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破碎的器皿。”
——《诗篇》31:12
我最喜欢的裙子是母亲传给菲雅,菲雅又传给弗洛茜,弗洛茜再传给我的。刚开始的时候,这条裙子是鲜红色的,到我穿上它的时候,岁月已经把它洗刷成粉红色。有时候我在想,所有的红色都会因为穿过它的女人而褪色。
我在菜园里穿着这条裙子,和菲雅、林特还有父亲在一起。我们正在采摘蔬菜想要油炸它们,这时,利兰开车过来了。
“谁邀请你的?”他一踏入菜园,我就问他。
“为什么我见我的家人还需要被邀请?”他问。
我看向菲雅,她正把西葫芦放进篮子里。我看着利兰从她身边走过,来到一排排玉米前。他打量了一下玉米秆,然后挑了一个玉米穗,剥掉它的外壳。
“你会毁了玉米的。”我告诉他。
“哦,我忘了。”他挥舞着手臂,“你是南瓜,是玉米的保护者,是伟大的贝蒂。”
“好了,你们两个够了。”父亲开始把秋葵切下来放到篮子里。
他把最长的秋葵顶在头的两边,假装它们是角。林特笑了,又从篮子里拿出两个,也给自己戴上一对角,然后假装和父亲顶犄角。菲雅笑着他们,同时利兰又剥开了一个玉米穗。
“住手。”我把他从玉米秆边推开。
“我们得试着好好共处。”父亲把秋葵扔进篮子里。
“对啊,贝蒂。”菲雅补充说。
我转向她,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是我的错?”我问,“是他糟蹋了玉米,可没人在乎。”
“算了,我要走了。”利兰踩着葡萄藤离开了菜园。
“你把植物都弄死了,你这个浑蛋。”我弯下腰去察看藤蔓。
利兰转身对我竖了中指,然后上了他的车。他加速离开小巷,瞬间尘土飞扬。
“贝蒂,你得学会别理他。”菲雅说。
她正在用一把锋利的小刀把熟透的黄瓜切下来。
“别理他?”我问,“我已经厌倦了无视他如何毁掉这一切,我不能再不理他了。”
菲雅慢慢地站起来。
“贝蒂,”她说,“别说了。”
“爸爸,”我转身面对他,“我有事要告诉你。”
“闭嘴,贝蒂。”菲雅走出黄瓜藤,她在一排卷心菜前停了下来。
“爸爸,”我深吸一口气,“利兰他——”
菲雅踢折了她面前的卷心菜。
“菲雅?”父亲转向她,“你在做什么?”
她看着我,然后用力踢掉剩下的卷心菜。它们在地上滚来滚去,像披发女人的头。
她一脚踩进甜瓜地里,用小刀捅着地里的蜜瓜和西瓜。接着,她又把整个身体扔进了扁豆秧中,将长豆荚扯下来,一直扯着,看起来就像是她手里攥着一把被她勒死的蛇。
“住手,菲雅,”父亲说,“你在糟蹋这些植物。”
她把自己缠在深绿色的藤蔓中,然后用手中的小刀割开,仿佛在撕开墙纸一样。她又用黄瓜藤缠住自己的胳膊,用尽全身之力把它们提起来。当菲雅像母亲拽着孩子们的头发那样拽起胡萝卜时,父亲不得不把挡在菲雅前面的林特拉开。她把每根胡萝卜都咬上一口,然后把嘴里的胡萝卜吐出来,嘴边沾满了泥巴。
菲雅接着开始捏西红柿,西红柿瓤从她的指间溢了出来。她又对浆果做了同样的事,五颜六色的果汁弄脏了她的手。然后她把注意力转移到玉米上,便跑进了玉米地里,掰弯那些玉米秆。它们的穗子摇晃着,直到根部折断。
“你们在嚷嚷什么?”母亲走到门廊上。
当她目睹发生的一切时,只能和我们一起站在后面,看着菲雅破坏菜园。
在菜园的后面,父亲建造的木栅栏旁边长着葡萄。菲雅打破了栅栏,砍断了葡萄藤,把葡萄都踩烂了。它们甜美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菲雅停了下来,她只是盯着我,手里还拿着刀。她攥得那么紧,我以为她会把刀柄给捏碎。
“菲雅?”父亲慢慢地走过破坏现场,“你怎么能这么做?”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我比菲雅还愤怒,“她这么做是因为利兰——”
菲雅倏地一划,割开了她的左腕。
“耶稣的血啊。”母亲把林特搂进怀里,遮住他的眼睛。
“你得给她止血,兰登。”她告诉父亲,而他正跑向菲雅。
菲雅低头看着她的手腕,扔下了刀子,似乎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意外。父亲用他的手帕包住了伤口。
“没那么糟糕,我能缝上。”他说着,把菲雅领进了车库。
“贝蒂,”他唤我过去,“我需要你的帮助。”
林特和母亲只能呆呆地望着菜园的另一边。我能听到母亲想要从林特那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进车库,父亲就让我按住伤口。我把手放在手帕上,能感觉到她温暖的血。
父亲在车库里找线时,菲雅低声对我说:“我告诉过你我会自杀,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个应该能行。”父亲说着,从一个锡罐里拿出一卷黑线。
他递给她一块树皮让她咬着,然后把私酿酒倒在伤口上。
“我会把你完全治好的。”他一边说,一边用更多的酒精给骨针消毒。
菲雅吐掉树皮,喝了一口烈酒。就在她喝的时候,她的余光看见父亲正在把皮肤捏起来准备把针穿过去。随着她开始尖叫,我跑出车库,跑进了树林。
我寻找着最高的树,把脸埋在它的树皮中。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才回家。我到家时,菲雅的卧室还亮着灯。母亲在楼下客厅看电视,而林特在她身边睡着了,他枕在她的膝盖上。
我走上楼,台阶在我脚下嘎吱作响。然后我踮起脚尖穿过走廊,坐在菲雅房间外的墙边。
“你知道吗,上帝曾经也这样缠过绷带。”是父亲在说话。
我从门口偷看,看见他站在菲雅的床边,手里拿着一个装满沙子的罐子。菲雅靠坐在床头板上,她的膝盖缩在下巴底下,而她的手腕该换绷带了。
“上帝也割腕了?”她问。
“不是那样的。”
“那他为什么要缠绷带?”菲雅低头看着她自己的绷带。
“那是在他创造了太阳之后。”他说。
菲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问上帝是如何创造太阳的。
“有点儿像做馅饼,”父亲说,“有糖、面粉、黄油,我不知道确切的配方。如果我知道,我会自己做一轮太阳。但是我知道,上帝把他的食材搅拌好之后,把它们都放在了一口大锅里,然后把它们放进烤箱烘烤,直到它们变成了金黄色,热腾腾的,准备升上天空。有些人认为上帝的手是在太阳烤熟之后烫伤的。让上帝难堪的是,他的手被该死的烤盘烫伤了。他把烤盘从烤箱里拿出来之前,忘记戴隔热手套了。”
说到这里,父亲咯咯笑了起来,但是菲雅没有,所以他又同她一起沉默,直到她开口道:“爸爸,这是个蠢故事。”
当她温柔地唤了他一声“爸爸”时,父亲又重新振作起来。
“你为什么要拿那个罐子?”她问。
“这是从天堂来的。”他说,“昨晚我散步的时候,一根绳子从天而降。我等着看看会不会有人下来,可没有人下来,于是我拉了拉绳子,想知道它是否结实。我估计有人想让我爬上去。”
“但你不知道是谁扔下来的,”菲雅说,“如果上面是个魔鬼呢?”
“它是从天上来的,”父亲告诉她,“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天堂。我觉得绳子没那么糟糕,所以我放下手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抓紧绳子,开始往上爬。于是乎,我这个无名之辈,爬上了天空。星星离得如此近,它们看起来像是呼吸镇的灯光,而小镇如此遥远,所有的灯光看起来都像是星星。当我爬到绳子的顶端时,我发现绳子是从一扇窗户里伸下来的。这扇窗户敞开着,悬在半空中,一道明亮的光线从里面射出。我爬了进去,跌落在时间沙滩上。”
“时间沙滩是什么?”
“拜托,菲雅,每个人都知道时间沙滩是什么。我们的生命罐子就放在那里。每个罐子里都装满了沙子,用来衡量我们在地球上的时间。”
他给她看了看粘在玻璃外面的纸条,上面用他的字迹写着她的名字。
“我翻遍了所有的罐子,终于找到了你的。”他说,“瞧瞧它,”他把罐子举到她面前,“满满都是沙子。再增加的话,就会从罐子里面漫出来。上帝给了你比大多数人更多的时间,菲雅。我知道的,我看到那些罐子了。我看到有的只装了一勺沙子,有的只装了一粒沙子。上帝对你有伟大的安排,我的女儿。”
他把罐子递给她。她看了看,然后说:“爸爸,这只是河岸上的沙子。只是这样罢了。”
父亲抓住她缠着绷带的手腕,像一头老熊一样咕哝着。
“你难道不知道自杀会怎么样吗?”他问,“你的罐子会破,沙子会撒出来,永生永世。你的惩罚就是收集起每一块玻璃碎片和每一粒沙子。等你收集完成的时候,别以为你可以安息了,因为魔鬼会踢倒你那堆积如山的东西,让它们再次撒得满地都是。永远都会是这样。你试图找到你破碎的东西——试图重新拼好它们——而魔鬼,永远不会让你得逞。
“上帝为我打开了一窗户,放下了绳子,这样我就可以找到你的罐子,让你知道你还有多少年要活。菲雅,你注定会寿终正寝的。”父亲用手抚摸她的头发,“你的头发注定会花白,你的皮肤注定会长皱纹,你注定会成为一个老奶奶,一个非常快乐的老奶奶。不要做一个朝伟大神明吐唾沫的傻瓜。”
她点了点头。
“你好好休息吧。”他给她掖好被子。她把罐子放在胸前,就好像那是一只泰迪熊。
“晚安,菲雅。”他说道,然后走出房间,关上身后的门。
父亲发现我在偷听,但一点儿也不惊讶。他只是等我站起来,然后我们一起走过走廊。我想我们应该已经上路了,也许是去看看菜园曾经繁茂的地方。但我们没有到达那里,因为玻璃碎裂的声音让我们都转过身去。我们跑到菲雅的门前。父亲打开门的时候,我们看到菲雅下了床,站在破罐子旁边。她看着沙子,看着沙子一点点渗入周围地板的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