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王子兵临城下，”看完信件后，副将负鼎鹚震惊地说，但笑容像刻在脸上，“六万人马团团包围了平壤？”
大将军泉男生点了点头。他拿回三弟的飞鸽纸书，放在大帐内的牛油灯上引燃。“平壤已乱成一锅粥，三弟请求我支援。”泉男生目睹火焰裹住羊皮纸，羊皮纸变黄、变黑，在高热下卷成一个孔洞，像幽灵的眼睛，“我应该去救他。”
副统领负鼎鹚提醒道：“泉将军，盖苏文大人命令咱们支援涟川，而非平壤。”
“然后置三弟于不顾？”他心中不忍。如果平壤被攻破，三弟凶多吉少。黑石王子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泉家人。
“平壤的城墙高大坚固，将军不用过分担心。”
其实，泉男生更担心小妹。三弟在另外一封信中提到了小妹失踪的信息，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小妹十三岁就跟随父亲入军出征，身边有一帮出生入死的随从，军营就是她的家。
电光石火之间，他突然明白过来。乙天卓，一定是乙天卓！在乙宏安的欢迎宴会上，小妹的眼光就异常温柔，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以他对小妹的了解，做出抛弃十万大军的事情根本不稀奇。
他并未向负鼎鹚透露小妹失踪的情报，这是泉家人的秘密。“父亲大人首战失利，乙支家的小鬼不能小觑。”
“战场千变万化，胜负从来难料。”负鼎鹚在一旁劝慰，“泉男建将军勇气可嘉，只是中了乙支军的奸计。”
听到二弟失败的消息，他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一场战斗而已，不足以证明什么。”
“只要您的兵马取得胜利，” 负鼎鹚的脸和煦得像太阳，他斩钉截铁地说，“盖苏文大人一定会嘉奖您的。”
“他的嘉奖还是留给三弟吧。”他皱着眉头，“如果我是他，可能早被大臣们干掉了。”宝藏王这小子没有父亲盖苏文想象的那般脆弱不堪。大敌当前，宝藏王大可联合忠于高家的大臣们搞掉三弟，迎接黑石王子的到来。否则平壤城一破，黑石王子会尽显本色，对他绝对没有怜悯。
负鼎鹚勉强地笑了笑，讪讪地说：“我们对盖苏文大人的忠心日月可鉴。”
泉男生轻蔑地哼了一声：“父亲让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负鼎鹚颇为纠结，“攻下义州也只在这几日，现在走了非常可惜。”
“在义州城门前，我们重创于支留的大军，他们的大将军咸天命丧我手，于支留的儿子于华茂也倒在阿厄斯的剑下。”他没想取于华茂的性命。当时两军对垒，阿厄斯连斩对方三将，于华茂突然从阵中冲出。阿厄斯没有听从他的命令，一剑砍掉了于支留唯一儿子的头颅，也彻底粉碎了拉拢于支留的希望。
“我们已占尽了便宜。义州是个石头城，很难在短时间内取下，所以我们要尽快杀回灌奴部，以解我父亲之围。”他知道形势很明朗。父亲大人和二弟在涟川被困，进退不得。他只能放弃即将到手的义州，去解救涟川的父亲，然后与父亲一起杀回平壤城。毕竟，王位才是泉家人的统治之基。
阿厄斯一言不发，如松树般挺立。巨人阿厄斯的鲁莽导致杨万玉惨死，夫人杨后琴经常向他哭诉姑母的惨死。“地狱使者”阿厄斯又让泉家增添了新的仇人。他暗暗骂道：“瞧我父亲身边都是些什么人？！”
“明日大军开拔，全速开往涟川城。”他瞪了眼阿厄斯，又对负鼎鹚意味深长地说：“负鼎鹚，你自己有只信鸽？”
负鼎鹚一愣，随即恢复正常。“泉将军，那不是信鸽，”他尴尬地笑了笑，“那是一只大乌鸦。”
“你不会愚弄我吧？”泉男生怀疑，“还有白色的大乌鸦？”
“不敢不敢！大丽真有白色乌鸦。我就养了一只，在军中无聊时，就听听乌鸦聒噪，权当解闷。”
负鼎鹚还有闲心玩鸟？泉男生狐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第二日，大营全部撤去，三万大军一路向南进发。虽然他急于解救父亲，但半岛多山的地形使得队伍走得很慢。队伍越过一条小河时，负鼎鹚宣称过了前面的山丘，就是灌奴部的瑞兴城。
在路上，他们碰上了一群三韩部的土匪，听口音像是来自金川城。战争让大部分灌奴部男人上了战场，三韩人趁虚而入，抢占了扶余人的地盘，还胡作非为、烧杀抢掠。泉男生命令阿厄斯将他们统统吊死了。
越来越多的人在背后叫他“变色龙”、杀害养父的凶手。他希望这些正义之举能减轻他心底的罪恶感。
越深入灌奴部，天色越阴暗，群山偶尔露出阴郁的冷光。他的侍从李中连吹了三声牛角号，余音在山谷内回荡，大军在两山之间的谷内安营扎寨。
夜风清冷，兄弟们早已进入温暖的营帐，他想要的却是战斗。他把湛卢双剑留在了平壤的泉府。荣留王的双剑太沉重，他再也无法拿起它们。“它们理应属于更好的主人，而非我”，他悲哀地想。他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大帐，中军大帐前被照得如同白昼。负鼎鹚拿着把钝剑，周围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士兵。泉男生的手指有些发痒，接过士兵递给他的木质环首刀。
“泉将军，”负鼎鹚小心翼翼地摆好门户，“世间没有第二人能将环首刀使成这样，所以请您高抬贵手。”
他微笑，刚举起刀，李中慌忙来报：“泉将军，阿厄斯要屠杀整个村子的人。”
“什么？”泉男生体内升起一团怒火，他扔掉木刀，“带我去看看。”
等他赶到的时候，整个村子已经变成废墟，地上跪着两个村民。所有的房屋几乎都被焚毁，灰烬上还冒着余烟，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男女老幼的尸体，其他的村民已跑得无影无踪。
这个魔鬼！“为什么杀死他们？”他强压怒火，质问突厥人阿厄斯。泉男生还没见过阿厄斯不穿盔甲的样子，他身上的这套盔甲由黑色的大丽精铁铸成，并无花纹，只有过度使用的痕迹。阿厄斯的佩剑是一把双手巨剑，但他提起来像普通人使筷子一样轻松。
看阿厄斯不开口，负鼎鹚尴尬地说道：“泉将军，斥候发现老有小股人马跟随我们，这里的老乡充当向导。我们怀疑这个村子里有乙天伦的探子。”
“怀疑？然后你们就杀掉了他们？”
“我们只是想吓吓他们。”负鼎鹚赔笑道。
“吓吓他们？”他怒不可遏地指了指遍地的尸体，“这是吓吓他们？”
泉男生看着不发一言的阿厄斯。“来人！”他赫然叫道，李中领着八名护卫往前，盔甲和剑的撞击声响起，“将负鼎鹚和阿厄斯斩讫报来！”
阿厄斯拔出巨剑要反抗。“这个缺心眼的傻瓜！”负鼎鹚心想，连忙跪地求饶：“泉将军饶命！”
泉男生斥道：“你们都给我看清楚了，这才是吓唬人！”
他走向跪在地上的村民，阿厄斯拿巨剑挡在前面。“用那把巨剑，你一击就可以把穿着盔甲的人劈成两半。但碰到我，你也得完蛋。再跟我对着干，我就把你的头挂在军营上。”泉男生用眼神恶狠狠地告诉他。
阿厄斯冷冷地看着泉男生，对峙了一会儿，才勉强让开山岳般的身体。一个年老的村民筛糠似的抖动着身子。他身后有一个女孩，似乎是老农的女儿，女孩的牙齿和漂亮的小鼻子都被打碎了。这女孩倒在泉男生脚边啜泣，用惊人的力量抱紧他的大腿，被李中拉开。泉男生第一次知道女人的力量竟然如此巨大。
“没人会伤害你了。”他告诉她。女孩却哭得更大声。他命令李中把女孩带到医师处好生医治。
他和颜悦色地问老农：“阿叔，我对属下的愚行致以深深的歉意。”说完，他安排身边的人道：“好好安置和抚慰他们。我们在这里过夜。”
第二日，老人被带到了中军帐前。“你熟悉山中道路吗？” 泉男生问老农。
“小人生长在这里，对山路烂熟于胸，闭上眼睛都能找到。”老人低着头，不敢看他。
“那好，”泉男生微笑，“带我们穿过这片地界，到达通往冬比忽的大道，我会大大地赏你。”
李中连忙来劝，指着地图道：“泉将军，我们已深入灌奴部地界，到处都是乙天伦的眼线。我们不能贸然信任此人。”
“留下他的女儿。如果他胆敢戏耍我们，就要承担后果。”泉男生下达了命令。
大军随即开拔，跟随老农沿着一条山路行进。山路崎岖不平，土地滑软泥泞，先是低缓的上坡路，再往东去，则是多石的破碎地形。丘陵上有些林木点缀，多半已被伐尽，辟作农田。
泉男生站在队伍的侧边，看着三万大军走过。最先经过他的是旌旗队伍，黑红的泉家旗帜在风中飘舞，重骑兵跟随其后，接着是少数仅穿皮甲的弓骑兵，最后是手持环首刀和橡木盾的步兵、弓箭手等。
他们沿着山道走向一片低谷。老农佝偻着背，指向前方：“将军，穿过这片山谷，就是通往冬比忽城的大道。”
前方是一片地势很低的山谷，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两侧的丘陵缓缓下降，直至远方的河床。
泉男生点头，示意大军继续前行。片刻间，整个大军已到达谷底。道旁蓁莽芊绵，头顶松柏阴翳，几乎遮蔽了阳光。
行军声音越变越大。泉男生脱下头盔，树林中的微风吹起他的湿发，他不安的心稍微平静了些。
突然，一阵沙哑、高亢的鹰唳之声惊空遏云。几只红鹞子惊叫着从树林中唰唰飞起，泉男生的马儿前蹄人立。多少年来，泉男生从未品尝过恐惧的滋味，这次他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
这恐怖之声和骇人之声，瞬间提起他的心。泉男生马上提起头盔，用他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喊道：“停！”
树林上方飞出一只白色大鸟，展翅飞高，厉声鸣叫。
“准备战斗！”他拔出环首刀。
一切都迟了。
“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山上传来攻击的牛角号声。就在他举剑时，树木倾泻出按捺多时的焦急等待，藏身于树木间的弓箭手射出遮天蔽日的箭雨。瞬间，整个山谷充斥着人和马的哀号。他放眼四望，两边的敌人已举起武器杀向他们。乙支家的白色雄鹰旌旗在风中飘荡，翻飞于长竿之上。
“难道我要重蹈二弟的覆辙？”他猛地一勒缰绳。前方谷口处，乙支军正高声叫喊，一面白底三角旗在风中飞舞，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戴”字。旗子下面，一个未穿盔甲的白衣将官率领上千骑兵从山坡上冲下。
这是一场惨烈的屠杀。不到半个时辰，泉男生的人马已经折了近一半，到处是慌乱的人群和四散的战马。前方的谷口，是他带领兄弟们逃出生天的唯一选择。
他在马上大喊，拿剑指向谷口：“给我冲！”
上万名兄弟一起呐喊，排成锲形朝前扑去。第一拨箭雨从天落下，成百上千支箭带着死亡的呼啸往他们身上招呼。不少兄弟中箭倒地，呐喊转为哀号。有一支箭“铛”的一声砸在泉男生的头盔上，让他眼冒金星。
他身边的侍从李中没那么幸运，被射中了眼睛，两手抓着箭杆，尖叫着跌落马下。紧接着是第二拨、第三拨、第四拨……泉男生硬着头皮穿过箭雨，率领部队冲了上去。
号角声再度响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泉男生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阿厄斯在前面挥舞着巨剑吼出命令，两千前锋军跟随其往前冲锋。阻挡他们的是一队乙支军的长枪兵。他们穿着三韩人的服饰，躲在高大的橡木盾后面，组成一个半月阵形严阵以待。
阿厄斯率领精锐重甲骑兵，呈楔形阵势，率先与之接战。惊天动地的重甲马队冲向由一排排长枪构成的防护网，迸发出一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令人作呕的声音。有枪尖刺入马匹身体、穿透皮肉的声音，还有“咔嚓咔嚓”的长枪折断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血脉偾张的血腥气息，上百匹马相继倒地。
阿厄斯的坐骑冲在最前面，自然未能幸免。它被一根枪穿透了脖颈，身上也挨了一刀，但这畜生竟然人立起来，伸出镶蹄铁的双脚，踢飞了两个盾兵，又跃入敌阵死死地咬住一个敌兵，狠狠地撕扯下一块脸皮。长枪自四面八方向它捅去，战马哀号着倒下，盾墙在它的重压下露出一道口子。
阿厄斯毫发无伤地起身，拉落身边的一个骑士，自己翻身上马。巨人高擎巨剑，切瓜砍菜般攻击乙支人，身后是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阿厄斯无人能挡。一个骑着黑色骏马的女将从斜刺中杀出，刺向阿厄斯。黑色骏马下有一只黑黄色的猛虎，吼叫着向阿厄斯袭来。
阿厄斯躲过了女将凌厉的长枪，他单手举起巨剑，像切蜡烛一样砍落女将的枪头。猛虎短啸一声，倏地跃起，在半空伸出利爪，抓向阿厄斯。突厥人侧过身来，闪电般快速抬起巨剑，正中老虎肚腹，把扑上来的老虎拦腰砍为两截。
看到猛虎被杀，女将发疯似的掉转马头，再次冲了上去。这是同归于尽的架势。她举起没有枪头的长枪，自杀般地冲向阿厄斯。巨人先用胳膊夹住长枪，左手轻易地拽近女将，右手一挥，只一剑就砍掉了其头颅。女将的脖颈如喷泉般射出一股三尺多高的血雨，残余的尸体被马驮走。
趁盾墙上的裂缝尚未合拢，泉男生猛地一夹马肚子，带领骑兵往前冲去。在骑兵的冲击下，穿着三韩服饰的乙支军纷纷后退。泉男生刚刚冲过盾墙，一个生得矮壮、穿着一件重甲的将领迎了过来。此人的头盔已经脱落，鲜血从额头的伤口流出，顺着胡子滴落。
“变色龙！”他喝道，长剑砍向泉男生的肩膀，“去死！”
这人只会使用蛮力，泉男生轻易就躲开了他的攻击。
“去死！没人能从阴强手中逃脱！”这人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再次发动猛烈攻击。泉男生举刀接住，那人抽回长剑，在泉男生的头盔上留下一个印痕。这个叫阴强的傻瓜嘿嘿一笑。他没料到的是，泉男生迅速转身，以最快的速度抽出短刀，一刀插进其胳膊下没有盔甲覆盖的薄弱地方。
阴强睁大了眼睛，像秸秆一样摔落马下。
他们离出口越来越近了。泉男生封藏了湛卢双剑，但环首刀足以让他杀得风生水起。他转身，阿厄斯和负鼎鹚紧紧跟随。前面还有最后一层持长盾的士兵，冲过这层，他们就冲出了方阵，逃出生天。
泉男生举起环首刀，马刺夹紧马肚。他要冲出去，夫人怀着二胎，他可不希望自己死在这里。
前方的乙支军举高了长枪。“他们挡不住我！”
“哒哒哒、哒哒哒”，快到了。
“铛”的一声，他的脑袋受到重重一击。这一击竟然来自身后。他的脑后骨“噶啦噶啦”地碎裂，双耳中是一阵狂响。他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
之后，一阵剧痛炸裂开来，以最快的速度蔓延至全身，环首刀随即脱手，双脚不再听使唤，他从马上摔了下去。
他不记得自己撞到了地面。待他睁开眼睛，他只看到了天空，还有四周快速旋转的人和物。他想站起来，双腿却痛得发抖。
整个世界都在颤动。“是谁在背后攻击我？！阿厄斯这个浑蛋？我早该宰了他！”大地的旋转在加快，他已分不清上下，只感觉肩膀撞到了大地——如果那是下方，那相反的方向一定是上方。
他双手用力撑起身体，找回双腿，踉跄着起身。突然，眼前飞来一骑，猛地向他挥起手中武器，他娘的——
又是一锤，砸在他的胸部。这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他整个人往后飞出。
整个世界消失在一阵红色的咆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