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四章。)似微有未妥。但才子词人之文章,绝不应拘执考据版本家

书名:柳如是别传上册 作者:陈寅恪 本章字数:4976 下载APP
第四章。)似微有未妥。但才子词人之文章,绝不应拘执考据版本家之言以绳之也。赋中最可注意之句,如“丽不蹈淫,傲不绝愉。文章则旅,修姱若殊”,则可谓善于形容河东君之为人者。“既攀折之非余情兮,恐迟暮之见遗。彼辛苦之内含兮,閟厥愁而惠中。感连娟之碧心兮,情郁塞以善通。寄伤心于莲子兮,从芙蓉之荡风”,则可与《才调集·五》元微之《古决绝词三首》之二“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参读。据此可知卧子宅心忠厚,与轻薄之元才子有天渊之别。岂意河东君与卧子之关系,亦与双文同一不能善终。悲夫!《戊寅草》中有《初秋(七律)八首》,《平露堂集》中亦有《初秋(七律)八首》(见《陈忠裕全集·一六》)。题同,体同,又同为八首。其为同时所作,互有关系,兹不待论。今《戊寅草》传世甚少,故全录之。至卧子诗集,流播颇广,除第八首,以与河东君之作最有关涉,特录其全文外,余则唯择有关河东君诗之语句,略论之于后。
《戊寅草·初秋八首》其一云:
云联远秀正秋明,野落晴晖直视轻。水气相从烟未集,枫林虚极色难盈。平郊秔稻朝新沐,大泽凫鹥夜自鸣。莫谓茂陵愁足理,龙堂新月涤江城。
寅恪案:此首结语云“莫谓茂陵愁足理,龙堂新月涤江城”,与卧子第八首结语云“茂陵留滞非人意,可着凌云第几篇”互相印证。并可推知卧子实初赋此题,河东君因继和之。岂所谓“夫唱妇随”者耶?至“新月”“江城”之语,则指崇祯八年七月初之时候及松江之地域也。
其二云:
银河泛泛动云凉,荒荻苍茫道阻长。已有星芒横上郡,犹无清角儆渔阳。遥分静色愁难制,向晚凋菰气独伤。自是清晖堪倚恨,故园鸊鹈旧能妨。
寅恪案:“已有星芒横上郡,犹无清角儆渔阳”之句,可与卧子诗第五首“泾原画角秋风散,上郡(旄)头夜色高”相印证。(寅恪案:“旄头”之典可参前论牧斋《丙戌七夕诗》。又河东君《湖上草》中《岳武穆词(七律)》云:“重湖风雨隔髦头。”“髦头”即“旄头”也。)“自是清晖堪倚恨,故园鸊鹈旧能妨”之句,当出《诗经·曹风·候人篇》,“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维鹈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毛诗小序》云:“刺近小人也。”河东君此诗结语必有本事,究何所指,殊难确言。检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并可参所附考证)略云:
同郡某贵人素嫉予,适有无名子作传奇以刺之者,疑予与舒章使之,怒益甚。予同门生朱翰林早服与贵人求复故业文园。予立议黜之。恨愈刺骨,遂行金钱嗾南台某上奏。其意专欲黜予与彝仲也。时使者江右王公行部,察予两人行修饬,举方正,报闻。某贵人闻之,咄咄咤叹失气也。
或与河东君诗语有关,亦未可知。至前引钱肇鳌《质直谈耳》记松江郡守欲驱逐河东君出境一节,则事在崇祯六年,距赋此诗之时已有二年之久,相隔较远,似非诗意所在也。俟考。
其三云:
苍然万木白苹烟,摇落鱼龙有岁年。人似许玄登望怯,客如平子学愁偏。空怀神女虚无宅,近有秋风缥渺篇。(自注:“时作《秋思赋》。”)日暮飘零何处所,翩翩燕翅独超前。
寅恪案:此首为八首中最重要者,与卧子诗第八首极有关系。盖卧子诗第八首乃主旨所在,河东君亦深知其意,故赋此首,同用一韵,殊非偶然也。兹移录卧子诗全文,以便参互论证。卧子诗云:
托迹蓬蒿有岁年,平皋小筑晚凉天。不逢公瑾能分宅,且学思光漫引船。莲子微风香月上,葡萄垂露冷秋前。茂陵留滞非人意,可著凌云第几篇。
卧子此诗主旨实自伤不能具金屋以贮阿云。“不逢公瑾能分宅”,用《三国志·吴志·九·周瑜传》“周瑜,字公瑾。(孙)坚子策,与瑜同年,独相友善。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且学思光漫引船”者,用《南史·三二·张邵传》附《融传》(参《南齐书·四一·张融传》)所云:
融,字思光。融假东出,(齐)武帝问融在何处?答曰:“臣陆处无屋,舟居无水。”后上问其从兄绪。绪曰:“融近东出,未有居止,权牵小船于岸上住。”上大笑。
然则卧子所谓“平皋小筑晚凉天”之“小筑”何所指耶?检卧子此诗题前第二题为《初秋出城南吊迩机之丧随游陆氏园亭春初予辈读书处也感赋二律》。此二律中虽未见有留宿之迹象,但据王沄纂《云间第宅志》云:
南门外。登山主桥。薛孝廉靖宅。阮家巷陆宗丞树德梅南草庐。有读书楼。崇祯间,郡中诸名士尝觞咏高会其中。人称曰南园。
故薛氏宅与南园邻近,卧子因吊迩机之丧,遂留宿徐氏南楼,或陆氏南园,极为可能。今观卧子《初秋八首》之第一首云“池台独倚北风轻,水国苍茫浸碧城。菱芡自依秋露冷,梧楸不动夜云明”,第二首云“万里清光迥不收。层霄极望此登桥”,及第三首云“旷野枫林消白日,沧江草阁卧黄昏”,与第八首之“莲子微风香月上,葡萄垂露冷秋前”等句,其景物气象,皆似南园,而非卧子松江城内之旧宅。此旧宅即《云间第宅志》所云:
治西。普照寺西。陈工部所闻,给谏子龙宅。有平露堂。座师黄詹事道周书。
者。然则卧子诗所谓“小筑”,岂是徐氏别墅中之小楼,即南楼。抑或陆氏南园建筑物中之一小部分耶?至“不逢公瑾能分宅”之语,或是因徐闇公及武静虽肯以其别墅借寓杨、陈。陆文孙又肯以南园借卧子诸人读书著述,不过两处俱是暂时性质,更不可视为固定之金屋,久贮阿云也。河东君能知此意,故有“空怀神女虚无宅”之句,其所感恨者深矣。(寅恪案:《杜工部集·一五·热三首》之一云“云雨竟虚无”,河东君诗语本此。杜诗原为苦热之作,下文接以“乞为寒水玉,愿作冷秋菰。何似儿童岁,风凉出舞雩”等句,即希望秋凉之意。河东君赋此诗在初秋,正气候炎热之际。下句“近有秋风缥渺篇”,亦是希望秋凉之意,与少陵之旨符合。故河东君此一联,虽出旧诗,别具新感,其措辞之精妙,于此可见一斑也。)由此推之,大约卧子松江城内旧宅,本非广厦,此时既有祖母高氏、继母唐氏,复有妻张氏、妾蔡氏及女颀等。又据卧子《年谱·下》附王沄撰《三世苦节传》云:
高安人一女,笃爱之,赘诸氏婿,共宅而居。奉议公(寅恪案:“奉议公”指卧子父所闻)以寡兄弟而勿忍也。先生承先志,始终不替。(张)孺人承高安人欢,敬爱有加,抚其子女如同生,冠婚如礼,安人为之色喜。(卧子继母)唐宜人生四女,次第及笄,孺人为设巾帨,治奁具而归之,嫁礼称盛,宜人忘其疾,诸姑感而涕出,曰:“嫂我母也。”
然则卧子之家,人多屋狭,张孺人复有支配财务之权,势必不能更有余地及余资以安置志在独立门户之河东君。杨、陈因缘之失败,当与此点有关。后来崇祯十三年冬,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其初则居于舟中,有同于思光引船。继则牧斋急营我闻室迎之入居,亦是公瑾分宅。此点与钱、柳因缘之能完成,殊有莫大关系也。河东君诗“人似许玄登望怯,客如平子学愁偏”一联,下句见《文选·二九》张平子《四愁诗》,人所习知,不待释证。上句之“许玄”,当用《晋书·八十·王羲之传》附《许迈传》。迈,字叔玄,后改名玄。许传虽有游山登楼之记载,但无怯惮之事。故“怯”字乃河东君自谓之辞。其本性不喜登望,可与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十三通所云:
齐云胜游,兼之逸侣,崎岖之思,形之有日。奈近赢薪忧,褰涉为惮。
相参证。“褰涉为惮”即“登望怯”之意。顾云美《河东君传》云“性机警,饶胆略”,应不怯登望。其所以怯惮者,或由体羸足小之故,有所不便耶?河东君诗“近有秋风缥渺篇”句下自注云:“时作《秋思赋》。”今《戊寅草》中有《秋思赋》一篇。据此,可证知其作赋之年月。惜此赋辞语多未解,疑传写讹误所致。以暂无他本可校,姑不录赋文,而附记于此,以俟他日求得善本,再论释之。所可注意者,卧子作《采莲赋》实本于王子安。检《王集·一》有《春思赋》《七夕赋》在《采莲赋》之前。或者河东君崇祯八年秋间浏览子安作品,因《采莲赋》而睹《春思赋》。于王赋序末“几乎以极春之所至,析心之去就云尔”之语,有所感会,遂作《秋思赋》欤?
其四云:
轻成游鹤下吟风,夜半青霜拂作容。偃蹇恣为云物态,嶙峋先降隐沦丛。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辅新秋度不同。矫首只愁多战伐,应知浩荡亦时逢。
寅恪案:此首“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辅新秋度不同”一联,上句疑与卧子诗第六首“欲问故人新奉使,朔云边月近如何”之注“时吴来之使山右初归”有关。下句疑与卧子诗第五首“三秦消息梦魂劳”及“泾原画角秋风散”之句有关。所可注意者,即“轻成游鹤下吟风”之“鹤”,及“嶙峋先降隐沦丛”之“隐沦丛”究何所指?岂谓吴来之昌时,由山西归松江后,便先访问卧子,因至河东君处耶?俟考。
其五云:
胧胧暝色杂平河(湖?),秋物深迷下草须。不辨暗云驱木落,惟看鲛室浴凫孤。南通水府樯乌盛,北照高原树影枯。同向秋风摇白羽,愁闻战马待单于。
寅恪案:“南通水府樯乌盛”,可与卧子诗第四首“楚蜀樯帆向晚行”参读。至河东君此首“同向秋风摇白羽,愁闻战马待单于”之结语,则疑与卧子诗第六首“欲问故人新奉使,朔云边月近如何”句下自注有关。盖指与吴昌时共谈当日边事也。
其六云:
幽漫飞鸟视平原,露过浮沉漠漠屯。此日风烟给(?)泗左,无劳弓矢荡乌孙。波翻鱼雁寻新气,水冷葡萄似故园。惆怅乱云还极上,不堪晻暧肆金樽。
寅恪案:此首与卧子诗第五首同咏凤阳明祖陵事。(参《陈忠裕全集·一六·平露堂集·送徐闇公游南雍(七律)》所附考证。卧子此诗当赋于崇祯八年夏间闇公离南园赴南京之时。卧子《初秋》诗第八首所谓“南皮旧侣鸾龙散”,即指此也。)河东君诗“此日风烟给(?)泗左,无劳弓矢荡乌孙”一联,与卧子诗第六首“当烦大计推安攘”之语有关。至河东君之意,则谓不能安内,何能攘外。其语深中明末朝廷举措之失矣。“水冷葡萄似故园”又可与卧子诗第八首“葡萄垂露冷秋前”参证。此“故园”或即指南园。
其七云:
长风疏集未曾韬,矫雉翻然谋上皋。葭荻横秋投废浦,风烟当夜接虚涛。云妍翳景萦时急,红逖烦滋杂与(兴?)高。回首鸾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
寅恪案:“葭荻横秋投废浦”可与卧子诗第四首“江湖葭荻当秋盛”之句参证。河东君此诗结语“回首鸾龙今不守,崔巍真欲失戎刀”当谓凤阳失守事,与卧子诗第一首“南皮旧侣鸾龙散”之句,虽同有“鸾龙”字,而所指不同。盖陈诗用魏文帝《与吴质书》语,卧子《初秋八首》前第七题为《送周勒卣游南雍》,第六首为《送徐闇公游南雍》,崇祯八年春间周、徐二人与卧子、舒章、文孙及河东君等,同读书游宴于南园。至是年夏初河东君离去,卧子婴疾,其他诸人亦皆星散。“南皮”之“南”,亦兼指南园及南楼而言,与河东君词之《梦江南》、卧子词之《双调望江南》,俱有取于“南”字,即南园、南楼之意。世人未明此点,读杨、陈作品,不能深达其微旨矣。至河东君诗“红荻烦滋杂与高”之句,疑有讹误,俟考。
其八云:
鱼波唼唼水新周,高柳风通雾亦勾。晓雨掠成凉鹤去,晚烟栖密荻花收。苍苍前箙鹰轻甚,湿湿河房星渐赒。我道未舒采药可,清霜飞尽碛天揫。
寅恪案:“湿湿河房屋渐赒”及“清霜飞尽碛天揫”可与卧子诗第六首“天南碛北共秋河”之句参证。“我道未舒采药可”之句,检《晋书·八十·王羲之传》附《许迈传》云:
初采药于桐庐道之桓山。饵术涉三年,时欲断谷。以此山近人,不得专一,四面藩之。好道之徒欲相见者,登楼与语,以此为乐。
可知河东君以许玄自比。此点前论第三首“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言及之。但此首有“采药”之语,据《许传》之文,采药下即接以登楼见好道之徒一事。然则第三首“人似许玄登望怯”之意,恐是自谓怯于见客,与许氏同,非关体羸足小。其《与汪然明尺牍》第五通云“弟所汲汲者,止过于避迹一事”(寅恪案:“止”当作“亡”,与“无”同),亦是此意,可取互参。复据前引钱肇鳌《质直谈耳》所载河东君居佘山时,蠢人徐某以三十金求见事。佘山邻接横云,钱氏之言,或即与河东君此诗之意有关,亦未可知也。今释“怯”字之义,与前说有所差异,似今解较胜。兹依《郑笺》《毛诗》,间具别解之例,姑备两说,以待读者之抉择。
抑更有可笑者,河东君于崇祯八年作此诗之际,以许叔玄自比,而以卧子比王逸少。盖卧子此时虽是云间胜流,名闻当世。然其地位止一穷孝廉耳。目之为王右军,已嫌过分矣。至崇祯十三年冬间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初赠钱诗有“江左风流物论雄”及“东山葱岭莫辞从”之语,则以牧斋拟谢安石,而自比于东山伎(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