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繁县离成都有半日路程,临河而立,自古便是膏腴之地,正处于九陇与成都的中点上。
沈青折赶到城外河边的军帐之中时,已经是夜色幽悄之时,九月廿三,天上挂着的是下弦月,伴着几粒星籽。
这样幽静之时,一些压抑的哭声便格外清晰。
军营里仍旧灯火通明,下马之时,他被人扶了一把,抬头,正对上时旭东的看着自己的眼神。
前两日,“骑马”之后,时旭东就被他赶到了北边新繁援助黎都头。
当时是想着眼不见为净,但是听到新繁被克,黎都头身死的消息,有一瞬间,沈青折想不管不顾地追问一句时旭东的情况。
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我没事。”时旭东说。
但是那点笑意很快隐没下去,他面色沉肃:“黎都头是中了脏箭死的。”
脏箭,汉朝匈奴常用的招式,便是马粪沾过的箭矢。一旦射中,即使不亡于箭下,也将亡于感染和破伤风。
他跟着时旭东进了大营,看了一眼黎逢春停在外面、还未收殓的尸首——显得很狰狞,只来得及擦干净脸,颈侧有一个血窟窿,估计就是中箭的地方。
明明前段时间,还说要做吐蕃羁縻州的节度使。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在安西都护府的经历,”时旭东悄悄攥住了他的手,“沈节度要听吗?”
沈青折侧脸看他,点头。
时旭东说:“我到的时候,正是最惨的时候,时小茶是因为不想继续浪费城里的粮食,又不想自己的尸体被同袍吃掉,这才走进了大漠里。”
“我来之后,很自然地占了时小茶的身份,但是守城的都将,周围的人心里都明白我是一个古怪的异乡来客,我能感觉到。但那种情况下,能多一个人,便是一个人,活着是战力,死了是食物。很多人头发都白了,说是在那座城里守了五十年,和中原,和长安断绝消息,就那么一直守着。”
“吐蕃和回纥不是没有人来劝降,据说我来之前两天,还有一个回纥的使者来,被骗进了城,都将把他杀了,在城楼上生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就这么生生把回纥人吓跑了。”
沈青折不自觉地想抽开手,但是时旭东攥得很紧:“青折,这里不是和平年代,死得其所已经算是善终,不要过于自责。”
他继续道:“黎都头咽气前,说了两件事,一件是说,他在天上盯着你,定要打到吐蕃逻娑城,为他报仇;另一件便是叫黎遇接他的位置,做这个都头。”
“黎遇?”
“他的独子。”
沈青折看着天上的下弦月:“逻娑城……黎都头惯会刁难我。”
那是吐蕃的王城。
他说着,自己笑了笑,但是笑容很快收敛:“黎遇此刻在营中?带我去见他。”
黎遇像是黎逢春年轻一些的复刻版,沈青折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眼里含泪,半起了身,怔怔喊了一声:“沈郎。”
沈青折一句“节哀”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什么叫节哀呢,如何节哀呢?失去父亲的痛苦,是外人一句轻飘飘的节哀无法抚平的。
他沉默一阵,直接问起了今日情况。
黎逢春想让自己的独子做都头,肯定是有考量的。
这样冷静的态度反而让黎遇安心,拱手答道:“我等本驻在新繁,筹谋与九陇城内互为奥援,以两面包夹之势,夹住吐蕃云、贡两部。只是兵力太过薄弱,僵持不下,累日颓势,便成了今日。实则父亲早有预料,大营扎在此处,便也是为了不累及新繁县城。”
此刻,河对岸的新繁城门紧闭,也是固守之态。
沈青折沉默地听着,时旭东抱了一副轻甲来。
他和时旭东对了一眼,伸手,任他帮自己着甲,一边问:“你们可知长安援兵驻在德阳?”
“指望不上。”时旭东说,一边给他系上绊带。
沈青折抬头,眼里带着疑问。
“确实指望不上,”黎遇苦笑了一声,“那金吾大将军忙着谎报军情,成都长安两头骗,杀良冒功,忙着喝兵血喝民血,哪里会管我们的死活?再者,说是上万的队伍,说不得都未到一半……”
沈青折一时哑然。
唐朝初期还是府兵制,但随着边乱四起,戍卫期长,到了玄宗朝后期,折冲府已经无兵可交了,这便催生了募兵制。
不满编,也是敛财的惯用招式了,兵员不到位,却仍以满编领饷,多出的那部分便都流入了将领的腰包。中下层官兵与士兵是一点都捞不着的。
一开始,沈青折也对古代的将领有所防备和警惕。贼过如梳,兵过如篦,这句话绝对是对旧式军队最好的描述,纵兵掳掠者甚众,但些被掳掠的小民的哭声却永远被淹没,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史书是不会记录的。
然而黎逢春崔宁这些人,有些小毛病不假,大义上总是无亏的。相处下来,却是他逐渐麻痹了。
“是我想错了,”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道,“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黎遇之前没有跟这位节度使见过面,但从父亲那里了解到不少他的行事作风,比如直称“你我”,比如不是很爱说废话,也不爱听。于是直接道:
“取道唐昌,去九陇。”
“用这些人?”
黎遇一怔。
沈青折一路来,在军营里看到最多的,便是麻木的脸,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溃兵之态,精气神已经被打散了。
时旭东已经帮他穿好了轻甲,他拍了拍黎遇的肩膀:“之前跟你父亲说教他怎么打仗,是我托大了。黎都头才是真正的宿将,是真英雄,说我是奇谋机巧一点没说错;但这些奇谋机巧,教教你还是足够的。”
他自行走了出去,撩起帐帘,外面越来越大的呼喝声这才清晰起来,传到黎遇的耳中。
下弦月的月色不甚明亮,落在沈青折身上,给轻质银甲镀了一层清晖。
黎遇听见他喊了一声“张承照”,跟那长脸细眉神色严肃的水师兵马使说了两句话,随即回头看自己:
“跟上。”
夜色之中,隐约能听见远处有吆喝声:“咦哟嘿,咦哟嘿——”
在安静的夜里,有人声要比没人来得吓人。
“大约是附近的村民,”沈青折侧耳听着,笑了下,“这样喊一夜,就能守住田地,驱赶野猪。”
丹景山东北侧的石河上,泊着数艘斗舰,黎遇还在消化自己今夜经历的一系列事情。
九陇新繁这一带水系是连通的,这个属于大家都知道的废话。
九陇挨着西侧的丹景山而立,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废话。
孔明灯会飞。
煤会燃烧。
煤烧起来很热。
涂了胶做了隔火的绸布烧不着。
为什么一系列废话,一系列有迹可循,可以连成一个古怪的事实?
“这个是热气球,”沈青折说了第二遍,“现在你只要知道它可以飞起来就就好了,我们派一队人飞过去,把贡布卓杀了,以鸣镝为令,水上、陆上都进行突袭,借助地形分割包围,集中部分的兵力优势,这就是水陆空协同作战,我说明白了吗?”
黎遇:“应,应该?”
沈青折:“……别应该,宝贝。”
张承照看了看自己啃得坑坑洼洼的手指,反正他是明白了,就是明白的有点废指甲。
沈青折:“我还是再给你说明白点儿吧。”
黎遇晕晕乎乎,点头。
旁边的时旭东忽然警惕,想起沈某“平等地爱着每个肌肉男”的宣言,抓住了他的手臂,眼神警告。
沈青折背后发凉,觉得自己又要哄狗了。
“咦哟嘿——咦哟嘿——”
老妇吆喝着,在田埂上走,她佝偻着身子,穿着短褐,手里提着一面小锣,时不时敲一下。
“嘎婆,小声些,”小外孙跑了出来,“要引来吐蕃人!”
“哈戳戳的瓜娃子,”老妇不耐烦,“山上野猪子好多,要把我的菜都吃光咯……”
小孩抬头,看见黑色的天幕中挂着一轮下弦月,在月与山影之间,一个奇怪的圆球正在缓缓上升,隐约能看到红色的火光!
“那……那是啥子!?”
小孩儿的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几乎不成句子。
一个诡异的圆球浮在空中,而且还越升越高,隐隐有朝着月亮飞走的架势——老妇抬头一瞧,面色发青,忙朝自己的小外孙招手。
“嘘——”她压着嗓子说,“快,快来嘎婆这里……”
小孩连滚带爬地跑到外婆身边,抱住了自己的外婆,外婆颤巍巍苍老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这多半是山鬼要上天咯!可不能叫它看都,不然都活不了!”
小孩猛得打了个寒颤。
在传闻中,山鬼是山中怨气凝结的精怪,凶猛残忍还会飞,人见了九死一生。
“山鬼”爬升的速度很慢,但也逐渐飞过了丹景山顶,在山与月之间,逐渐模糊成一个影子。但接着,又一个山鬼飘飘摇摇地往丹景山飞去了!
一老一少彼此搀扶着,在树丛中躲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飘飘摇摇的山鬼不见了,四下只剩下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