对我说,陈昊为分货者安排过一场车祸,杀死了他。
  所以柳潇不是齐凛,乌时水不是齐凛,昆云嘉也不是齐凛。
  没有人是齐凛,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不是齐凛。
  因为齐凛早就死了啊!
  我曾爱过的人早就死了,而我连他的相貌都想不起来。
  即使在梦里,我都看不清他的脸。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悲伤,我们是否爱过,是否恨过,是否相互伤害过……我全都,完全没有印象。
  是不是记不住,就可以当做不存在?
  不但不可能会有未来,我们连过去都被消除了。
  所以昆云嘉才说,这是为我好?
  “为什么我没死?”在我记忆的碎片中有一场车祸,我的手心和指腹上现在还留着灼烧的疤痕。“因为我是碑邑人?”
  我不知道我的异能是什么,看在我至少从民国活到现在的份上,也许是比较不容易死吧。
  他摇头。“是因为你没在车上。”
  我没在车上?车祸的时候我没在上面?
  对啊,否则我怎么会只在手心指腹上留下了疤。
  “你在半路上下了车,车祸是在那之后。”
  
  记忆的碎片炸开,落下,纷纷扬扬。
  我们在车上争吵……我说要离开他……我下车转身就走……身后巨大的轰响……他的车拦腰被撞……凹陷的车门卡住驾驶座……
  有火光腾起,撞他的雅阁前引擎盖着了火,火焰舔着他的车门。
  女人的尖叫声响起。
  是我的尖叫。
  我用尽全身力气呼喊他的名字,声音尖厉,仿佛希望那能劈开火光。
  他在车里。被困在了车里。
  我跑了起来,跑向车,跑向他。
  
  痛从指尖与掌心传来,灼热的疼痛,车体被火焰炙烤,滚烫的热度传到车门。
  拉不开,使尽全身力气也拉不开,车门变形凹陷进去。
  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我扬起头歇斯底里地大喊,分不出喊的是他的名字还只是纯粹的嘶吼。
  暴雨倾盆而下。
  
  碎片在脑中旋转,崩落一地。
  慕容手里攥着檀木偶,香气袭来,记忆消退,睡意满溢。
  慕容的手指抚在我额上,带着一丝丝凉意,睡意就这么消散掉,但记忆却没再浮现。
  不想再让我想起了吗?怕我想起看到挚爱死在眼前是怎样的崩溃?
  我伸开手,手心与指腹上是灼烧留下的疤痕,那场车祸带走了我最爱的人,只给我留下了这么几道疤。
  原来曾经的那场车祸中,我不在其中。
  是啊,慕容刚才说过的,昆云嘉伪造了医生的记忆和记录。如果我确实出了场车祸,他何必伪造这些。
  “每当你想起什么来的时候,封印松动,便会触动这香气,它会强迫你入睡,阻止你想起更多,在睡梦中,封印加固。”
  不对,很多次在睡梦中,有记忆浮现。
  慕容让我看檀木偶的脸,脸上空空的,没有眼睛。
  “那眼睛是我画上的,在封印上破开了两个点。夜里,有部分记忆会从中漏出。”
  夜里,檀木偶幽兰色的眼睛。原来我的记忆是这样的颜色,幽怨,忧郁。
  “为什么不直接破坏封印?你做得到的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不会让我想起太多来,因为昆云嘉不想让我想起。
  说到底,他是要昆云嘉成为他的客人,不是我。
  “柳潇那天在昆云嘉面前喊你李芬,他是想让昆云嘉知道,你没有以为自己是黄熙。他为你粉饰的普通人的世界,还没有分崩离析。如果不是你今天突然的发现,我根本不会再来。”
  其实黄熙是我,李芬也是我。
  我不断地更换姓名。
  因为我不会老。
  我想不到,我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穿上一个又一个名字与身份,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间穿行。
  城市的热闹都是别人的事,因为我不是人。
  “碑邑人都不会老吗?”他们是不是都像我一样,拥有恒久不变的容颜,却不得不在不断改变的身份中流连?
  “不。碑邑人也是人,和人一样。也确实有不会老的,但那都和异能有关。”
  原来,即使是碑邑人,也没有多少能与我相伴。
  不由自主地问:“我的异能是什么?”
  他不露声色,“我想你已经猜到了。”
  我想起每当我情绪激动,就会有雨水落下。
  “但有些异能不适合使用,因为对使用者自身会有伤害。最好终身不用,像普通人一样活完一生。”
  所以每当我引来了雨,昆云嘉就会出现,或是他会找人替他出现?我看向慕容。
  “怎么知道那雨就是我引来的?”
  “因为图景。你召唤风雨的时候图景大盛,柳潇隔着大半个城市都看得到。”
  “我的异能,究竟有没有能长生或是不老的?”我盯着他的眼睛,“还是那是昆云嘉用他的异能,让我活到的现在?”
  慕容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太轻了,还未出口便消散了。
  他默默地摩擦木偶,暗香向上腾起。
  我抓住他的袖子,我不想睡,我不要睡。你是来向我解释的,怎么可以只说一半这么不负责任。
  “我都猜对了是不是?”
  他还是那么一句的模棱两可:“这不重要。”
  睡意袭来,我挣扎着问:“你告诉我好不好,既然我注定要忘记,至少让我在这一瞬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说,只是朋友。”
  我注意到,他用的是一句引用。
  “只是朋友?”
  只是为了朋友做这么多的事?
  “因为是相识很多很多年的朋友。”
  “这也是他说的?”
  慕容点头。“是那么长久以来,唯一的朋友。”
  “这句……”
  “是我说的。”
  沉重的睡意压来,我不要睡,我怕醒来后发现自己什么都不再记得。
  “在挂偶被画上眼睛之前,你一样不记得过往,那时候你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而且你似乎并不介意你到底丢掉了什么样的记忆。”
  我知道,那时候确实是。可我现在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一部分,就像认识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再随随便便地装作陌路。
  哪怕过往已被撕得鲜血淋漓,在窥到了过去的端倪之后,我如今也不能说不要就不要。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问,支着正欲栽倒的头。
  “谁?”
  “乌时水。”眼睛勉强撑开一条缝,看不清慕容脸上的表情,“他说,死亡的恐惧能让我回忆起一切。”
  也许他原话不是这个,但他的意思我记得很清楚:在濒临死亡的时候,记忆的屏障也许会随之崩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