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3章 眼中拔刺

书名:沈府大丫头 作者:时音 本章字数:10870 下载APP
那个惹事的家丁,在香山被淑云夫人揪出来,狠狠拷问了一通之后,没敢再回去沈府,在半道上就早跑了。
  这回子是老太太大夫人全得罪了,阵仗前所未有,没有见过。还连累的尊贵公子受了大罪,再仁慈的主人也不会饶恕他的。
  淑云夫人平生头一次,主动在沈东岩面前哭断心肝,就连九年前沈家遭遇天大的变故,淑云夫人都没掉一滴眼泪,一肩抗下来。但这次,她却仿佛没了任何顾忌,等一回到闺房,就朝着沈东岩拼命抹眼泪。
  正因为稀有,所以这眼泪才贵重。沈东岩半生颠簸,早年还去过西北,直至官至二品,也算是个铁汉男儿。偏偏铁汉男儿,最难过的就是柔情美人关。
  在以往,也有情绪低落垂泪时,他只要稍稍说两句,淑云夫人就破涕为笑,但今次无论他怎么劝说,妻子都没给他半分面子,他都要以为淑云夫人故意为难他般。
  “夫人!”他又拖长声音叫了声。
  淑云夫人白了他一眼,朝一侧扭过了身。沈东岩内心叹息,在她对面坐下:“要不,我再去找娘说一说?”
  淑云夫人沉默,沈东岩看着她只接连叹气:“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说话了?那我现在就走,省得还碍你的眼。”
  “说、你就去说罢!”淑云夫人终于气急败坏,抹着眼泪道,“老太太自己都在床上躺着呢!我们能去说什么?是要别人背后说我闲话、心狠到跟老人家过不去?”
  沈东岩心里根本不好受,他道:“夫人,那你如今是想怎样?”
  淑云夫人由着性子狠狠生了一场气,待想想后就深深无力。和许多年前一样,这种恨而无力的感觉十分痛苦。她也就是生生闷气,沈洵是她的心她的肉,分别了那么多年,再一见面,感情就像那洪水收也收不住。
  “如今,我眼瞅着惜玉那孩子,可怜见的,她的命就像老天爷都在跟著作对一般。事情被弄成这幅模样,倒不是我们怎样了,而是洵儿、他心里受不受得住呢……”
  沈东岩眸光急剧收缩,他攥起了手半晌开口:“其实,终究也算我们,好心、却没办成好事。”
  沈洵是昏迷了几个时辰,到半夜就醒了过来。花期守着床头,含泪就笑道:“公子爷可好些了?”
  夜凉如水,屋内安静的很,沈洵掀开被子用力撑起了身体:“我去看看素锦。”
  花期满脸焦急,站起来伸手抱住他手臂:“公子您紧着些,让奴婢来帮您!”
  只随便披了件衣裳,沈洵两只手上,还裹着不少层的纱布。花期知道没有选择,唯有尽心的帮他推着轮椅,去往素锦所在的地方。
  素锦被几个丫头擅做主张挪到了厢房,这儿也有隔间,荔儿已经睡了,阿久还在素锦的床头打盹。看见沈洵来立马就清醒了,眼里有激动有不安:“公子爷?”
  离开了几日,恍如隔世一样。没有谁比经历过的人更能体会度日如年的滋味,他用露出的半个手掌把轮椅摇到床边,看的时候都是用力的,但他也是眨了几下眼睛,才把眼里那层遮挡物给清净了。
  素锦当然还是睡着,脸上红潮没褪,呓语暂时不说了。沈洵下意识伸手,想去探探她的额头,但一看到自己手上纱布,手就收回来。
  “素锦,我回来了。”
  就这么平平淡淡,沈洵目光柔和看着她说的也很平淡,但旁边的两个丫鬟,不约而同鼻头一酸,都难以自制的想流泪。
  尤其是沈洵也是唇部苍白未退,一动不动凝视素锦的样子。有些时候阿久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看着公子和素锦在一块,就觉得多般配的一双人。
  “公子,要不要我们出去?”阿久冲口就说出来。
  花期还在担心沈洵身体,加上素锦两个人都有伤在身,她仍想留下照顾。
  但沈洵已同意了:“去吧。”
  两个人出去后,沈洵的疲惫就外露,他盯着素锦的目光都不如方才坚定不移,带着一种忧伤。很多时候不是多么激烈的感情,就是相依相伴中带出的羁绊才最难割舍。
  素锦好像有感应,脸上的红潮竟退了些,这样看着就好很多。
  他终于用手碰了碰她脸,低低道:“对不起,我来晚啦,惜玉。”
  太多年,有太多话,日夜相对的两个人,仍是没有说出来。这种感觉不是绝望,是没有希望,像极了咫尺天涯的路,静里生哀凉。
  沈洵牵着她的手,静静道:“那,我就在守着你,等你醒过来为止。”
  老太太头风发作,这是个大事,可家里发生的事却也让她不能安心,始终憋着气,就觉得浑身都疼。秋宁怎么劝都不中用,老太太眼睛里还如喷火一样,闹了半宿,直到天亮又没好睡。
  秋宁唉声叹气,拎着水壶准备给老太太换茶,迎头在门口,就碰上了淑云夫人。
  淑云夫人端庄的笑着:“老太太怎么样了?”
  秋宁自是实说了,对着大夫人,本就没什么话能瞒着。淑云夫人听了,眯起眼,只点头轻轻笑了笑:“老太太是需要有个人好好开解她了。”
  秋宁眼珠一转,听这话就不对味。但她没多问什么,福身之后,轻轻告辞道:“奴婢先去准备晨茶,请夫人自行进去看老太太罢。”
  淑云夫人颔首:“你忙你的。”抬脚就进去了。
  进最里屋,撩起帐子直直来到跟前。老太太空闭着眼,根本没有睡意,听到动静立刻就睁眼了。淑云夫人又站了一会,才缓慢坐下,喊了声,“娘。”
  老太太病中又不胡涂,儿媳妇跟往日比,态度是很有不一样的。她就冷笑道:“怎么,那小贱人向你告状了?”
  淑云夫人在心里深深叹了叹,都说江山易改,最难移本性,她当了沈家媳妇二十几年,和丈夫自是琴瑟和鸣,和老太太表面上也从没红过脸。可并不代表,她不了解老太太这个人。
  “锦儿那孩子还没醒呢,娘,都这时候了,您何必说这种话呢?”这一句,就表明这些天的事,她什么都知道了。
  老太太冷哼:“没告状就好。”说罢又转脸,不再说话了。
  淑云夫人看着她拖下来的半截被子,幽幽道:“娘,您也别怪媳妇心狠,您这么病着,实在应该好生休养,但有些话,是早不说晚不说,如今就是拖出事来了。”
  没等她再酝酿好,老太太就又来了:“我就知道你护着那丫头,等她把咱们沈家害苦了,你也这么护着她!有时候我真不明白,洵儿还是不是你亲儿子?就这么让那小妖精糟蹋了……”
  淑云夫人目光直闪,也不退让道:“那么娘可知道,洵儿淋了一夜的雨,就为了赶回家见素锦?”
  老太太眼里都迸出青芒来:“你再说一遍?洵儿他,怎么了?”
  淑云夫人也极力缓和激越的情绪,忍泪一句句道:“洵儿是不是我儿子,娘实在不需要费心。这么多年,媳妇其实并没有求过什么,娘并不喜欢年家,一直不喜欢惜玉。但就像俗话说的,再冷漠,人心也总是肉做的,沈年两家,年幼订婚,如果说洵儿和惜玉之间有爱,那一定是这几年中形成的。洵儿是什么样的身子?娘,您做这些事情以前,没有想过您的亲孙子,会有何反应吗?”
  老太太眼里流出泪,只不住的喃喃:“他就是胡涂,跟你一样,那孩子就是胡涂……”
  淑云夫人恳切道:“娘!不是他胡涂!想想年家人受的罪吧!惜玉再怎么说也是孩子,您便是分出哪怕一丝的疼爱,又能怎么样呢?但对于两个孩子来说,都是极重大的。您是洵儿的亲祖母、这么多年,他能不愿意亲近你吗?可看您啊、娘、您怎么能当面背后两样做人,故意孤立惜玉的时候,再去折磨她,洵儿怎么能接受,我们又怎么受得了?!”
  老太太嘴唇开始发抖,看着她半晌没出声。良久道:“句句字字,还是为那丫头说情的,年家怎样、左右也不是我沈家害的!我已是够瞎着眼的了!这么多年任她在府中横行,她现在是要下药害我的孙子!我还不能惩治她了?!”
  淑云夫人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平静心气跟老太太说话:“左不过一句话,将心比心,娘,您看谁不顺眼了,本是正当,但您又知不知道当日年家,是如何倒的?年衡阳带兵十年,当日皇帝说他拥兵自重,早有猜忌,还是把他召回京城,提拔做了兵部尚书。彼时夫君下朝回来了,还说可能万岁爷是怕群臣寒心。可谁知,提拔不过是个踏板,仅过了三天,还是将年衡阳革职拿办了。理由是年衡阳推荐的淮南总兵,曾是麾下部将,万岁爷觉得他还是有谋逆之心。一句话功臣就成了阶下囚,也所以,何家现在才危……从来没有谁害了谁,谁拖累了谁,娘,您还不明白?万岁爷要是有了猜疑心,沈家一样会完蛋!”
  十年拥兵,建立了什么样的功勋就不说了,这样的功勋,在帝王眼中都不值一提,沈家这一点讨好,这一点奉承,又能起得了什么作用?
  老太太对年惜玉拔不掉的眼中刺,无非就是一个,永远觉得是年家,拖累了沈家不得不在全盛的时候,自甘隐退了下来。在老太太眼中,若没有当年那场动乱,沈家应该早就能一品加身,腾达显贵于京城内外。
  老太太眼珠子险险瞪出来了:“左不过就是他年家害了我!你还在说甚么?啊?说甚么?你不要忘了,在你离开家八年,是我保护了你地儿子!正因为那小妖精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才紧抓着洵儿!你到底胡涂至什么样!”
  将所有人都想的一般用心险恶,淑云夫人吸口气震惊的接不上话。
  那头,沈东岩竟沉着脸走进来。“娘的这一番话语,让做儿子的无地自容。想当年我去到西北,险恶的地界,人生地不熟差点没能保命。衡阳不计较我一介布衣,甚至还与我结拜,并定下婚约。试问,当初我沈家无权也无势,衡阳却贵为一方的将军,他夫人怀孕,生出来的女儿什么样的郎君找不到,怎么就偏偏选中我家洵儿?
  惜玉这孩子寄养在我沈家这么多年,我们没能将她当小姐一样金尊玉贵的捧着,已经是我们万分对不起年家、对不起她爹了。更别提事到如今、娘,您能说出这等忘恩负义的话,儿子却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
  老太太手指晃动着,眼白向上翻了翻,过了好久才能出声道:“我问你,你、究竟是要你的儿子,还是心疼那个丫鬟?”
  沈东岩唇边动了动,眼神一时激越了起来:“我就说白了,我就算对不起洵儿,也不能够对不起惜玉!她是我结拜兄弟的唯一女儿,我就是再怎么也要护了她!”
  淑云夫人看了看丈夫,转过头没有做声,这时候就不该她说话了,既然儿子和亲娘已经正面对上了,那后面的发展只能硬着来。
  老太太翻身向床内侧睡了,粗重的喘气声连连响了几次方罢,沈东岩向门外高叫了一声:“秋宁,伺候老太太!”
  秋宁无声而迅速的就进来了,看见沈东岩罕见的阴沉下脸,心里诧异的不行。这位老爷和善惯了,从未如此。
  沈东岩拧着眉:“老太太身子不爽利,你们的汤药一定要按时伺候到了,再去请陈大夫过来看看,什么病因?”
  秋宁答应了。
  沈东岩主动偕同淑云夫人离开了。淑云夫人不时看他几眼,自家夫君的性格还是如以往,平时纵然万般好一旦强起来就谁也挡不住。
  年家是沈东岩一块心病,像是一直长在沈府血肉里的东西,不由让淑云夫人含泪想起,当年的盛况下沈年两家的订婚。
  两家有婚约的消息刚一传出的时候,就有无数纷语猜测不休,权势滔滔的年家为何会与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家族定亲,而当时年衡阳坐拥几千精骑兵,对这样的流言却一笑置之。
  那样的豁达,雅达高洁的一个人,连淑云夫人都是拜服的。
  后来英雄末路,再联想到自身儿子后来的遭遇,她这女流之辈都在想,这个天下,或许就是天妒英才。
  到了门口,一眼看见何钟灵乖顺的站在门外面。她笑盈盈的:“媳妇给夫人老爷请安。”柳风浮动她衣裙,端的皓齿动人。
  淑云夫人下意识顿了顿,朝她看去,眯了眯眼问道:“晚晴从家里回来了?”
  何钟灵垂首淡笑:“是呢。赶来给老太太请安呢。”
  淑云夫人来到她身边,正巧赶上何钟灵朝她福身见礼,她赶忙就双手托住了:“晚晴就是孝顺。”
  何钟灵仰头微微一笑,“还是夫人柔善,在您手下才一片融洽。”
  淑云夫人和颜悦色,柔声对她道:“这些天我们都不在家,老太太又气怒伤身,你怎么也没跟着劝劝?”
  何钟灵拢了拢耳后的碎发,动作轻柔缓慢,她笑笑说:“夫人有所不知,媳妇怎么能不劝,只是老太太有时候坚持,贵为长辈,我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这声退而求其次说的既勉强也为难,淑云夫人的眼色不动声色就冷下几分,她笑着拍了拍何钟灵的手,道:“你先进去吧,老太太也醒着。”
  何钟灵告辞就进屋里。淑云夫人有些淡淡的看着,她心里这么一细想,这几天的事情实在不像是老太太一个人手笔,这么多事若说都是老太太临时想起来,几乎说不过去。另外再想法把他们弄出府,思虑缜密之处倒很像这位孙媳妇的处事。
  沈东岩出了门拔脚就直往东府走:“我们去看看惜玉。”看来跟老太太的一席话反倒调动了他的弦,让他想着往兄弟女儿的地方去。
  淑云夫人立即道:“老爷,现在看只怕不妥吧,先不说总归是打扰了她休息,此刻,洵儿一定是陪在了身边的,你去,只怕反搅扰了他俩……老爷看是不是?”
  她极少会叫沈东岩老爷,除了在外人前,当面叫一般都是态度郑重。
  沈东岩果然住了脚,片刻叹道:“洵儿那身体,他自己都该在床上好生休息才是。”
  淑云夫人张口就道:“你看,他要是不因为守着惜玉,今儿还轮到你说这番话吗?”
  不得不感叹心细始终及不上发妻,沈东岩就不再说了,转变方向又回了自己的院子。
  淑云夫人怀着心事,但她想不到何钟灵生变的缘由是什么。这个孙媳太入老太太的眼,虽然很年轻,她也得承认何家女是很会做人的。
  “也许老爷应该给阁老府上去信一封,此次包括此前,已是多番麻烦贺家儿郎,恩情怎么都是舍不掉的。老爷应该表示心意。”
  沈东岩道:“我也正有此考虑,夫人真是心细人。”
  陈大夫就重点看顾素锦,一应的用药饮食,都巨细无遗。他想起雪夜铿锵面对他的小姑娘,强硬的仿佛要把他压下去,他不得不有一种医者相敬的感觉。
  “这位姑娘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高烧也已经镇住,顺利的话晚上应是能醒了。”
  他背起药箱,在门口忍不住朝沈洵道:“公子,容老夫多问一句,您的腿、最近可还有不适?”
  沈洵扫了他一眼,淡淡的就回道:“多谢大夫的关心,我并无不适。”
  陈大夫略略颔首,眸光也垂下:“那就好,那就好。”
  沈洵将花期准备好的纹银奉上:“这些是这次的诊金,连日来劳累陈大夫连日奔波辛苦,请一定笑纳。”因为有三人份的诊金在内,给的足足的。前面也都给过了几次。
  陈大夫拿着诊金却再次驻足,望向沈洵:“老夫的药,不知公子还吃不吃了?需不需要老夫再为公子诊查一番?”
  沈洵轻轻道:“不必了,近来我确实没感到异样,想来已是好了。就不劳大夫再费心。”
  陈大夫便没什么话好说,拱了拱手告辞而去。沈洵来到素锦跟前,看见床上她确实已退下了高烧,心中大石总算落下一半。
  妙手大夫的话信服力很高,晚间素锦真的醒过来,喜得荔儿尖叫几声,跳了起来拍手。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姑娘们都很欣慰。烧水给素锦擦了擦身子,阿久又按方子熬了碗姜汁水给她服用。
  这下终于是见好了,沈洵又摸了摸她双手,除了湿漉漉的汗水,不再热的烫人了。
  素锦眼睛盯着沈洵,细细绵绵的悠长,阿久等人均无声的出去了,素锦就撑起身,张开手圈住了沈洵的脖子。
  沈洵抓住她手:“你先下来,别扭了腰。”
  素锦这才松手,沈洵换了个方位,往前去了去将她揽在怀里。之后一声都没坑,伏在他身上她有些过于安静。
  沈洵于是先开口了,嗓音柔柔的带些绵丽:“这次真是我思虑不周详,没能想到发生的许多事情,还使你受了难以想象的委屈。我对不起你。”
  素锦神情安静,倒像一点都不在意这些。她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伏在他身上好一会,眼角余光才瞥到他手上缠的纱布。优柔问道:“公子的手怎样了?”
  两个人之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即便她在那个时候曾以为可能再见不到了,这种心情也不会再对他吐露半个字。而沈洵对她遭遇的,一眼之下也是心知肚明。把自己的手往袖子里收了收,沈洵抬眸道:“惜玉,你三番的在沈家受辱,我的作为有限。这些年你待我的心,比我护你的多。我空占着把你带出火坑的名,此后也没更深扶持你。今时今日,我也就在你面前立下保证、不会有下一次,同样再发生这样的事!”
  绵柔悠长的话语在耳边回旋,素锦泛起血丝的脸酡红,她挺起身子凝望沈洵:“公子不必说这些的。”
  这样的保证,足够让她浑身都充满暖意。
  沈洵眸子里闪着幽深光泽:“我应该说,并且真的应该说的做到。” 
  素锦眼里有雾气,她放松全身如慵懒羊羔般卧在了他身上,感到掌心内肌肉在轻颤,仿佛有着深深知觉的小兽,让她同样产生雀跃感。她抚摸下的这双腿,分明温热又有活力,血液跳动着无比欢腾。
  有些满足的渐渐闭起眼,她呢喃着说道:“贺侍郎能来的那么及时,也与公子有关吗?”
  沈洵垂着眼,手从她鬓发上滑过:“我只给他去了封信,也许,是丫头们叫的。”
  又过一会,素锦像是睡着了般垂下首,呼吸声更加的平稳。
  想到往事,沈东岩不无感叹。他很少作此情思,都是被老太太勾起了无数回忆。想当初沈家发迹,多少还是依赖了年家的,初到京城脚跟没有站稳,却因为跟年大将军的一桩婚事,而被京城人津津乐道。在关系网下,多少权贵也都在那时,提携过沈家。
  沈东岩想到自己一介寒门书生,最后能入主翰林院,皆是亏了年府帮衬良多。
  感情最怕回忆,越回忆,就越有种难以割舍的感觉。这么多年压着就压着,也没觉得什么,可是经不起这样的回想和推敲。
  旁边淑云夫人的声音遥遥道:“我在想宣儿那媳妇,我原来看她玲珑八面的,是个会讨巧的人。如今倒觉得她心思实在有些复杂的样子,倒是我看走眼了。”
  沈东岩皱了皱眉,开口道:“依我看宣儿这事就做的不妥当,他媳妇什么样,他不清楚?”
  淑云夫人陡然一下没有说话,在这事上,沈文宣表现的比何钟灵还要明哲保身。他是什么事、什么话都事不关己。
  淑云夫人略微皱眉 ,叹息着说:“家里这么大的事,本来她可以从中劝和,她又一向得到老太太青眼,说话必然管用。可她一味的只说的老太太吩咐,半点不往自己身上揽。”
  这只能说明何钟灵确实会说话,沈东岩一贯不想搀和这些女眷的事,觉得失身份,继子的儿媳妇虽然常见面,但在他心里并没留下多少印象。
  沈东岩才从回忆里拔出来,不免意兴阑珊的,淑云夫人看在眼里,想来因为今日的连续变故,他也是心累了,她便对这个话题表过不谈了。
  素锦面对沈洵的话,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或许她从没希望过,能得他这样郑重其事的保证,每一次,这些年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他望过来的眼神,把整个人都点亮,所以让她安然过来了。
  如果以主人的身份,他的第一次出现便足够温暖了,或许每个落难的女人,期待着能有一个人从天而降,伸出手将自己拉出绝望。那是每个人心中藏着的英雄,但命运有时无情,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那么幸运遇到属于自己的英雄。即使他坐着轮椅时,看着那么孱弱,他亦是彼时的惜玉最大的希望。
  沈洵像极了古书中上善若水的境界,让她无从得知,他究竟为了她,还是他本就这么温暖不能比拟。
  此时素锦还是垂下了脸,沈洵在旁道:“你来帮我看看腿。”她满腹心事,而他这么多年信仰的是她的笑容,之于他可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拍了拍,素锦便无法不微笑,但伸出去的手是虚软的,沈洵便抓住她放到腿上。
  正情浓,动静自远方传了进来,“外面有人来了?”
  老太太自个儿身子没好利索,却扎挣着硬是起来了。里里外外的人看着,屏气敛声俱都没说半个字。不知是在撑给谁看,一脸的郁气凝结。
  午后就过来请沈洵去一同吃午饭,派了秋宁来,老太太诚意十足。
  可东府里外的人,就没那么赏光了。秋宁毕竟曾有一层模糊的恩情在,进来时并不畏缩,俗话说心无亏心事,不怕腰杆挺不直。
  丫鬟们鼻子里哼哼两声,花期先迎了出来,秋宁就笑道:“这家里的地方,也就公子爷这府中,丫鬟姐妹们都天不怕地不怕,最有骨气。”
  她这话说的实在直白无遮,花期尴尬笑了笑,半晌还是出言道:“今早阿久已经去市集上,购买了大量食材回来,小厨房已重新开了,公子也说,不再去前头用饭,一切还是照往年的例子,姐姐就这么回禀老太太罢。”
  意思表达的再明显不过,秋宁微微一笑,心里来之前就有的几分数,算是彻底实现了。人说最不能摸虎须,这位公子爷的虎须,就被老太太摸着了。
  她也说出了之前就思量好的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在一个屋檐下,公子爷怎么都要考虑,如何对待老太太这个亲祖母。除非公子真的笃定,日后都不再面见老太太,那么少吃一两顿饭,当然没什么要紧。可公子若不是这么想的,那就要把态度摆明确了。”
  花期心中一咯噔,秋宁自然不是省油的灯,不管她曾帮过谁人,她的心始终还是最忠于老太太,老太太的吩咐她想方设法都会去周全。
  既然抬出了老太太是沈洵祖母,院里的丫头就更有异议了,阿久扛着锄头,实在忍不住啐一口。先前姐妹们就都是顾念着,那老太太好说歹说是公子爷祖母,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才事事顺从忍着,但这回谁不是亲眼看着素锦是糟了多大罪呢,现在再对老太太,是半点尊敬也无了。
  荔儿和她双双鼻孔朝天,对秋宁不撒一个眼色。
  秋宁不恼,认真看着沈洵的房门,如前几次一样心无旁骛。如果她能被几个丫头撵走,那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被撵走了。
  花期也笑笑道:“姐姐是个聪慧人,有这功夫来东府,其实更应该劝一劝老太太。”
  秋宁眼望门扉,轻言道:“老太太年纪大了,要去改变一个近古稀的人的思想,是不容易做到的。再说,如果真的觉得老太太该劝,以公子的身份和立场,才是最适合劝老太太的人。”
  阿久也把花锄放下,三个丫头都瞪大眼看向这边。花期垂头,再给她十年时间,也练不出这样的气势。秋宁要不是丫鬟,都有些戏本子里女将军花木兰的感觉。
  一声淡雅的声音从窗栏里传出:“老太太跟前的姑娘,果然都非同一般。”
  就在声音落下没多久,门扉打开,沈洵摇着轮椅出来。秋宁一眼瞥见他受伤的双手,这让老太太差点咽气的坏消息。
  亲情与期望的回馈,很少能对等。
  秋宁敛起衣袂行了个标准的礼,在那瞬间曼声道:“奴婢叩见公子爷。”
  清晰听见自己的声音,秋宁不得不说各自有无奈,哪怕将两个亲人推到对立面,同样判断不了对错。
  “我正要与老太太谈谈,将东府还恢复到以前,独立而居,彼此都不相扰。”
  秋宁仔细看他眉眼,平淡没有愤怒,于是道:“这就要公子自己怎么去说了。”
  饭菜准备的十分丰盛,老太太脸色蜡黄,可仍强撑着精神。
  席间沉默的吃完了前半段,淑云夫人眼观六路,开口道:“素锦还好吧?能不能下地了?”
  刻意说的这般严重,老太太脸色变了变,到底没有发作。本就打着跟孙子和平共存的算计,尽管她心里对一个丫头不以为然,至少面上不再敢露了。
  淑云夫人为素锦说的那些话,老太太不是没听见,什么千金落难云云,可怜可叹,只是到不了她心中罢了。进了她沈家门,就是她沈家的奴婢,休要再提昔日高贵的话,拿往日和今朝对比,又是什么心思?
  这世上有人发迹,就有人倒霉,风水都是这么转的,难道她年家昔日不可一世,就不许今日沦为奴婢了?
  老太太不是不讲理,而是,她素来只愿意讲她自己的那套理。
  淑云夫人也是聪明女人,多年来避开锋芒,都是因为这原因。如果各自讲各自的礼,讲到天边去也讲不清。
  放下筷着,沈洵开口了:“祖母,这段日子东府打开门禁后,许多事来来去去,先时期望的那点方便也不曾有。主要手下人难免互动往来,有不规矩的地方,也带累祖母烦心。所以孙儿想,日后东府还是自给自足罢?”
  虽然像在询问般,但最后的语气明显带了叹息,让老太太的脸终于挂不住了。
  “洵儿!”
  何钟灵明显心不在焉,这段怪异的时日,仿佛也把她的灵巧磨光了,再不巧笑嫣然,脸上只挂着淡淡的笑。
  老太太尽管生气,但由此带来的身上疼痛,却让她没办法大肆发作。半天才憋出道:“你不就是为了你那丫鬟,同我生气。”
  淑云夫人道:“洵儿一向护短,他心疼手下丫鬟不是一两天了,娘却这般做事,让洵儿在他院子里,连个人都护不住,还怎么面对姑娘们?更别说这人,还是洵儿喜欢的……”
  真是句句戳心,老太太撩了筷子,转头又想走。末了还回头来了一句:“除非你一辈子不想见我了,你就回你的东府,自给自足罢。”
  秋宁到底深谙老太太心,说的话和此番如出一辙。
  恶娘亲到底还有孝子,沈东岩也离席起身,亲手去搀扶住老太太,送她进后院歇息。
  餐桌上就剩四人空坐着,淑云夫人看着沈洵柔声道:“洵儿你也别急,这事总要慢慢来。”
  老太太种种的态度,突然就表达的很明白了。她不是不知道素锦曾是千金之躯,她不是不知道素锦身世堪怜,只是她说了,既然成了她沈家奴婢,那谁也不能在她面前摆小姐的谱。
  何钟灵垂下筷子,轻柔开口:“媳妇也去了,夫人和公子慢用。”她安宁的好似不存在,都不曾再去看沈文宣,就拉动衣裙,扶着丫鬟的手掌离开厅堂。
  走路的脚步有些虚浮,唇角带着没有温度的笑,既然她何家都没指望了,她还管其他弯弯绕绕做什么?这些小吵小闹此刻听在她耳里,连激起她笑的欲.望都没有。
  沈文宣也拉动椅子站起退出了:“我去看看晚晴。”
  淑云夫人愁云满面,接连叹气:“这也不是个办法,你们还年轻,多的是自己的日子,难道就一辈子在府里不出了?”
  她欲言又止,明显还有话没说。
  而且,她还在想,如果,有一丝希望,沈洵的腿脚能好起来,她们沈家,就能重新有变了。
  沈洵看着她的眼睛,“素锦今番不是第一次受罪了,过去我都没多加作为,如母亲所说,我还在顾虑良多。所以多多少少、我让她承受了些委屈。但那只是委屈,远不能如此过分,既然都这么过分了,我有什么理由让她再无条件容忍?又有什么理由,能够改变老太太的想法?”
  淑云夫人受到波动,闪出一丝泪花来:“洵儿,万般都能做,不能不孝,你还是再想想其他法子罢。”
  沈洵抬眼,有些深刻的看进母亲心底,“儿子带着素锦离开,这样的其他法子,母亲愿意吗?”
  “胡闹!”淑云夫人啪的掷下,严肃看着他,“你想都不要想,为了你娘可以疼爱素锦,但绝对不会为了任何东西而失去你!你给我记着这点!”
  沈洵眼睑下垂,盖过眼底的疲惫。
  素锦在房里研究针法,在脑子里一遍遍的过。她的生命里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围绕着这一片天,就已经过了快十年。院里的对话她全听见了,却也只和没听见一样。她的血都已经冷了,如果不学着隔绝自己,她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别看她好像用尽了力爱着沈洵,可是有种幸福,是旁人怎么努力,都无法给予的。他和她其实都是,有时候承受的太多,怎么能够不累。而失去了旁人眼中所谓的一切,她目前能做的,只有想到最好的法子,治好沈洵的腿。
  绮罗纱帐仍未变,仿佛还停留在新婚之夜。沈文宣努力了半晌,才走进去,拥住何钟灵的双肩。
  低声附耳,“晚晴,不要再如此。”
  若说沈文宣对何钟灵没有情,那是假的,只不过在曾经,这份情有多少,就值得推敲了。
  可是现在的何钟灵,曾经一心扑着他,觉得他就是一切的何钟灵,已经没有精力去揣度他了。何家的一切就像伴了她很多年,如影随形的东西,以为很平常很普通,完全忽略了的东西。突然从周围从身体里抽离,干净的无声无息。
  “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何钟灵离开他,坐在红锦软榻上,幽幽仰望着他,穿着月华璃裙像一具失了魂的美艳躯壳,“如果我什么都没了,为什么别人还能幸福着,别人能苦尽甘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