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相变② - 他想保护一个人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432 下载APP
那天以后,张蔚岚从饭店打完工出来就会看到钟甯。

钟甯怀里会抱有各种好吃的。烤串、鸡蛋饼、肉夹馍、薯片虾条……

他俩倒班,换着骑车,今天张蔚岚载钟甯,明天钟甯载张蔚岚,也算公平。

张蔚岚渐渐发现,钟甯离他越来越近。虽然他们从距离上一直没远过,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

不仅他主观这么认为,从客观上也体现得很明显。

比如钟甯这人性子好,善交际。十天半个月下来,他已经跟饭店老板混熟。甚至天太冷,老板会叫他进店里坐着等,顺便请他喝瓶热豆奶。

那天张蔚岚工作拖得晚了些,他出后厨碰上老板,老板朝他笑呵呵地说:“小张,辛苦了。快走吧,接你下班的早就来了,已经等好一会儿了。”

——钟甯什么时候变成接他下班的了?

按钟甯那不着调的性子,张蔚岚认为“去图书馆学习”这种事他压根儿受不来几天,没成想钟甯还真坚持下来了。

不过要说他转了性,又真不是。钟甯就算从图书馆学完出来,作业也没有哪天是漂漂亮亮写完的,非要晚上回去再趴一趟张蔚岚的书桌才行。

张蔚岚回想,就算自己不打工的时候,钟甯也是扒着他的自行车不放,非要和他一起回家。

这段时间,虽说不上“死缠烂打”,但很显眼,钟甯活像只跟屁虫,一直在围着他转悠。

张蔚岚眼瞅钟甯这般作为,心里悄悄描了魂儿,蹊跷得厉害。

过了十二月中,天气越来越冷,图书馆那破地方暖气供得差,又没有空调,钟甯坐两小时再出来,手都要冻麻。张蔚岚总会瞧见他捧着两个热乎乎的烤地瓜暖手,待张蔚岚干完活儿,钟甯会塞一个进张蔚岚手里。

钟甯说话的时候嘴里喷出白色的雾气:“今天怎么这么慢?”或者,“今天真快啊。”



十二月倒数第三天,下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下得很大。这天周四,张蔚岚不用打工,因为雪大,他没骑自行车,便和钟甯一起走走回家。

“你冷不冷?要不打车?或者坐公交?”钟甯搓搓手问。

天冷了太阳要犯懒,喜好偷工减料,出得晚回得早。刚放学天色就见暗了,钟甯头上扣着外衣帽子,帽顶落满了白雪。

“不用。”张蔚岚侧过头,看了钟甯一眼。

张蔚岚看完,敛下眼皮低头。他今天穿了双低帮黑靴,鞋尖落上白雪,白得特别扎眼。

张蔚岚抬脚走路时轻轻抖了抖,雪从鞋尖落下。他随口对钟甯说:“天冷了你还去图书馆吗?图书馆冬天冻死人了。”

“额......”钟甯一愣,磕巴两声,睁大眼说瞎话,“我没觉得冷啊。”

说完钟甯闭了闭眼,暗自叹气。心说:“你就一点也看不明白吗?还来问我。真是一块装彪卖傻的笨木头。”

张蔚岚沉默半晌,两人踩着雪咯吱咯吱地走,一步两个脚印,两步四个脚印。

钟甯心里惴惴一口气,有些盼着张蔚岚多说一句。甚至长时间的沉默让他下定决心——只要张蔚岚多说一句,不管说什么,他都要斗胆明志:“我只是想接你下班。”

但张蔚岚没再说什么。一个字都没有。钟甯擎耳朵仔仔细细地听,只听见张蔚岚轻悠悠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钟甯立时不舒服起来,他站住脚不走,瞪着张蔚岚的后脑勺,无理取闹地生出癔症。

“怎么不走了?”张蔚岚也停下脚步,转头问钟甯。

钟甯没吱动静。他弯下腰,伸手撮了一把雪。凉冰的雪被他握拳攒成球。钟甯直起腰板,板着一张不满意的脸,将雪球砸去了张蔚岚肩膀上。

砸得不轻不重。雪球撞上张蔚岚的肩后崩碎稀落,裂成大块小块掉落地面。

钟甯没说话,擦过张蔚岚的肩头往前走,单留下一个暧昧不清的诡异氛围,被埋在满世界的白雪里。

张蔚岚顿下脚,紧跟着也往前走,两人重新并肩。

钟甯斜眼去瞧张蔚岚,瞅见这人绷紧的唇角,心头忽然就松了劲儿。钟甯颇有委屈地小声抱怨:“张蔚岚,你良心真的被狗吃了。”

张蔚岚没吭声。

钟甯的脑袋埋在帽子里,低眉耷眼地琢磨起张蔚岚的心思。

可怜钟甯一个楞头小子,动情这破事儿,是他这辈子头一遭。全要怪奈何桥的一碗孟婆汤,将他上辈子的经验全给忘了去,闹得他现在找不到北。

钟甯唯一能找明白的一点就是:“我是真着了道儿。”

两人安安静静地往家走,钟甯心乱如麻,张蔚岚八风不动。照这么一道回家,估摸会一直别扭下去。

直到走过三趟街岔口时,出了个事儿。

钟甯立地被吓得够呛——他瞧见小欢站在岔路口哇哇大哭。这丫头蛋子小斤拨两,个儿不见长,哭的能耐却是得天独厚。

钟甯瞪圆眼睛,又看见小欢身前停着一辆丰田,张老头肩头挂一个粉红色书包,正站在车前,淋满头风雪,和车主吵得不可开交。

张老头那么慈祥软弱的老头儿,居然能铁青着脸不依不饶,和人当街喷唾沫。

下雪赶天黑,恶劣到周围走过的人都不稀罕看眼儿。

“这......张爷爷?怎么回事?”钟甯推了张蔚岚一把。

张蔚岚这才回过神,瞧那样子也是懵了。被钟甯一巴掌推醒,张蔚岚才赶快撒腿跑过去。

他跑过去时正好听见张老头声嘶力竭地喊:“差点就撞到了!就差一点儿!”

张蔚岚心里“咣当”几下,像是有沉重的破铜烂铁,从悬崖顶上翻砸下来。

“你这老头怎么没完没了?又没真的撞到你孙女,我说了八遍对不起,你还要怎么着?讹钱吗?”车主气急败坏,语气很差。

张老头瞪眼,还想说些什么,被张蔚岚一把扯住胳膊。

张蔚岚盯着张老头,紧张地问:“爷爷,怎么了?”

钟甯那头则将小欢抱进怀里,连哄好几句:“不哭不哭,不哭了,小欢,听话,不哭了。”

小欢梗住脖颈憋气,趴在钟甯怀里害抖擞,小声说:“爷爷好凶。”

钟甯皱起眉头,顺了顺小欢的后背。

今天张老头按惯例接小欢放学,走到三趟街岔口时忽然拐出来一辆丰田。车从小欢身边擦过去,差点就要将小欢带倒!

张老头喝住司机,不论对方怎么赔不是,竟止不住朝人劈头盖脸当街大骂。

十分钟后,车主嘴上呸着晦气,开车走人。张蔚岚站在原地,顿觉地上的寒气像钢针,正撕皮扯肉地往他骨头里钻,雪也白得刺眼睛。

张蔚岚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张老头说:“爷爷,没事了。”

张老头似乎懵了片刻,他看一眼张蔚岚,叹口气,又搬出一脸懊悔的神情。

张老头赶紧从钟甯怀里接过小欢,抱着孙女往家走,每走几步还要回头望一眼张蔚岚。

最后张蔚岚受不住了,走过去拽着张老头的胳膊一起回去。

钟甯在一边跟着,心情跌落谷底。

——张老头是怕极了。

这雪鬓霜鬟的老皮囊,一直担惊受怕,战战兢兢地活着。他生怕这滚滚车轮,生怕这苍天大地,还要从他身边夺走什么。

受伤时呕心抽肠,摧肝剖胆奄奄一息,就算勉强提起一口气用来度日,却再没有痊愈的时候了。

张老头是这样,张蔚岚也是这样。

钟甯望着,跟着,深刻地心疼了。

——他想保护一个人,想将他抱在怀里,遮住他的伤口,护他避免雨雪滂沱,风吹日晒。



那天过后,张老头慢慢地病了。

是心病。

老头坐在椅子上望天出神的时间变得更多,也越发记不住事儿,偶尔还神经兮兮的。

一次,小欢的乳牙松了要掉,过来找张老头拔牙。张老头拔完牙,弄个棉花团让小欢咬着。

然后他望着手心里小小的乳牙,突然就哭了。他搂着小欢乱讲胡话:“孩子啊,你要是能长命百岁,没病没灾就好了。”

小欢吓得一咯噔,过后趴在墙角哭鼻子。张蔚岚给她拖出来,小欢将眼泪蹭去张蔚岚毛衣上,嗫嚅着哼哼:“哥,爷爷又哭了,我害怕。”

她的小脑袋里想着话不敢多说——妈妈以前也总哭,有几天哭得特别凶,然后就不要我了。

钟姵也看出张老头精神不太好,人也逐渐消瘦。钟姵怕他年纪大了,趁人不注意身子再悄抹悄钻出什么病来,于是年前专门百忙里抽空,领张老头去了趟医院。

张老头虽然喊着不去,但他精神大不如前,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犯懵,又架不住钟姵孝顺,到了还是被拖了去。

钟姵念起跟吕箐箐的姐妹旧情,又收了张蔚岚的谢,索性给张老头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做了个全身检查。

老年人心脑血管哪哪都退化,但也没查出什么能好好治的正经毛病。最后花钱买了一堆不明所以的药,拽着,拖着。

——他是痴了,呆了,疯了。

这种病搁不懂医的人眼里,就像老年人死脑细胞,细胞死完了代谢跟不上,不能再造重生,最后发达的大脑越来越萎缩,叫人变成个穷折腾的老怪物,至死方休。

严卉婉听说后长吁短叹,对钟甯说:“老张头是老了,天一冷就扛不住了。”

严卉婉:“一样的。你看什么腰腿疼,不都是天冷了才爱犯病么。毛病都一样,心病也是。病抗不过天冷啊。”

说的时候她用手捏着自己的膝盖。严卉婉有关节炎,到冬天总不舒服。她说完拿起水果刀削苹果,让钟甯去给她灌个热水袋敷腿。

钟甯跑去厨房,给热水壶烧得咕咕响。灌热水袋时一个不小心,将手指肚烫了个水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