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五章 没有变得更坏就是最好

书名:荆棘王冠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4387 下载APP
每次收拾行李去往机场的路上,都会陷入沉思和追忆中去。
   
  很清楚地记得,去年冬至的那天,在乌代浦尔的一个蔬菜摊上,Jenny挑选着用来煮面的食材,卷心菜、小番茄、秋葵和青椒,我用相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我当时想,明年冬至的时候我应该会在长沙跟几个好朋友一起约着吃顿饭,唱唱歌吧。
  当时我已经在旅途中晃荡了大半年,身心俱疲,只想早点结束旅程回到熟悉的城市。
  半个月后,疲惫不堪的我们从新德里回国,在机场快线上Jenny突然开始大哭,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中国姑娘发生了什么事,而我,没有劝解没有安慰,只是在她哭完了之后递上一张纸巾。
  在航站楼巨大的落地玻璃前面,我失语了很久,那些人不明白Jenny为什么哭,但我明白。
  我们要回去了,我们要回到从前的生活轨迹之中去了,那些我们曾经企图逃避和摆脱的枷锁即将重重地扣在我们的手足之上,我们要开始工作,存钱,淘宝,逛街,聚会,应对各种曾经出现过或从没出现的问题。
  一年过去了,我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登机前那一刻我的心情,记得在清迈落地时,一出闸就看见蓝姐姐坐在凳子上冲我挥手;记得水灯节时,我们一大群人捧着自己做的花灯,在屏河边,Jenny跟我说,一起去印度吧;记得第一天在加尔各答的街边,乌鸦在我头上拉屎……
  回来之后我休整了半个月,再后来的事,很多人都晓得,旧疾复发了。
  在那段艰难的时间里,我写完了飘零中旅行日志的那个部分,然后搬家。
  位于长沙河西的一个老式小区,居住的大部分是老年人,天气好的时候会有一些婆婆姥姥坐在小草坪上带孙子,晒太阳。从我住的那栋楼出来,走个三五分钟,就是一条热闹的街,有菜市场,有卖各种食物的小摊子,还有家常菜馆。
   
  满二十五岁那天,我在青海湖边为新书的别册拍照,穿着红裙子,牵一匹黑马,风很大,温度很低。
  阿乔跟我说,你敢不敢站到水里去,我知道很冷,忍耐一下行吗?
  我说好,这些都不要紧,说完我就跳下去了。水真的很冷,刺骨地疼,拍的时候不断地有游客过来看,那天拍得很辛苦,但后来证明一切都很值得。
  那些照片被做成了一个小册子,随新书附赠。
   
  关于二十五岁,我之前没有太多的预想。
  绣花以前跟我讲,她觉得女生二十五到三十岁中间的这几年,是毫无用处的几年,她很想直接越过这段时间进入一个稳定的生活状态中,有丈夫有孩子的那种生活状态。
  她毕竟是想过这些事情的,而我没有。
  我的人生,好像总是走一步算一步的样子,上次去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录节目,主持人问我是不是不怕老,我很老实地回答她说其实我很怕。
  所以我早晚洗完脸都会抹上三四层护肤品,冬天脸都冻僵了还是坚持做面膜。
  但另一方面,我又不肯戒烟,所以我知道那些护肤品和面膜其实做了也等于白做。
  任何人都会讲,二十五岁,还算不得是一个多老的年纪,我有时候也会这样开解自己,还算年轻,还有力气走远路,那些不好的东西都不可怕,都会过去的,过不去的,我终究也会战胜它。
  某人总是跟我讲,时间过得越久,你会越有智慧越有味道,他总是给我举例,你看谁谁谁,还有谁谁谁,你觉得她们老了之后怎么样,没气质吗,不牛逼吗?看到她们你还会怕老吗?
  我说,是的,我还是怕。
  我想可能不是害怕或者恐惧吧,或者说不是单纯的害怕,这害怕中也许还有些可惜。
  有些事情原本可以很好,可以更好,但是没有,所以我觉得可惜。
   
  我难得见到一张轻松、从容的面孔,无论是我身边的人还是陌生人。
  每个人都是病人,都有些不能示人的暗疾,每个人都很仓惶,焦虑,不安。
  一年过去了,在年初时我们许诺自己要去做的事情也许都没有完成,我们总能找到借口总能找到理由,但其实,无论末日是不是真的,我们所剩余的时间,是真的真的不多了。
   
  上个礼拜我和丛丛去上海看《牡丹亭》,顺便见了笨笨,还见了雅舍。
  下午喝茶的时候,雅舍跟我聊起两年前那次旅行,我说你们太坏了,把我晾在拉萨等了那么久,而且我还在一年后才知道真相。
  他说,那时候我又不认识你,我是在到达拉萨前两三天才知道有个姑娘在那里已经等了半个月了,我还觉得你傻呢。
  我说,我那时候才二十二岁多一点,年轻嘛,难免做些蠢事。
  但我晓得,那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
   
  在年轻的岁月里,所有我能够做的事情,我都做了,所以我没有遗憾,也没有后悔。
   
  最后这个月,新书终于要面世了,这不是我第一次出书,但心情跟第一次出书时一样忐忑。
  那时候一文不名,担心没有人买,没有人看,而今要面对更多的目光,也就意味着面对更多的评判。
  我用诚意交出了这份试卷,是时候接受检阅了。
  有时候也会思考,为什么要写作,慢慢地我觉得,它是我的一次机会,通过它,我能够跟外部世界交融,而外面的人,也能够借由它找到我,或许我们能够彼此安慰。
   
  16号会在长沙定王台附近的新华书店签售,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但也没觉得多紧张。
  我与它最亲密的时刻,是在花痴家的空房子里构建它的那些时刻,彻夜不眠,越写越尽兴。
  而后进入出版流程,封面设计,出版社审核,出片,印刷,装订,上市,这些都与我没有多大关系了。
  文字成为作品之后,便有了自己的命运,我对它,无所谓期待,也无所谓期望。
   
  在上海的地铁站里,我在一个广告牌前站了很久,有些唏嘘。
  当初陈冠希代言李维斯的时候,真是翩翩公子,而现在,他代言的是神州租车。
  谁也不知道命运的走向会如何,所以,你我皆要珍重。
   
   
   
   
  一个人只要活得像一个人就够了
   
    
  今天早上醒来,发现已经到了平安夜,距离传说中的世界末日过去三天了,飞船还没修好,母星还没派人来,世界依然按照原有的秩序运转,楼下的雪还没有完全消融,一切都跟以前没有区别。
  1999年的时候,也有过一次末日传说,那时候我刚上初一,对生命充满眷恋,对死亡充满恐惧。
  小时候我问我妈妈,如果人不生病、不出车祸、不自杀,是不是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我妈妈说,人会老死的啊。
  那是我第一次尝试着去了解人生,第一次知道原来无论人如何避免被疾病和灾祸所擒住,仍然躲不过最终的结局,而衰老和死亡,它们也是构成生命的元素。
  那时候我想不到这个层面,只觉得失望,晚上缩在被子里,想到最后自己也是要死的,会怕得哭起来。
  再后来的一些年月里,每次想到它,我就会去找一些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只要不去想,那个事也就没有多可怕。
   
  写这篇博客的时候,“飘零”已经在全国各城市陆续上架了,我之前说过,文字集结成为作品之后,与我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它脱离了我,有了自己的命运。
  但对这本书,我仍然有一些话想说。
  有天晚上羊男给我打电话,问我,这是你的第几本书。
  我说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刚出“深海”,我们认识三年了,这是我的第五本书。
  他说,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个说法,一个作家写到第四本书之后会有一个大的进步,你前几本我都没看,这本我去买来看看吧。
  就我个人来说,这一本,因为倾注了太多内心积淀的往事、太多主观的看法、太多私人化的经历和情感,使得它之于我,有着格外不同的意义和价值。
  在书写中,我尽量做到诚实,不刻意美化,不粉饰,不欺瞒,不虚构,有些人或许会觉得太过于私密的事情不应当写出来,但我认为,这是对自己最公正的审视,了解自己越深便了解世界越深。
  能够书写出来的,就已经不是伤害,毁坏也是一条通道,走过它,生命会重新变得洁净起来。
   
  16号那天在长沙签售,天气很冷,我和绣花、丛丛中午从家里出发,打了个车去定王台,惜非和蔡琳把我从侧门带上去,听她们说下面已经排了很长的队,有些小孩连早饭都没吃就赶来了。
  我在会议室里换衣服,跟工作人员商量流程,然后接受媒体的采访,有一个记者问我,你觉得他们为什么喜欢你。
  我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有我的文字陪伴、参与,也许是因为我的存在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你不屈从于什么,不迎合什么,保持自己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不被大环境同化,仍然可以过自己理想的生活。
   
  这几年来我越来越反感那些教女生如何谈恋爱,如何有效地让自己嫁个好人家,过少奶奶般的生活的文章,这样的书我不会掏钱去买,网上的帖子我也不会点开去看,与持这种价值观的人,也会保持一定的距离。
  这世上的事,其实分不出个什么对错,但应当有自己的立场。
  我始终觉得,人还是应该自己长大比较好。
  自己摔跟头,自己爬起来,头破血流也没什么,擦干净,以后长个记性,再遇到同样的事情,知道变个法子去应对,知道怎么将伤害减小到最低程度,知道即使不能避免争执,但仍可以采取最温和的方式去处理,即使做得比较笨拙,也好过被那些文章教成一副精怪模样。
  我从不教女生把男人当敌人对待,恋爱不是战争,也不是博弈,不应当有那么多算计和防卫。
  在我的认知里,恋爱始终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一个人真挚地去爱另一个人,即使时间过去了,恋情结束了,但我们仍可以说,我们并没有失败。
  这个时代需要谋划的事情太多了,如果连爱情都沦于其中,人生未免太过于不堪了。
   
  签售完之后大家一起吃晚饭,我最亲近的那群朋友都在场,我很累,心里却非常高兴。
  年初送走马当的时候,我还忍不住哭了,想起他一个人去新疆工作,日子一定很不好过。这一年中我们一群人总是聚会,虽然每次也都很开心,但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再见到他时,我很惊讶,私下里还跟丛丛和绣花说,他怎么一点都没残,还比以前更有味道了。
  后来晚上一起唱歌,舟吧来了一群小姑娘,回去之后写的长微博里,各个都有一句“我好喜欢马当”。
  第三天我才知道,他们都是特意为了我回来的,然后我又忍不住好想哭啊什么的。
  《老友记》里菲比有句话曾经深深地打动我,她说,生命里恋人们来来去去,但朋友永远是朋友。
   
  如果说,那天站在那多么读者面前,在他们的欢呼和笑声中,我仍然觉得有些许遗憾的话,那就是——在我人生中极具意义的时刻,我最爱的人,没有在我身边。
   
  今年我所做的事情,的确不多,年底写总结的工程量一定比去年要轻松得多。
  早两年看刘瑜的书,她说一个人要活得像一支队伍,那时候我觉得很受感染,就像打了励志的鸡血一样。
  这两年自己慢慢沉静下来,再想起这句话,又有了不同的看法。
  我现在觉得,人真的不必逼自己去做不像自己的那种人,强大固然是好,但脆弱和柔软也没有什么过错。一个人不用活得像一支队伍,一个人只要活得像一个人就行了,有尊严,有追求,有梦想,也有软弱和颓废的时候。
  活得真实,比活得漂亮更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