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残局新棋

书名:归离 作者:十四夜 本章字数:5027 下载APP
轻雾缦影中,雪白修衣随着淡金色的暖光袅袅飘拂,有人折过小径来到他身 后。 一件柔软的外袍轻轻落上肩头,子娆绕到面前俯身靠近他,轻柔的发丝迎风轻 舞, 拂过他的脸颊, 细细眯起眼睛: “唔……整整大半日的时间教人家小姑娘下棋, 以前教我时也没见你这么耐心。”
  子昊侧过头, 笑了笑: “你的棋力又不比我差许多, 哪用得着我这般详细指点?” 抬手将衣襟微拢,随口问道,“他也走了吗?”
  子娆却不答,修眉淡挑,掠入他清静的目光:“可我一次也没赢过你,你从来都 不让一让我的。”
  见她说得煞有其事,子昊眼中不由多出了隐约的趣味: “我怎么记得好像以前让 过你,后来被你看了出来,整整几天都没跟我说话。”
“有这回事吗?”子娆凝眉回忆。
  “有。”子昊轻轻笑道, “那时候长明宫也没别人能陪我下棋,我想若连你也 不来了,难免会有些无聊,所以后来便没再让你,谁知道你连输了几次,竟从此再不 和我下棋了。”摇头微叹, “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这些年来无论什么事我都有法 子解决,唯独这事一直有些头疼。”
子娆忍不住笑了起来,嗔他道:“谁说我不和你下棋了?”
“还敢再下?”子昊含笑看她。
子娆转身拂袖,在他对面坐下,抬手取过黑子:“让你执白先行。”
“好大的口气。”子昊眉峰一挑,“输了可不准发脾气。”
  两人分别在星位之上落子, 步步交锋, 很快便由开局进入中盘, 子娆突然道:“下 棋要赢些彩头才有趣,若你输了的话……”想了一想,问道, “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命 人把重华宫云台殿那块凤血寒玉破了,亲手雕了支发簪?”
“嗯。”子昊淡淡应她。
“输了的话把那簪子送我怎样?”子娆落子入局。
“迟了一步,送人了。”子昊继续淡淡地道。
  “送人了? ”子娆有些诧异,手下却不缓,黑子拆二飞攻,欲引逼近她腹地的白 子回师救援。
  “嗯。”子昊目视棋盘,随口回答,出人意料地先手抢位,间接补角,攻她下方 一块薄棋。
  子娆抿唇不语, 眸光一扫, 对他的攻势视而不见, 断然丢弃数子, 仍是直插中宫, 不甘心地再问:“送给谁了?”
  子昊吃她数子,同时一角伏兵陡起,断她两面退路:“好好看棋,那簪子只是用 了凤血寒玉外侧的清水冰种,这一局你若能赢我,自有更好的予你。”
“此话当真?我可要你亲手雕的。”子娆悄设一双连环劫,顺势破开侧方出路。
“我说的话,何时不算过?”子昊道,“但若是你输了呢?”随手又逼她一子。
子娆观他棋势,慵然倚着手臂,不假思索地执棋拆对:“随你了,怎样都行。”
  两人说话时手底不停,似对彼此的棋路了然于胸,思索的时间极短,随着接连不 断的落子之声,棋盘上兵锋纵横,正奇攻伐,已全然不是先前和含夕玩闹时的模样。
  黑白双子妙招纷呈,渐入佳境。子昊以白子破黑棋中腹,子娆即刻封其攻势,从 容消劫。子昊似早有所料, 侧手一子, 攻其不备, 逼关制边, 子娆手中黑子在指尖一闪, 抬起在棋盘上方,却忽然僵住,迟迟不见落下,眼中掠过一丝异样情绪。
  似是凄伤,又似痛楚,白净的手指修若冰玉,一点墨色被这么微微收紧,最终沉 入了她的掌心。
不知为何,子昊垂眸注视棋局,唇边淡笑亦渐渐隐去。
  暮风徐至,一林翠色无声起伏,没入了天边无尽的苍茫,突如其来的寂静使得林 外流水之声越发清晰, 层层声音恍惚飘离, 似是纷杂的脚步乱成一片, 一片玉碎金折, 一片天崩地裂。
  “这些年我常想,若这一子落下,这盘棋说不定就是我赢了。”过了好久,子娆 轻笑了一声开口。
“嗯,或许吧。”子昊道。
“那你还像当初一样布局,不怕输给我?”子娆低眸,目光寸寸掠过棋盘。
子昊面上静漠,声音亦淡如流水:“习惯了,改不了了。”
  世上千古无同局。即便是相同的两个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也下不出一局 完全相同的棋,除非,是追溯着记忆,沿袭了过往。
  不是改不了,而是不能忘,这一盘棋刻骨铭心地印在脑海中,纵然七年后的今天 亦步步清晰。这是长明宫中竹林下,他和她下的最后一盘棋。
  眼前重现的棋局,她曾在玄塔深处无声的岁月中细细揣摩,他曾在岑寂深宫长明 灯下默默思量,若能再走下去,究竟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子娆手中的那枚黑子最终未能落下,那一日父王崩殂,噩耗惊破了完美的设局。 棋盘上鲜明的黑白,淹没在天空一片惨烈的色泽深处,或者这世间,原本就不曾存在 如此纯粹的颜色。
  再见到她,已是在尧光台上照天如血的烈火中,而他,即将在第二日登临九华殿 接受万众臣民的朝拜,成为雍朝年轻的帝王。
  心口骤觉冰冷的抽痛,子昊微微蹙眉合目,唇角却习惯性地上挑,直至化作所有 人熟悉无比的淡笑。笑容之下,触不到伤痛的影子,寻不见悲喜的痕迹。
子娆,以后不会了。
   曾无法改变父王的懦弱与屈辱,曾眼看着母亲深陷虿池含恨离世,曾亲手将弟弟 送上不归之路, 曾弃你于那无底暗牢整整七年。身为人子, 实已不孝之至, 作为兄长, 恐怕也是这世上最差劲的哥哥了。我对自己发过誓要洗刷父母的血恨,亦将不惜一切 维护帝都尊严,这八百年来王族骄傲的象征,以及你,我还有机会保护的,唯一的
亲人。
  所以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了,一场繁华盛世,一片清宁人间,不再让你飞扬的笑容 坠入黑暗中夭折,不再让你清澈的眼睛蒙上忧伤的影子,这是哥哥能给你的最好的 东西。
落日西沉,暮色满山。
  半局残棋渐渐模糊,子娆默不作声地看着子昊,翦水双瞳中一道清寂身影,无声 凝照,他消瘦的侧颜闪过落寞,不经意间出卖了坚强与平静背后深藏的自责。
众生执念,唯在一痴。
翻覆江山的东帝,她无所不能的哥哥,原来,也是个死脑筋。
  子娆眸心深处缓缓渲出了幽净的笑痕,他心中不言不说的歉疚,只因没能替她遮 挡那王朝将倾时坠落肩头的一点飞灰,难道不知若没有他,她早已是这乱世烟尘中一 缕残魂,世上哪还有尊贵无比的长公主,哪还有这红颜妖娆、艳骨芳华?
  只是他自己呢?子娆目光落在他一直拢在袖中的左手上,眼中刚刚浮起的笑意不 由敛去。她记得很清楚,小时候他从来是惯用左手的,但从玄塔出来之后她却发觉, 如今不管是写字还是做事,他已全然换作右手,再与常人无异,近来若无十分必要, 左手更是极少使用。
  七年之前,溅碎在长明宫中的那盏汤药,浇灭了尧光台前的冲天烈火,却引来凤 后极大的迁怒。近乎软禁的处境中,帝位形同虚设,事事动若傀儡,每隔三日必须服 用的解药,分量比先前刻意减轻,每时每刻噬骨的剧痛,就是从那时起,少年东帝学 会了忍耐。
  少年东帝在即位之初的那一年,并不比玄塔深处的九公主更加好过,直到第二年 公子严的叛变。
  鲜血染透王袍,重新扭转了凤后的态度,然而左臂剑伤却调养了整整一年多才算 痊愈。那一年中破例没有再喝所谓的“补药”,伤势好些时,可以重新像以前一样出 宫走动,随意到竹苑琅轩翻阅书典,再后来,便获准随太后一同召见伯成商等重臣, 商讨国事。
  再坚硬的心也有温软一处,少年的恭敬与笑容,在两座宫殿华檐璀璨的深影中渐 渐勾勒出母慈子孝的融洽。受伤后不久,少有才名的昔国公子苏陵被选为天子侍读入 宫伴君,然而曾与东帝朝夕相处,两年后因“侍君不恭”被贬出帝都的苏陵至今也并 不知道,十六岁之前的东帝一直惯用的是左手。
卫垣那一剑直接伤及筋脉,伤好后无论是执笔还是握剑,手臂都会有虚弱乏力
之感,于是索性改换右手,虽是天生的习惯,但既然无法再用,那便不用也罢。事 隔多年,几经调养,昔日旧伤已然好转许多,但前段时间肩头再受重创,如今纵有神 医在侧,整条左臂也难以恢复如常了。
嗒!
  清脆的一声敲上棋盘,子娆手中的黑子直点白子阵心,凤眸流光: “这一子我 落这儿,你怎么办?”
  似未回过神来, 子昊略略怔忡了一下, 看向棋盘。只见她这一步棋非但攻白必救, 更将方才埋下那双连环劫挑起,打吃角内白子,如此即便白子找劫提子,两相循环亦 难胜劫, 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面顿时被打破。他眉心收拢, 下意识地用左手拈起枚白子, 待要破她这犀利的攻势,不料手臂忽觉锐痛,指间棋子一松,径自掉入棋盘。
  啪—嗒!清冷的白子骨碌碌滚至一片黑子近旁,形单影只地落定,一步毫无意 义的废棋。
  子昊不由愣住,子娆亦愕然,迅速抬眸瞥向他的肩头,刚要说话,却见他眉间诧 异的神色早已敛去,若无其事地一笑:“失策了,这盘棋终是你赢了。”
  棋局变数仍在,便是眼下这种形势,以他的棋力也并非全然无法挽回。子娆似是 欲言又止,末了却低头将棋子一收:“君无戏言,莫忘了我的彩头。”
  温泉水暖,子娆将脚浸入水中,斜倚在池边白石上,遥望天边新月如钩,几片竹 叶拂过她的发梢,飘转着落入氤氲蒙幻的夜色深处,四下里云月清幽,几似一方深沉 的梦境。
  “夜玄殇取了赫连齐性命,你说皇非还会等多久? ”过了会儿,她将手边几枝药 草丢入泉池,淡声道。
“不会太久。”子昊的声音略带倦意,自水雾深处传来。
  “真想知道他接下来会怎样。”子娆双目轻闭, 袖袂间飘浮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少原君,名不虚传呢!虽说他每次都肯合作,但总觉摸不透他,没想到今天他会用 这种方法公然回护夜玄殇。”
子昊隐隐叹息一声:“赫连侯府要有麻烦了。”
子娆听出他话中别有他意:“你好像在担心什么?”
子昊半晌未语,稍后才淡淡地道了一句:“皇非,锋芒太盛。”
  子娆突然记起下午他教给含夕的棋,此时方品出些意味,不由笑道:“怪不得, 也亏得含夕聪明,竟能记得下来。你那局‘沧海余生’化自通幽棋谱,当初我可是整 整拆解了五天五夜,却不知皇非如何?”
  “琴棋剑兵,绝无敌手的话,想来应该不会比你差吧。”子昊似乎笑了一笑。子 娆起身步入泉池,沿着清浅的石岸渐行渐深,笑语如那流水: “惊才绝艳少原君,名 动天下楚皇非,说实话,我可是很想看看,若有这么个人能压得下你,至少势均力 敌也好,那一定有趣得很,但愿皇非不至令人失望。”
  一弯淡月,迷雾盈岸,子昊去簪散发,全身沉在碧玉般的温泉深处,合目养神。 子娆轻盈的丝衣展如浮云,曳过温润暖波,冉冉漂荡在水中。她靠近他身边,随手替 他拢着微湿的发,倚石而坐。子昊睁开眼睛,触到那双藏在水光深处幽澈的眸子,感 觉到她柔软的注视,忽而微微笑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一丝浅笑,轻轻流淌在云与水、雾与月迷离的边缘,漾过他深黑无垠 的眼底,清淡得犹如一抹碎冰薄雪,却偏偏温暖得动人心肠。
  仿佛多年前他在木兰花下发现她调皮窥探的踪影,仿佛曾几何时陪她在凤池月畔 放下一盏明亮的心灯。七年离别,万千隐忍,子娆已有很久很久不曾见他如此真切的 笑容,一时间似是坠入星光绚烂的夜空,心底里唯余无边清静、无边欢喜,静在那里 忘记了言语,过了会儿,才轻声问道:“怎么了?”
子昊摇一摇头。子娆却不依,俯身追问:“快说,笑什么?”
  子昊看着她,倦淡的眸中清辉浮泛,似是黑夜遗落在世间惑人的光: “转眼又快 到你的生日了,子娆长大了,不是以前藏我奏章、抢我棋谱的那个乖张淘气的小丫 头了。”
子娆低眸,长睫如墨晕开丝丝浅影:“那又怎样,长大就不是子娆了吗?”
  子昊重新闭上眼睛,一任流水缱绻千回百折,覆没身心: “长大了,便要离 家嫁人,为人妻,为人母了。”
  子娆指尖正掠过他的发鬓,微微停住: “谁说我要嫁人,我不嫁人,就这么 陪着你,好不好?”
  子昊淡笑道:“自然是好,但子娆这样的美人,有多少男子为之心折,总不能冷 冷清清地陪我一辈子吧。”
  子娆沉默不语,只将手指慢慢理入他的发间,丝丝润凉与泉水的清暖纠缠难辨, 如缕如愁。也是,怎能陪他一辈子呢?以后他也会有自己的王后、夫人,就像父王 一样,会有很多女子陪伴在他身边,那时他应该不会再寂寞了吧。谱一曲新词,折一 枝新梅,他会不会为那美丽的女子而欢喜?会不会因她盈盈一笑牵动心中柔情似水? 会不会替她绾发,伴她描眉,为她托起这如画江山,陪她看尽这万丈红尘?
“你要把子娆嫁给谁呢?”她低低地问,流水之中落花飘零。
子昊安静地躺着,不动亦不看她:“嫁给子娆喜欢的人。”
  “只有喜欢才嫁的吗? ”她又问道,在这样纯粹的黑暗之中,她能感觉到他清冷 无声的心跳,恍如纷纭尘世中一点寂灭的温暖。
“嗯。”他轻声应她,无波亦无澜。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她轻轻抬起头,在一天幽亮的月色底下展眉而笑,那一瞬, 微风飞扬,漫漫深夜绽开了炫丽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