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仲室韦

书名:大唐荣耀之半岛雄鹰 作者:曹灶 本章字数:5598 下载APP
仲室韦已多日没有洗浴,浑身刺痒。
他已叫人烧好了水。他褪去衣裳,泡在木桶内,滚烫的水舔舐着他的皮肤。年轻时不能忍受的高温,此刻他只感到温暖。他的头靠着木桶的边缘,竭力放松,直到水发凉。
他把皮肤擦得发红,洗得一尘不染。仲室韦低头看着松弛的皮肤,感叹岁月流逝得残酷。大丽人喜欢白色,今日更甚。他从里到外一身的雪白,袜子、里衣和丝绸的束腰外衣,都是在春州洗过并漂白的。
在最外面,儿子给他套上了荣留王赐的护具:一整套精钢打造的盔甲,肩膀两侧是黄金雕饰龙,金色的胸甲坚硬如冰,白色的皮革腰带上扣着金环,一边佩着匕首,一边是长剑。
他曾穿着这身盔甲跟随荣留王浴血奋战。三十年过去了,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穿上它了。可惜造化弄人,他现在要跟随荣留王的儿子完成高家未竟的事业。
盔甲如大山一般沉重。年轻时他穿着盔甲作战、吃饭,甚至睡觉,此刻盔甲却在挤压他的骨头。他悲苦地想:“盔甲给我带来荣耀,也会给我带来死亡。”其实,他现在已经和死了差不多了:家园被焚,妻离子散。不过,要是非死不可,他希望自己能像个大丽男人一样死去,身上穿着盔甲,手里拿着长剑。
他出了营帐,骑上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这匹马还不熟悉他的味道,不安地喷着鼻息。他跟公主高宝梅和太子护卫松桓并行。在他们前面,一人端坐在高大的金黄色宝马上,他正是仲室韦一辈子的心血:太子高宝雄。可能有人在背后称呼他为“黑石王子”,但他是仲室韦的亲人,是仲室韦从小看着长大的小王子。在仲室韦眼中,太子比自己更重要,比儿子重要。
营帐上的火把熊熊燃烧着,照在士兵们的头盔上和胸甲上,画出一道道火红的曲线。他的儿子仲匡洛走在最前方,庄严地托举起一面大旗,象征至高王权的黄色龙旗。儿子仲匡洛继承了他的耿耿忠心,坚持称呼太子为陛下,认为高宝雄才是大丽的国王,而非坐在会庆殿龙椅上的傀儡。现在是卯时,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时刻,也是很多人的最后一个夜晚。
一个时辰后就是新的一天,决定高家命运的一天,决定他仲室韦命运的一天。他早已祈祷完毕。就在儿子帮他穿戴护甲时,他祈求双神:“请你们看护太子,还有跟随他的数万将士。”
仲室韦很想知道此刻太子在想什么。即使作为太子太傅,他也不敢向太子问讯太多。太子也极少对他吐露心声,毕竟他是大丽高朱蒙的后代,唯一的正统子嗣,肩负着统一大丽的重任。仲室韦自己呢?他浑身都是泥土的气息,至少在很多年前是。在考入光华苑之前,他的祖祖辈辈都是侍奉土地的农户。他先是被婴阳王垂青,一步一个脚印做到了太大兄,后来被荣留王擢为太子太傅。从此他便一直跟随太子。可以说,他身受两代王恩。
传统的贵族们对他是另外一种态度。在他们眼中,仲室韦永远是卑微的仆从。“不过,有朝一日,他们的后代会和我的子孙结亲”,仲室韦一直这样认为。总有一天,他的府邸会修建在安鹤宫附近,和乙支家、泉家的一样宏伟,并世代蒙受王恩。
是的,这些名利是他期望得到的,也不为此感到愧疚。不过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比这些更重要……
一切的前提,都是太子赢得王位,否则……
太子经受不起失败。如果这次失败了,他们就会变成流寇,被盖苏文终日搜捕,惶惶不可终日。
太子下令焚毁了所有的军营栅栏。平壤城外,在两丈宽的官道上,身披黑色盔甲的人马整齐地站定。站在中间的是效忠高建鲁的春州士兵。他们每人携带一把环首刀、一面橡木盾牌,火光闪烁在他们简易的铸铁头盔上。他们站姿笔直,仿佛石头雕刻而成。
王爷高建鲁终其一生都是个谨慎、严厉的将官。这些人马是他一辈子的财产,希望他们能在此刻起到最大的用处。这些大丽孩子忠心耿耿,一旦认定太子是他们的国王,便会勇敢作战、不畏生死。如果他们知道了旧主人的死亡真相呢?他们是否还肯为黑石王子作战?那最好别让他们知道。
人马最前方立着一匹血红色的骏马,骑在上面的指挥官是高建鲁的外甥,名叫牟剑。人如其名,他使得一手好剑,如果碰到泉男产,必定会是场恶战。
两侧站立着从十城歼灭战中收来的俘虏,他们大多是摇摆不定的城池守卫。很多人厌恶盖苏文的恶行却没有胆量反抗,太子的到来则让他们顺势而为,加入了太子的大军。在仲室韦看来,他们多是墙头草,是最需要防范的。如果战斗进展不利,他们肯定是第一批放下武器逃跑的人。毕竟,全大丽的人都知道,盖苏文大人不会原谅敌人,有债必追。
最令仲室韦担心的是另一点:这些孩子大都没有经历过惨烈的战斗,而这场攻城战注定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拉锯战。可以想得出,泉男产的守军定会利用地利丢下无数的箭矢、石块和猛火油,成千上万的攻城将士会相继倒下,有的头颅会被箭矢射穿,有的会被砸成肉酱……这些人能否承受得住?
前方就是平壤城的南大门。整整一百台投石机,齐齐对准平壤城高大、乌黑的城墙,高约三丈的夯柱被牢牢地埋在地中,夯柱顶端的梢料多达十二匹——这极富弹性的梢料可轻易地把上百斤石块投向两百步外的敌营。
每台投石机下面都有一百名弩手。飞戈连弩机就放在投石机下面,成捆成捆的箭矢堆成山高。如果这些箭矢从楼上发射的话,会产生成倍的杀伤力。可惜他们在城墙下。
太子高宝雄穿了一身黑色盔甲,胸甲和头盔上都雕着金龙。他们一行骑马从阵形前慢慢走过,一阵寂静猝然穿过整个官道。队列内的低语戛然而止,战马的喘息和嘶鸣都减弱了许多,只能听到微弱的剑鞘碰撞声。一切都如此寂静,但这不是寂静,仲室韦心想,这是搏杀前的深呼吸。
弯刀般的月亮悬在头顶,火炬噼啪燃烧。六万多名士兵都在注视他们,注视着太子高宝雄。
灰色的平壤城墙就在他们眼前。它像一道高耸的天堑,冷漠地隔开了生与死、荣耀与灭亡、希望与绝望。他们希望投石机能打开一个缺口,摧毁守军的信心。不知道城墙上的“绿眼狼”正在做着什么样的安排?
虽然敌我力量悬殊,但强行进攻违背了仲室韦三十年戎马生涯的经验和直觉。平壤城高池深,据于墙内的防守方占尽了地利。可仲室韦别无他法,只有冲进城去,把太子放在龙椅之上,才能找回整个王国,还有其余的一切。
每个队伍的指挥官都来见高宝雄了。牟剑是王爷高建鲁的大将。在高建鲁“意外”身亡后,太子本打算杀掉他。被公主一顿臭骂后,太子留下了牟剑的性命。不过,事实证明了公主的远见。牟剑表示,只要是双神的后代,牟剑的命就是他们的。他的勇敢和忠诚重新赢回了挑剔的太子。此刻,他要率领第一拨人作为先锋攻城。
“按照之前制订的计划,”太子对围上来的众将说道,“先用投石机和重弩压制他们。松桓,不要吝惜石块和弩矢。用半个时辰把它们一半投到城墙上,另外一半投到城墙内。别忘了把史青等叛军的尸体也投过去,我希望让城里人看到跟我作对的下场。”
松桓一抱拳:“殿下请放心!我会把石头上涂满猛火油,让平壤城墙陷入火海中!”
太子点头,没有对故乡平壤表现出丝毫怜悯。“要让他们感受到我的怒火。牟剑,石头雨之后就该你登场了,想办法掩护云梯和冲车往前冲锋。敌人肯定会射下箭矢,不要退缩,用冲车和云梯把兄弟们送过城墙。”
牟剑拔出长剑,挥向天空:“牟剑是大丽男人。牟剑从不退缩,绝不!”
那牟剑就得死,仲室韦悲哀地想。平壤城的南门用精钢包裹,不怕冲车、不怕火烧,这些现造的小冲车根本无法撼动巨大的南门,最多吸引一些守军,然后通过遍布四处的云梯把士兵送到城墙上。无论是哪种,几乎跟送死没什么区别。希望双神保佑,盖苏文不会从后边偷袭他们。
“牟剑会带队攻上城墙,打开大门。”牟剑向太子保证。
太子拍了拍牟剑的肩膀:“你的先锋队中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战士。你们接近城墙时,投石机定已将守军打趴下。爬过云梯后,不留一个活口。有赖表兄了。如果事成,我会晋升你为大丽将军。”
“为殿下效劳是我的荣耀!”
“阿姊,”太子的眼光柔和了一点,“待牟剑吸引了大部分守城兵力后,你带领五千将士在普通江上驾驶小船越过城墙下的水闸。在怪鱼闸登陆后,一路杀到城墙,与牟剑汇合,一起打开大门。”
这是仲室韦、松桓和公主三人计议一日后定的计策,也是他们最大的希望。他们怀疑水门下的水闸年久失修,估计铁栅栏都已经生锈,脆弱不堪。此前他们曾派水性好的士兵探查过,有些栅栏的确如此。这是他们最大的希望。
“你呢?”高宝梅问她的阿弟。
“父亲曾经告诉过我,战斗打响后,要时刻站在将士周围,让他们看见你。我会站在牟剑身后指挥大军。”
“答应我,阿弟,”大丽公主道,“不要试图爬上城墙。我们六万人都在为你而战。”
太子没有回答。他避开了公主急切的眼光,单人骑马在大军前方策马跑了一个来回。最后,他拉住缰绳,马蹄立起后蹬地。太子在暗夜的火炬下如同黑色巨人。
“我大丽的将士们!”太子对六万将士高喊,他有他父亲的大嗓门儿,“我明白你们的感受。此刻我跟你们一样,呼吸很快,身体颤抖。我害怕,”太子慢慢转动头颅,和每一列的勇士对视,“是的,太子也会害怕。但是,这城墙上的敌人,”太子的嗓音骤然提高,“他们更害怕!”
将士们举着刀剑齐声呐喊:“万岁!万岁!”
太子举手示意,呐喊声停了下来。“但我身边有一人不害怕。你们中的许多人还没出生时,他就跟随我伯父、父亲征战南北,抗大隋、击新罗,立下过赫赫战功。”太子指着仲室韦说,“他就是我的师傅,大丽的传奇,你们的‘文武将’——仲室韦!”
六万勇士的口中传来一阵阵巨大的呼喊:“仲室韦!”
“文武将!”
“仲室韦!”
太子向仲室韦点头示意,然后骑马离开了中间位置。仲室韦大口呼吸运气,空气穿透他的腹部,犹如死神的冰冷在体内传播。
他纵马上前。“我大丽的同胞们,忠诚的将士们!太子说得没错,我不害怕。我跟随婴阳王、荣留王战斗过。现在我跟随太子。”马儿感受到了六万将士的热血,激烈地抓地,呼呼地喷着鼻息。
仲室韦紧了紧缰绳:“孩子们,我是农户的儿子,却身受王恩,站在太子身后和你们对话,这是无尚的荣耀。我用六十年的岁月体会到,我们活着,有许多事情需要感激,有一些东西不能去碰。而有些人越过了底线,盖苏文残忍地弑杀了荣留王——我们的国王、高朱蒙的后代。我们要做的,就是匡扶正义,恢复国家正统。
“我明白你们此刻的感受。因为我经历过你们正经历的。你们和我年轻时一样,在寒冷的天气里全身大汗,身上没有负重却瑟瑟发抖。‘我要是死了怎么办?’你们肯定有这样的担心。你们中的许多人从未给母亲做过一顿饭,从未亲口感谢过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有很多人从未吻过女孩柔软的嘴唇,感受女孩的温柔。我理解这些。你们还担心自己是个胆小鬼。我告诉你们,你们不是胆小鬼。你们站在这里,就证明你们是大丽的勇士。这感觉只是恐惧,每个人都有。每个小伙子在开战前夜都会有这种感觉。我品尝过恐惧的滋味,恐惧没有什么丢人的,除非你任它控制自己。”
“我不怕。”松桓的侄子松虢喊道。这个孩子只有十四岁,盔甲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大。他的阿爹松峦被泉男建杀死在了平壤的镇军大营中。他介于男子和男孩的嗓音是如此响亮,几乎所有人都能听到。“盖苏文像屠狗一样杀死了我父亲。这种懦夫和浑蛋,我要的就是复仇!”
“说得好。但大丽男儿不去寻死,否则你肯定会不幸如愿的。双神终将接纳我们,但没必要这么着急,因为我们有使命要完成。我是个老人,你们给我冠上‘文武将’的称号,我接受了它,但我从未喜欢过它。我的戎马生涯比你们大多数人的年龄还要长,但我对战斗没有好感。是的,我不喜欢战争。但有一点我不能否认: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战争更神圣,没有什么比战争更荣耀。”
仲室韦顿了顿:“但是,也没有什么比战争更恐怖,也没有什么比战争更荒谬。看到战友肠肚破开,内脏和肠子流出,你会呕吐;看到密集、乌黑的箭矢飞来,你甚至会丢下环首刀转身逃跑。不行,孩子们,你们不能这样做。我们生来就是男人!这意味着我们必须保护女人,保护孩童,捍卫正义,还要为此而战。你们要把武器捡起来,像婴阳王一样,像乙支文德一样,像个大丽男人一样——去战斗’!”
“战斗!”
“战斗!”
“战斗!”
“战斗!”
“战斗!”
六万大丽孩子高声呐喊,一浪高过一浪。
等喊声渐歇,仲室韦继续道:“孩子们,战场上只有生与死、血与火。待会儿,这地方闻起来会比粪堆还臭,你会哭着叫爹娘,这些都会发生。这就是战争。”
他的声音变得激昂:“每场战斗都会有人死去,有人活下来。我知道生命中有一些东西必须捍卫,我努力去做,这可能是双神拒绝拥抱我的原因。我说不上这让我高兴还是沮丧。幸存下来,这让我变成了永远活在过去的白发老人,站在怀念和我并肩作战的生死兄弟。我不怕,因为我早该死去了,去见我的兄弟们。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不坏的主意。孩子们,你们也一样。你们可能会活下来,也可能死去。但你们知道,你们正在做正确的事,在做双神让你们做的事。无论如何,有一点你们可以肯定,你面前的敌人不过是肩膀上架个脑袋,还比你更怕得要死。无论他们是谁,都是披着黑衣的强大魔鬼。我大丽的将士们,我相信你们能爬上城墙,举起剑放倒他们!为了我们的妻子和孩子,为了你们的父亲和母亲,为了太子,为了大丽!你们一定能做到!大丽万岁!大丽万岁!大丽万岁——万岁——!”
“万岁!”数万军士的喊叫让平壤城墙颤抖。
“万岁!”
“万岁!”
仲室韦攥紧拳头,挥动右胳膊,声音沙哑地跟着孩子们一起怒吼。之后他舞动马缰,来到太子身后。太子罕见地对他点头赞赏。
东边,黎明的光芒正从高大的树木后方穿刺而出。太子戴上松桓递出的金黄色龙形头盔,在朝霞下分外耀眼。仲室韦欣喜地发现,太子继承了他父亲的王者之气。
空气格外得甜美,没有什么能比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更能让仲室韦体会到生命的真切。
“双神保佑。”仲室韦听到太子在低语。在他的记忆中,这是太子第一次求助自己的双神宗祖。
太子把明黄色的雕龙金弓挎在背后,从松桓手中接过粗大的黑漆长柄凤嘴刀。银色刀刃在朝霞下闪出致命的红光。
太子挥舞右手中的凤嘴刀。如果平壤城是个巨人,城墙上的箭楼就是巨人的脑袋。太子的长刀飞向巨人的头颅。
长长的利刃划过空气,呜咽声随之响起。
“传令进攻。”太子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