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隆冬③③ - 传统美德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727 下载APP
今儿虽然太阳足,但架不住大风呼嚎,还是挺冷的。张淙身上裹了一件晏江何的羽绒服,就是晏江何昨天穿出去那件。

张淙虽然该,但真算个可怜货。他身上病还没好利索,大冬天的还要空着肚皮出门挨北风抽,连口热水都没得喝,这滋味估摸不能更爽快。

晏江何看张淙把脖子缩进领子里,搁心里叹了口气,他抬手揪起张淙身后背的帽子,给张淙扣在头上:“冷吗?”

张淙好像是顿了顿,然后抬头看晏江何一眼,没说话。

晏江何朝天翻个白眼,恨铁不成钢道:“你怎么那么毛病呢?我还真没见过比你还讨人嫌的小崽子。”

晏江何说完,故意仔细瞧了瞧张淙的表情。张淙的唇抿了抿,嘴角似乎往上扯了扯,只是扯得颇有些不堪入目,很像拉皮手术失败现场。

晏江何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夸张淙一句。张淙怎么就那么天赋异禀,能让他分分钟想一个巴掌抽过去,但又恍惚着觉得打不得。——张淙就是个祖宗。

不过晏江何觉得,张淙有了些变化,起码对他。可能是因为昨晚张淙短暂地当了一次鬼。晏江何能确定,他和张淙之间一贯的那种“横竖不顺眼”的气氛基本是淡了。最明显的就是,张淙看自己的眼神,不再像正盘算着怎么杀人抛尸。

“老头还有多久?”张淙甩上车门,搓了搓手,突然问晏江何。

没头没尾,语焉不详,但晏江何听明白了。他插/车钥匙的手顿了顿,余光扫了张淙一眼,才将车打着火:“不太好说。”

他想起老许跟他说的,老东西可能过不了年。“寒冬”这鳖货没眼睛,几乎是全世界老病秧子的克星,基本克十个有八个准。

“不过我觉得。”晏江何打开车载暖气调了调风,看向张淙,“他起码能陪我们过个年。”

这和老许说的不一样。

张淙心头猛地打了个突,就跟迫击炮哑巴着轰了过来,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响儿,但心头那片土却秃了毛,焦得寸草不生,都炸成了飞灰。

张淙的头轻轻靠在窗玻璃上,低低“哦”了声,语气没多余的思想感情。

晏江何等车缓一缓,温度慢慢上来了,才踩下油门开车。他“贱病”蓦然上头,罕见地端足一腔惜春伤秋,感情饱满地喟叹:“老头可真难啊,这一辈子孤零零的。”

也不知道晏江何走了多少心思,那动静吊得郁郁沉沉,捞出来配上首二胡奏乐,就是一出能让戏子落泪的凄惨苦剧:“不过他临了能有你这么个孙子,最后走了也算含笑九泉了吧。”

晏江何说着,还专门侧过眼睛看了看旁边的“孙子”。

张淙默默扭脸对上晏江何的视线,只觉得牙花子戳着疼,一口气儿没喘好后槽牙都能咬掉。

晏江何朝张淙笑了笑。

张淙索性闭上眼,妖魔鬼怪,不见为净。

到了医院晏江何二话没说,直接扯衣服把张淙拎去体检了,他还专门交代过一声,给张淙的体检报告加急。

又是陀螺转的一上午。中午时候,张淙的体检完事儿了,晏江何午休,薅着他去喝了碗粥,又给他喂了药。

晏江何给冯老弄了蛊清汤,老头这几天食欲非常不好。他让张淙提着汤,一起去了病房。

冯老看见他俩一起进门,瞬间愣歪了头,用那劈了茬的声音含糊道:“真新鲜啊,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晏江何听他这腔调只觉得反胃,眉头立马蹙起来,他重重呼出口气,走过去,毫不客气地说:“快闭嘴吧,难听死了。”

冯老不服气地剜了他一眼,在看见张淙手里拎着汤时,心思陡然一转,脸上竟突然乍开一抹笑来,隐约甚至带了些生气儿的活光。

张淙慢慢走过去,把手里的汤放下。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有些一惊一乍。刚才晏江何在他身边深深呼出来的那口气,就跟堵进他胸口了似的,闹得他这会儿浑身不顺当。

“今天感觉怎么样?”晏江何问。

“不怎么样。”冯老瞅晏江何。

问了也是白问。老头这几天食欲不振,已经吊了些营养液。他手上胳膊上的血管打不太进去药液,留置针现在留在他锁骨下面。

张淙瞪他锁骨下埋的针,忽然有些怕那老得抽褶子的皮肤就那么一块一块掉下来,就像危房破旧的墙皮那样,一不留神,就“吧嗒”掉地了。

不过才几天的功夫,人就能被消磨成这样。所以说“人”这玩意儿,最不是物件,说磕了碰了,就面目全非了,补都没处补齐。

“你今天出院,我都跟院里人说好了,晚上我下班开车载你回家。”晏江何朝冯老使了个眼色,又偷偷瞄眼张淙,“张淙等会儿去给你办出院。”

“真的?”冯老混沌的眼睛看了看晏江何的脸,又扭头看张淙。

张淙皱着眉,心思复杂地瞪了下晏江何。

“真的出院?”冯老又问,还一直看着张淙。

晏江何站在一边,伸手打开清汤,拎出个勺子慢慢搅和吹气儿,预备让汤凉一凉。他全程缄口不言,就是唇边带着一抹笑。

“嗯,出院吧。”张淙叹口气。

“真好。”冯老立刻说。

张淙低垂眼睛,默不作声地瞧老东西。他还记得这老头刚搬到他家对面那时候,他很喜欢蹲在楼道里画画,老头便有事儿没事儿就会把门开个缝。一开始他会招手,要张淙进去,还会给张淙塞烤地瓜。

但被张淙无视的次数多了以后,老头就不讨嫌了。但他还是会把门开一个缝。就开一个缝,张淙出来他就开,张淙走了,就关上。

张淙胸腔里的郁气染上癔症,忽而发了酵。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抖了半天抖不出半口呼吸。张淙被那口气儿顶的头疼脚麻,几乎要把自个儿逼出窒息。

晏江何看汤凉得差不多了,就想让张淙拿着伺候过去,他叫了张淙一声,张淙没反应,晏江何便抬手在他后心上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哎。”

他打这一下,张淙顿时感觉堵着的那口气儿上来了,他急忙给吐出去:“爷爷。”

张淙愣了。看来晏江何这一巴掌不仅打出了张淙的一口气儿,顺带着连传进王八肚子里的传统美德也抽了出来。

不仅是张淙,冯老和晏江何都愣了。

张淙抹了把脸,看向冯老:“我去办出院手续。”

他说完,转身走了,步子利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屋里的晏江何和冯老面对面瞪了半天眼珠子,冯老突然不可置信地问道:“我没听错吧?”

“......没。”晏江何顿了顿,抬手把清汤递过去,“喝点儿。我喂你?”

“不用你喂。”冯老颤颤巍巍接过去扬头灌。晏江何看得眼皮疼,生怕这老东西手一嘚啵,再给扣自己鼻子里。

晏江何下意识从一边抽了两张纸巾攥在手里预备着。

冯老这汤喝得有惊无险,并没翻。他该是被张淙那一声“爷爷”哄得开心了,竟然喝下去大半碗。

晏江何正收拾着餐盒,冯老突然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趁张淙不在,你去柜子里摸我衬衣口袋。”

“啊?”晏江何把餐盒扔进垃圾桶。

“快去啊!”冯老催他。

晏江何没说话,他深深看过老头一眼,转身去翻柜子。

“你可真有本事。”冯老长吁短叹道,“这么多年了,张淙是第一次叫我爷爷。”

晏江何扯出老头的衬衣,乐了:“别臭不要脸沾沾自喜了,人家就是讲礼貌而已。”

“什么?”冯老好像没太听清。

“基本的道德品质......”晏江何的声音低了,他嘴角的笑意也敛了下去,他从冯老的口袋里摸出来一张银行卡。

晏江何把卡拿手里转一圈儿,是张农行卡。

他走到冯老病床前,把卡伸过去在老头眼前晃了晃:“有多少?”

冯老笑笑,抬眼望了望门口,这才伸手朝晏江何比出个数。

“八万?”晏江何愣了,“行啊你,找死找得愉快,就是没钱治病,这不是钱吗?”

“这怎么能算呢。”冯老耷拉着脸皮,“这是给张淙攒的学费。那孩子有才华,还爱画画,聪明。将来学习什么的,得用着。我从认识他就开始攒了。这钱怎么都不能动。”

“......”晏江何拖来个凳子,搁冯老床边坐下。

“哎。”冯老拍拍晏江何的手,“你把张淙的嘴撬开没有?他给我治病的钱到底哪来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也是够技术了。

提这话,晏江何心里登时一阵窝火,他拿开老头的手:“你说话就说话,少来肢体动作,抖抖索索的,跟个残废苍蝇拍子一样。”

冯老:“......我问你话呢!”

冯老又说:“我怕他惹事儿。他没跟社会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借钱吧?”

晏江何嘴角抽了抽,心道张淙要是有那脑子还好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有,都跟同学借的。”

要是让老头知道张淙的钱打哪来,那估计也不用出院了,直接去太平间吧,明天就可以进火葬场烧灰了。

“学生能有那么多钱吗?”

晏江何看对面的老东西,暗骂这一老一少都是冤孽,他说:“你别小看学生,现在家庭富裕的小孩儿,压岁钱攒两年可多着呢。张淙齁儿不是东西,替人写作业,外加威逼利诱,就借来了。”

冯老这回点了点头,有了“威逼利诱”这种词儿做担保,他认为靠谱了:“那他......”

“放心,我给他钱还。”晏江何继续面无表情扯谎,“他现在只欠我钱。”

“他能要你的?”冯老又意外了。

晏江何叹了口气:“他都叫你爷爷了,你觉得呢?他听我的,特别听我的,我真治得了他。”

冯老眯起眼睛,仔细想了想,他没再盘问,几秒钟后,他跟晏江何说:“卡里的钱,你改明儿给我取出一万来,剩下那七万,你就拿着吧。”

晏江何没立马接茬儿,他定定地看了冯老好长一段时间,才笑着说:“折腾这么大一圈儿,早就把我算进去了吧。”

他凑到冯老跟前儿,轻声问他:“老东西,你托孤呢?”

“算不上。”冯老捉住晏江何一只手握上,“你看着点儿就行,我就安个心。张淙那么大了,不用管他太多。”

他没什么力气地按了按晏江何的掌心,又说:“江何,我给你添麻烦了。”

晏江何反手拍了拍冯老的手背。他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把银行卡揣进了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