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又取自其下的王弼注:“妙者微之极也。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故常无欲空虚,可以观其始物之妙。”第三的即色义,是支遁之说。据传,支遁原姓关,字道林,岁十五而出家,晚年游吴,建支山寺,后投于剡山,在沃州小岭建一寺,后又移居于石城山,惟及至东晋哀帝即位(公元362年),便应诏入都,住于东海寺,讲《道行般若》,逗留三年即辞都,入余姚之山中(一说是剡山),年五十三而卒。他逝世的时候,即在东晋废帝太和元年(公元366年),故他大概较之竺道潜年少二十八岁。他的老师是谁,尚不明白,惟他给一个人信中说:
上座竺法深,中州刘公之弟子……弘道之匠也。顷以道业靖济,不耐尘俗,考室山泽,修德就闲。今在剡县之仰山,率合同游,论道说义,高栖皓然,遐迩有咏。
他也喜欢剡山,大概是倾慕竺道潜的吧。他有《道行旨归》《即色游玄论》《庄子逍遥篇注》等著作,所以,他一定亦是般若学者,而精通老庄的人。惠达的《肇论疏》引用他的《即色游玄论》,这样说:“吾以为‘即色是空,非色灭空’,此斯言至矣。何者?夫色之性,色虽色而空。如知不自知,虽知恒寂也。彼明一切诸法无有自性,所以故空。”
照此看来,支遁的见解:《般若经》所说的“即色是空”,并不是否定色(万物)的实在,而是,万物是实在的,惟我们所认识的万物的形态,不能决定即其本性。因为,一切诸法,时时刻刻都是变化的,以瞬间的形相,不能立刻说是诸法的实相。因而,他的《即色游玄论》这样说,人不宜固执瞬间的形相,而应该游于玄虚之境。他的《逍遥游注》,便是从同样的意见去解释《庄子》。
随如以上三家之义,便产出了道安的本无义。道安的“本无义”,所叫的名称虽与竺法蕴的“本无”同样,但其见解大不相同。道安俗姓卫氏,是常山扶柳(今直隶冀州西南)人。初学于邺都中寺的佛图澄,后移居山西诸方,晚年居于湖北襄阳,十五年建檀溪寺,从事讲学,惟建元十五年(公元379年)苻坚陷襄阳之际,为苻丕所获,后住长安五级寺,太元十年(公元385年)七十三岁而卒。他的著述有二十余种,讲说各种的经典,其中特别尽力的,便是般若的经典,其《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抄序》这样说:“昔在汉阴十有五载,讲《放光经》岁常再遍,及至京师,渐四年矣,亦恒岁二,未敢堕息。”(见《出三藏记集》卷八)就此来看,可知他对《放光般若》是如何热心的了。他既研究《放光般若》,犹有不甚解之处,故努力欲得竺叔兰、无罗叉所译出的《光赞般若》,委托当时将作天竺之行的慧当、进行、慧辩三人,在凉州代抄录之,再与之对照,作《略解》(《出三藏记集》卷七《合放光光赞随略解序》),从此可见其研究的态度。他这样潜心于般若的结果,似已很理解般若的真意,于是便提倡新的本无说。他的弟子之中有著名的庐山慧远,慧远亦承继他的本无说。关于道安和慧远的本无说,慧达的《肇论疏》这样说:
如来兴世,以本无弘教。故方等深经,皆云五阴本无。本无之论,由来尚矣……谓无在元化之前,空为众形之始……夫人之所滞,滞在未有……若托心本无,即异想便息。(以上道安本无论)因缘之所有者,本无之所无,本无之所无者,谓之本无。本无与法性同实而异名也。性异于无者,察于性也;无异于性者,察于无也。察性者,不知无;察无者,不知性。知性之无性者,其唯无察也。(以上慧远本无论)
对照此二段文章来看,便可明白道安的本无之意义何在。因为,道安在大乘经典上所说的一切诸法是空或无,并不是否定现象的存在,而是说,一切现象都由因缘和合而生,这因缘和合所生的万物的形相,时时刻刻都变化,毫无定所,因此,万物无本性,万物的本性乃不变不易的,是超越人类的认识的。由此可知,道安的本无义和支遁的即色义的意义略同。于是,嘉祥的《中论疏》上这样赏赞说,道安的本无和支遁的即色,名虽异而实相同,与后起的罗什门下僧肇的不真空之说的意义相同。
对照上述三家之义和道安之本无义来考察,则随着从竺法蕴的本无义进到心无义,从心无义进到即色义及道安的本无义,便可看见思想一步一步地进展。即最初的本无义,乃借老子哲学去说明般若的“空”,把“无”看作诸法的本体;其次的本无义,乃借王弼的《老子义》,说明了“空”乃是人类虚其心;最后的支遁和道安,便在认识论立场去解释“空”的意义,人类所看到的诸法的形相不是其真性。念及至此渐涉及般若的本义之时,便可想象到老庄的哲学是如何地帮助对般若的理解,同时又可知道,老庄思想和般若思想的不同点在哪里。要之,老庄的无,都是就本体论去说无,惟般若的空或无,乃就认识论而说的,这便展开了佛教和老庄的分水岭。然而,最初的学者,不理解这区分,立刻以老庄去说明佛教,及支遁、道安既出世,渐次注意这点,深入佛教精神而前进。这种精神,及至其后罗什渡来,翻译出龙树提婆的大乘论,更明了地被意识了。
罗什具称鸠摩罗什,龟兹国人,七岁出家,九岁入罽宾国,留止而学习小乘,三年而归,归途中渡月氏、疏勒,至莎车国,学习大乘,其后由温宿国归龟兹,住于王新寺,再而迁居雀梨大寺,广诵大乘经典,弘始三年(公元401年)来长安,弘始十五年(公元413年)卒于长安大寺。他在长安十三年间所译出的经典甚多,或说三十九部甚至七十三部,其中最著名的:
一、《新大品经》二十四卷。(或说,《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四十卷)
二、《新小品经》七卷。(或说,《小品般若波罗蜜经》十卷)
三、《大智度论》百卷。
四、《空论》四卷。
五、《十二门论》一卷。以上三种龙树著。
六、《百论》二卷。提婆著。
七、《新法华经》七卷。(或云,《妙法莲华经》八卷)
八、《遗教经》一卷。(或云,《佛垂般涅槃略说教诫经》一卷)
据他的门人僧叡所说,罗什曾说过,《般若》除其虚妄;《法华》开一究意;《泥洹》阐其实化:此三津开照,照无遗矣。故他似乎认为以《般若》《法华》《涅槃》这三经,相互辅足,便成为完全的教理。涅槃部分的经典,仅译出《遗教经》一卷,故他的教理的中心,必定还是在般若和法华。尤其是般若,既已译出《大品》(《放光经》及《光赞般若》的别译)和《小品》(《道行经》的别译),更翻译了根据般若经典而讨论这部分的书籍,即《智度》《中百》《十二门论》等,在这许多书中便可探出般若部分经典的真意,故这方面的学问,在他的门人中特别发达并不是偶然的。罗什门人三千,优秀者不乏其人,惟当中以僧叡、僧肇、道融、道生等四人,称为什门四哲。兹将四哲的门生,列系谱于下:
四哲中的僧叡与僧肇,罗什殁后犹止于关中,惟道生则随其同学慧叡、慧严、慧观等归江南,有如系谱所示的后继者。道融归彭城,据传,从其讲说之门弟盈三百,惟其门弟之名不传。但《魏书·释老志》有云,彭城白塔寺有僧嵩、僧渊等传授罗什之学。故此等或许是受道融之感化的。关于道生、道融之后学,今无特说之必要,惟从僧叙和僧肇之门,发展到三论宗,这是应该注意的。
僧叡是注大、小品《般若》,作《智度》《中百》《十二门论》之序文的人,原来是三论之至人,其门人僧导亦曾直接师事罗什,晚年住寿春东山寺,作《三论义疏》,导的弟子僧庄又传师说,作《中论文句》。导之弟子又有名昙济其人,继师之后,居于东山寺,其后渡江入中兴寺,集道俗之信仰。昙济有名为《七宗论》的著述,嘉祥的《中论疏》亦曾引用之,其内容乃敷陈批评僧叡的六家之语,由此已可知有僧叡至县济的三论一派。
僧肇乃京兆人,罗什来姑藏时,即叩其门,罗什来长安后,常助其翻译事业。其著作有:《般若无知论》《物不迁论》《不真空论》及《涅槃无名论》四篇论文,又有《维摩经》之注,当中的《不真空论》,乃批评本无、心无、即色三家之说,最后说,万物不是真物,故是空。其后高丽朗大师其人,在关中学习僧肇此说,传之于江南,得梁武帝之尊信,授之于止观寺僧诠等十位名匠,又教授隐士周颙,因此,周颙便著作《三宗论》,僧诠门下,皇兴寺法朗之弟子出嘉祥寺之吉藏,遂由吉藏即嘉祥大师集大成为三论宗了。因而,江南集大成的三论,和以北地寿春为根据地的僧叡、僧导派是不同的系统,嘉祥把僧导一派诸师称为北土三论师。
嘉祥大师吉藏,梁太清三年(公元549年)生于金陵,七岁做法朗之弟子,三十三岁时,师法朗入寂,故从此游吴越之境,住嘉祥寺,张其讲筵,隋大业二年(公元606年)奉炀帝之敕,入长安慧日寺,再移居日严寺,及至隋亡而唐兴,受高祖之优遇,武德六年(公元623年)七十七岁而殁。嘉祥一生中讲《三论》共一百余次,讲《法华》共三十余次,著作其注疏达四十余部之多,当中最著名的,乃是《中论疏》二十卷,《百论疏》九卷,《十二门论疏》六卷和《三论玄义》二卷。盖上者三种乃是《中》《百》《十二门》之解释,后一种是其概论。于是,借《三论玄义》,便可知此宗之要点。
据《玄义》所说,此宗的经典,是《中》《百》《十二门》这三论,其义不出破邪与显正这二辙,破邪乃是使之离开一切固执之教,即使之离开一切固执便是显正,此宗之要义,均归于破邪之一途。于是,玄义中便打破(一)外道、(二)毗昙、(三)成实、(四)大执这四者。当中其后三者,乃批判嘉祥以前中国所发生之佛教,而最初之外道,乃破佛教以外的哲学宗教,其中分为天竺之外道和震旦之外道而破释。而《玄义》为破释外道,便并列佛教与外道之不同点六条,呼之为“六义”:
一、外但辨乎一形,内则朗鉴三世。
二、外则五情未达,内则说六通穷微。
三、外未即万有而为太虚,内说不坏假名而演实相。
四、外未能即无为而游万有,内说不动真际建立诸法。
五、外存得失之门,内冥二际于绝句之理。
六、外未境智两泯,内则缘观俱寂。
这里所谓内,即指佛教,外,是指震旦之三玄,即《易》和《老子》及《庄子》。《易》乃代表儒家哲学,《老子》和《庄子》乃代表道家哲学。在如上六条当中,似乎一、二、五主要是论儒和佛之优劣,三、四、六是论佛道之优劣。据此,道家哲学和佛家哲学之差异:第一点,道家把万有之本体叫作太虚,认为万有是有为的,太虚是无为的,而区别着本体和万有,反之,佛教,特别是三论宗,说假名(现象)即实相,认为诸法即是真际之发现;第二点,儒家承认主客两观,道家否认客观,惟为着尚不否定客观,故不能除去固执,惟《三论》中则主观和客观皆否定,故没有固执。要之,道家由于立在本体论的立场而否定现象,去阐明本体,佛教则立于认识论的立场,否定了一切,结果,肯定一切而展开假名即实相之哲理。
以上我们已说明了:依老庄哲学而引起关心于般若,由于内地出了道安、支遁,从外地迎罗什之东来,便立刻丢过老庄之樊篱而走入般若堂奥之径路的概略,从此再转方向,一看老庄学自体如何地发生变化。
魏晋以来,老庄学极全盛,出无数《老》《庄》的注释书,既如前所述,惟至罗什东来以后,出很多由佛教学者所著的老庄书籍。试列记其主要者如下:
一、沙门罗什注《老子》二卷。
二、僧肇《老子注》四卷。
三、释慧观《老子义疏》一卷。
四、释慧琳注《老子》二卷。
五、释慧严注《老子》二卷。
六、梁武帝《老子讲疏》六卷。
七、梁简文帝《老子私记》十卷,《庄子讲疏》二十卷。
八、周弘正《老子讲疏》六卷,《庄子疏》八卷。
九、张讥《老子义》十一卷,《庄子内篇义》十二卷,《外篇义》二十卷,《杂篇义》十卷,《玄部通义》十二卷。
以上九家之中最初的五家,都是罗什或罗什门下的学匠,是佛教特别通达般若的人们,故其《老子》注释,大概也是用般若思想去解释的。其次,梁武帝是最初信奉成实,其后由南地三论的开拓者法朗大师而皈依三论的人,简文帝又是他的儿子,故两帝的《老庄》义,大概会有三论的影响的。两帝之讲疏,至今不存,故不明其详,而杜光庭的《道德经广圣义》说,梁武帝的《老子义》,以“非有非无”为宗,故可想象他是用三论思想去解释的。又嘉祥的《三论玄义》中有条问答,大意说:
问——伯阳之道,道曰太虚;牟尼之道,道称无相。理源既一,则万流并同。什肇抑扬,乃谄于佛?(此王弼旧疏,以无为为道体)
答——伯阳之道,道指虚无,牟尼之道,道超四句。深浅既悬,体何由一?盖是子佞于道,非余谄佛。
问——牟尼之道,道为真谛,而体绝百非。伯阳之道,道曰杳冥,理超四句。弥验体一,奚有浅深?(此梁武帝新义,用佛经以真空为道体)
答——九流统摄,七略该含,唯辨有无,未明绝四(句),若言老教亦辨双非,盖以砂糅金,同于盗牛之论。(周弘政、张机并斥《老》有双非之义也。)
熟读玩味这两个问答,可知梁武帝的《老子义》,乃根据僧肇以来的三论义的。
其次,周弘正(或作周弘政),是《三宗论》的著者周颙之孙,张讥(或作张机),是周弘正的弟子,就这去看,一定曾精通三论教义的。据说,周弘正之讲疏,乃奉赞梁武、简文之义,张讥更承继弘正之义而出新见解的,此二人均甚理解佛教与老庄的区别之人,认为老子无双非,即无否定之否定,这可依上面所引用的《玄义》的注文可明了。
要之,周弘正和张讥那样的公正学者,甚理解佛道双方,一定会深知其差异点的。一般心醉于佛教哲学的学者中,有欲依佛教哲学而说明老庄的,例如,梁武、简文便是其代表者。于是,般若的思想,最初在魏晋之际,由于老庄哲学之援助,渐得到似是而非的理解,惟至东晋时,理解既进步,遂明白般若思想与老庄区别之点了。相反的,至六朝末,便有欲依般若哲学去说明老庄的倾向。由此可看见,在六朝之际,老庄全盛之思想,渐次变化为佛教全盛之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