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3776 下载APP
“他们在无光的黑暗中摸索;他使他们摇晃像醉酒的人一样。”
——《约伯记》12:25
崔斯汀走后,我父亲的一些细微习惯也随之消失。他不再吃放在床头柜抽屉小罐子里的香草奶油糖,他也不再看报纸。而他为他和崔斯汀做的弹弓被放进了厨房的抽屉中,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这是一个父子弓。”几年前,当父亲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崔斯汀时,他这样说道。
父亲做的弹弓有三个尖头。中间作为握柄,而向外伸出的几个尖头绑着橡皮筋。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同时发射弹弓。但是为了做到这一点,每个人都必须抓住那个单独的握把。父亲总是先把他的大手握在握把上。然后,崔斯汀会把他的小手包在外面。
“这个弹弓很准。”父亲对弹弓的准度感到惊讶。
他们会一起朝树林里发射石头。他们每天早上还会从我们的门廊里收集飞蛾的尸体,把它们带到河边,射到水面上。
“喂喂鱼。”父亲会这么说。
事实上,我想这样他们就可以赐予这些死在我们门廊灯光下的长着翅膀的小生物最后一次飞行了。
崔斯汀去世几个月了。那年秋天来了又去,像一个星期那么快,仿佛南瓜在星期一成熟,灰蒙蒙的天空在星期三变得明亮,而所有的树叶随着星期天的最后时光翩翩下落。冬天来了,漫长而寒冷,持续几个月都是光秃秃的树枝和冰冻的土地。那年来了一场冰雹,导致电力中断了好几天。
一九六七年的二月,我已经十三岁了。我坐在一张小方桌旁,弗洛茜在上面放了一面镜子,把它变成了梳妆台。她的化妆品散落在桌子各处。我拿起她的口红给自己涂上,看着镜中的自己,抿了抿嘴唇。我用了她的紫色眼影,也用眼线笔画了画我浓密的眉毛。最后,我一直涂着睫毛膏,直到我的睫毛变硬。
“啊,贝蒂,你看起来像个小丑。”弗洛茜走进房间时窃笑起来。
我试图从她身边冲到洗手间去。
“等等,”她不再笑了,“我来帮你化妆。”
她让我坐回到梳妆台前,用葡萄籽油浸湿的面巾纸卸掉了我的妆,同时为我换上棕色眼影、黑色眼线以及薄薄的一层睫毛膏。她把我的辫子拆开,让长发从两侧垂到我的肩膀上。
“从没见……见……见过你化妆的样子,贝蒂。”林特在门口笑着说。
“你觉得谁更漂亮?”弗洛茜转过身来面对他,“我还是贝蒂?”
“你们都很漂……漂……漂亮。”他挪动着自己的小脚。
“为什么?”弗洛茜双手叉腰。
“你看起来更像妈……妈……妈妈,贝……贝……贝蒂看起来更像父亲。”
“贝蒂,听到了吗?”弗洛茜问,“他说你看起来像个男人。”
“我不是那个意……意……意思。”林特说。
弗洛茜嘲笑着他的口吃,然后把他赶出房间。
当她回来的时候,她把我从镜子前推开。
“这个颜色很适合你。”她拿起口红。我感觉她没有把它涂在嘴上,而是在我的脸颊两侧画了两条线。
当我转过身去照镜子的时候,她开始大笑。
“你的战斗彩绘(1),”她说,“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是最漂亮的。”
她朝外走去,顺手抓起了外套。离开前,我最后一次看向镜中的自己。
到了楼下,我发现父亲正在前门廊的摇椅上抽烟,手里拿着一罐私酿酒。
“你还记得都是谁买了崔斯汀的画吗?”他垂着眼睛问,“我想把它们都买回来,挂在我们的墙上。”
他喝了一口酒,然后看清了我的脸。
“你做了什么啊?”他皱起眉头,“为什么你的脸上画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弗洛茜给我画的。”
“女孩子化妆后就变了,”他说,“她看待世界的方式和世界看待她的方式都会改变。”
他灌下更多的私酿酒,同时用手遮住了画在罐子外面的星星。
“为什么?”我问。
他擦了擦嘴,反问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女孩子化妆后就会变?”我靠在门廊的栏杆上,用指甲抠着木头,“为什么我涂完口红不能和我没涂的时候一样?难道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不比涂在嘴上的东西更重要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喝了那么多酒,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在说——”
“你想说什么,爸爸?”
“化妆是女孩走出家门的第一步。眼影也好,口红也罢,都会让你离开我。为什么你就不能还是那个小女孩呢?”
“你不是也一样不再是个小男孩了,爸爸。”
“不是了。”他的目光越过了我,“我的确不是了,不过崔斯汀一直都是。”
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他正深情地搂着酒罐子。
那天晚些时分,我第一次看到我的父亲无助地迷失了方向。
原来他喝醉的时候是个大吼大叫的人。那不是刻薄的吼叫,而是悲伤的呐喊。他从房子里走出来,大喊了一声。真的,那声音能在群山间回荡。我穿上外套和靴子去找他。如果他昏睡过去了,他会冻死在二月的夜晚里。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用手杖抽打那块林荫巷的牌子。
“爸爸,别这样。”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一个被逮住的孩子。突然,他朝最近的山丘跑去。一路上,他把罐子和手杖都丢了。
我看着父亲疯狂地向山上爬去,他抓着砂岩的边缘。在我看来,裸露的岩石就像是一个女人从裙子里跳了出来。每个山脊和悬崖就像是女人裸露的锁骨或者肩胛骨。这使得群山看上去如此生动,仿佛她们曾经用两条腿行走,穿过炽热的蓝色天堂与燃烧的赤色地狱。
上帝存在,魔鬼也存在,群山似乎在诉说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情。
我跟在父亲后面也爬上了山,沿途拾起他的手杖,同时也感受到了冰封大地的坚硬。群山不得不忍受冬天的一切,我们何尝不是如此。
“爸爸,我们回家吧。”我说,“你会摔伤的。”
他仍旧在爬,而我仍旧跟随在他身后,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尽头会在哪儿。
曾经,我会认为父亲永远比我跑得快,但现在,我明白我的步子能够迈得更大,我的胳膊和腿都变得更长。在某些方面,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追随父亲的孩子,而更像是一个正在成长的年轻女性。也许,只是我的手腕看起来无比可靠,就像结实的肌肉。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每一年都在增长。我想象着我的力量可以用来做任何事情,去拥有农田,去磨利刀刃,去肩负起每一次收获的重任。而现在我的力量就是追赶一个上山的老人。
当到达山顶时,父亲高举双臂,放声呐喊。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他一边号叫,一边向上天挥舞着拳头。
我想象着人们停下手头的事,向外张望,寻找是什么动物在发出声音。
他倒在地上。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昏了过去,但是他还醒着,眼睛盯着天空。他醉得满头大汗,同时又冻得浑身发抖。我坐在他身旁,听着他悲伤的哭泣声。我把他的手杖放在我们之间的大地上。
“贝蒂,我的儿子在哪儿?”他紧紧抓住我,好像我是他唯一必须要抓住的东西一样。
“爸爸,别这样。”我把他的手指从我的外套上拿下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想,以后谁来洗那些小罐子?”
“妈妈把所有的小罐子都打碎了。”我提醒他。
“不是所有的。”
“我可以洗剩下的,爸爸。”
“不,你不能。”
“不,我能。”
“不能。”他用拳头猛捶地面。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听着周围的寂静。接着,他开口了,声音从未有过的低沉,就好像他为了回到他生命久远的时光中,不得不这么低沉。“我的爸爸过去常常带我到这些山上去,我们会从地上挖出箭镞。而我的爸爸会举着一枚箭镞说:‘想想有多少动物因此而死。每一次狩猎,每一次战争,都有它的身影。这燧石几乎就是个活物,看看它做了什么,看看它身上拥有的能量。’
“我想感受那种能量,所以我雕了一支箭和一张弓。我爬到山上,通过拉弓放箭的方式,仿佛看到了我们的祖先。我对着那些树练习,想象着它们是在广袤的原野上奔跑的鹿群。当我瞄准一棵老黑胡桃木时,那支箭射中了一头真正的鹿,我没觉察到它一直站在那里。那血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怕了。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些血,就好像红色床单都是用那些鲜血染成的。我猜我妈妈会把那些床单挂到树上。”
他捡起手杖,举着他雕刻的崔斯汀的脸。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我再也无法忍受父亲的难过,于是我也哀恸地哭了出来。
“是我杀了他,”我说,“是我杀了崔斯汀。”
父亲放下了手杖。他眨了眨眼睛,想要弄清楚自己是否听清了我说的话,还是只是酒精麻痹了他的耳朵。
“你说你杀了他?”他问。
“我给了他树叶,告诉他那是翅膀。如果他掉下来,他会没事的,因为树叶会变成翅膀,他就能飞了。”我尝到流进嘴里眼泪的咸味,“如果不是我带着他爬上去,他永远也不会爬上那个梯子。爸爸,他的死都是我的错。”
“哦,不,不,不是这样的。过来。”他用手擦拭我的脸颊,就好像在用我的眼泪在洗脸。“不,不,不是你杀了他。也许你是这样想的,但你没有。”
他把我的头靠在他的胸口,看着我们周围的土地。
“小印第安人,你知道山为什么被创造出来吗?是为了让人们可以站在山顶上,把他们的罪孽顺着山峦滚下去。造物主很聪明,贝蒂。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把这个该死的世界变成平坦一片。”
他站了起来,用靴尖剐蹭着地面,设法从冰冷的土地上松动两块石头。
“我们周围的这些山丘,”他说,“上帝一定知道我们卡彭特一家会把这里称作家。”
他递给我一块石头,留给自己另一块,然后咕哝了一声,把石头扔下山丘。
“来吧,小印第安人,”他伸出双臂,“把它交给山丘。”
我站起来,用力扔出石头。像祖先那样号叫的同时,我的身体向前倾斜。石头击中了树枝,把上面的冰碴都撞掉了,然后坠落地面,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爸爸,现在该怎么办?”我问。
“我们相信,”他站得更挺拔了,“我们相信我们已经从罪恶中解脱出来了。也许有一天,大地会变得平坦,而我们也会成为足够好的人,不再需要这些山丘。”
(1)战斗彩绘:印第安人在打仗前会在身上涂抹的颜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