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原材料要经过人为加工才会变成锅碗瓢盆和飞机大炮,所以《庄子·马蹄》说:完整的树木如果不被砍伐和雕刻,就不会有酒器;浑然的玉石如果不被毁坏,就不会有珪璋;同样地,大道若不被废弛,哪里会有仁义;天性若不被离弃,哪里会有礼乐;五色若不被散乱,哪里会有文采装饰;五声若不被错乱,怎可能合于六律。所以说,毁坏原材料来制造器物,这是工匠的罪过;毁坏大道来追求仁义,这是统治者的罪过。[44]以雕琢玉器做比喻,《论语·学而》盛赞“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修养,《礼记·学记》讲“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道家反其道而行,“反者道之动”,既然朴散为器,那就尽量返器为朴好了,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逻辑。所以呢,如果要把政治搞好,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以前那个大道流行的时代,回到以前那个无为而治的时代。
那么,怎么才能回去呢?——“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把复杂化、烦琐化的政治慢慢减损下来,从最繁文缛节的礼的时代先退回到义的时代,再逐渐退回到仁和德的时代,最后回到道的时代,上古合于道的政治于是就可以再现人间了。[45]
前文讲到王弼《老子指略》的“因而不为,损而不施”,正是这个道理。
我为什么会对《老子》这一章做出政治学的解释,因为这一章的文义非常连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在上下文里来看“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并非在谈形而上的超然理念,而是以“取天下”为标靶的。
这时候就该解答最初的那个问题了:这样一个道,为什么会说不出来呢?
这样一个道,为什么会说不出来呢?——《老子》并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所以人们只能采用那个神秘主义的最经典的办法:悟。
至于悟的结果,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一种很有代表性的意见是:之所以说不出,是因为老子当初是通过打坐、冥想之类的功夫获得了一种与道合一的神秘体验,这种体验确实难以用世俗的语言表达。[46](The Guiding Light of Lao Tzu, by Henry Wei)但如果要走朴素的路线,在今天我们终于可以给出一个确切答案了:之所以说不出来,因为那是人类理性不及的地方,而只有对这个“人类理性不及的地方”给以充分的尊重,社会才能顺畅地运转,每一个人才可以在“最低限度的政府”的管制之下充分享受自己的自由。这就是现代意义上的无为而治,无为而无不为。为了这个答案,人类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个问题,要先从个人主义谈起。
个人主义,对于许多读者而言是一个令人生厌的词,大约和自私自利、唯我独尊同义。这甚至不能归咎于中西语境的差异,因为这同样是西方社会长久以来的普遍认识。但这个词原本并非这种意思,就像《老子》里的“道德”和现代汉语里的“道德”扯不上什么瓜葛一样。
个人主义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源于笛卡尔,对人类的理性抱以极大的信心,相信理性完全有能力勾画出一份完整周密而且充分可行的天堂蓝图,也就是说,相信人们对社会发展有着毋庸置疑的认知能力、计划能力和控制能力;另一种源于洛克、曼德维尔和休谟,持有与前者截然相反的观点,认为对于一个广大的社会而言,人的理性在其中无足轻重。
哈耶克正是在第二种个人主义的意义上发现的:人们赖以取得成功的很多制度,都是在既没有人设计也没有人指挥的情况下自然形成、自然运转的;并且,相隔五湖四海的人们通过自发协作而创造的东西,常常是我们的头脑永远也无法充分理解的。(《个人主义与经济秩序》)这个在当今基本已经成为共识的道理曾经很不容易被人接受,反而笛卡尔的理由看上去是那么无懈可击:由许多人合作完成的作品很少会像由一个人完成的作品那样完美。——的确,我们随随便便地就可以在身边找出大量的例证,我自己就有一个读书经验:由许多人合著的书往往在质量上不那么有保障。
笛卡尔在这个基础上做出了一个似乎顺理成章的,而在现在看来相当大胆的推断:那些从半开化的状态缓慢发展成型的文明国家,他们的法律制度是在经历了种种犯罪和战争之后才被制定和实行的,这样形成的制度比起那些从一开始就作为社会联盟的、共同遵守某个富于智慧的立法者的命令的国家,要显得很不完善。(《方法论》)
这位“富于智慧的立法者”很像中国政治传统中的周公,孔子一辈子最想恢复的就是周公当初定下的制度。但是,从我们现在的政治科学常识来判断,传说中的周公制礼实在是一件大有水分的事情——要做出这个结论甚至根本用不着文献与考古发现上的证据。
我们也可以基于同样的理由,发现笛卡尔的谬误之所在:人类社会并不是靠契约建立的,而是在浑浑噩噩中慢慢磨合出来的。这种千头万绪的在人类合作中不断扩展的秩序“并不是人类的设计或意图造成的结果,而是一个自发的产物:它是从无意之间遵守某些传统的、主要是道德方面的做法中产生的,其中许多做法人们并不喜欢,他们通常不理解它的含义,也不能证明它的正确,但是透过恰好遵循了这些做法的群体中的一个进化选择过程——人口和财富的相对增加——它们相当迅速地传播开来。这些群体不知不觉地、迟疑不决地,甚至是痛苦地采用了这些做法,使他们共同扩大了他们利用一切有价值的信息的机会,使他们能够‘在大地上劳有所获,繁衍生息,人丁兴旺,物产丰盈’。”(《致命的自负》)哈耶克所谓的扩展秩序,实在像极了那个不可言说的“道”。
既然知道了“道”的不可言说,就有必要尊重“道”的不可言说,明智地降低一下我们对理性与智识的过度自信,于是我们就可以重新理解《老子》的那句似乎不可理喻的名言:“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通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