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短暂到几乎难以被察觉的沉默之后,介舒鼻息里渗出笑意,五官顿时挂上了弧度,无谓地摸着窗户把手道:“你说什么呢……我这就成你的救世主啦?”
“那你误会我意思了,”俞庄嵁握拳在嘴前,轻咳一声答,“我是说……既然更大的仇人出现,重心就可以暂时转移了,毕竟苦大仇深的日子过了这么久,还挺累,对付你就轻松多了。”
介舒扬了扬眉毛,一步步走近餐桌,停在了桌子对面,手指轻点着桌面笃定道:“我怎么就好对付了?根据你的小动作,我可以合理怀疑——你在说谎。”
“我说实话你敢信吗?”他顺着那根手指往上看,恰好有一根头发丝粘在她卫衣袖口,在空中飘飘扬扬的,令人很想伸手去取下来,准确地摆进垃圾桶里。
“知情人都得死的规矩嘛……我懂的啦,你别讲了。”她注意到他停在自己袖口的视线,佯装自然地一笑,自觉把袖子管上的头发捏住,返身放进了垃圾桶。
“有些事情不讲出来没什么价值,讲出来也不一定有好下场。”俞庄嵁垂下眼,语气多少有些阴阳怪气,讲得对面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接,气氛一时变得微妙古怪。
“你才几岁,讲什么屁话?”为了打破僵局,介舒不假思索地抬手掠过他干净蓬松的头发,往下似有若无地拍了拍。一系列动作做完,气氛好像变得更加诡异——拍头的人收回了手,在腰后握了个拳头,而被拍的人已经变成了一尊蜡像。
真是不如不做的救场,介舒暗自后悔,晃晃悠悠地踱步到客厅中央,尴尬道:“我能不能去附近转转?好闷啊。”
俞庄嵁很快恢复了平常神色,唤醒电脑屏幕开始继续写论文:“晚上吧,附近有间新开的海滨俱乐部。”
“哦,行吧,”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会答应,“我需要带个武器以防万一么?”
“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天,甚至还是和她一起去,介舒赶紧说:“你论文不写了?就这么出去玩没有负罪感吗?”
“我出门前会写完的。”
“还挺自信……行,那我先上去睡会儿,不打扰你了,等你好了再叫我。”
屋子里恢复了宁静,干扰源躲到了二楼,他这才有心思点开了左下角的红标,这时候距离季归豫发来那条消息已经过了挺长时间。
【明天的课要当堂测验。】
“哥,信息已经发了,他不回也没办法。”季归豫把消息界面冲着瞿榕溪,不觉焦虑地抖起了腿。
“等嘛,我不赶时间啊。”瞿榕溪一手在桌面上把玩着打火机,一手展放在旁边关宜同落座的椅背上,目光饶有兴味地在桌边三张苦瓜脸之间来回切换。
关宜同挤出一个圆滑的微笑,探问道:“我能回家洗个澡吗?身上挺难闻的。”
瞿榕溪笑笑:“行啊,这有什么不行的?我请两个兄弟送你。”
“这多麻烦啊,我自己回去没事的,保证洗完澡换身衣服就来。”听他松了口,关宜同抓着包缓缓起身,既没有被反驳,也没有被阻拦。
见着她几乎一溜小跑往门口走,季归豫和陈辛觉都紧张到后脑勺发热,好在瞿榕溪只是原样坐在那儿转打火机,几乎没什么反应。
“那我就先回去一趟……”关宜同大脑几近空白,只剩下往外逃的念头。
然而,门打开的那瞬间,她脑门便涌上了潮水般的绝望——有三个壮汉站在门外,一个非裔,两个亚裔,三个人站一排就能把楼道堵个严实。
她暗忖:被盯着回公寓不就等于暴露住址?要是真这么走了,以后搞不好再也没安生日子。话说回来,留在这里也是末路一条……看来俞庄嵁不回来,这件事是结束不了的。她一早就听说过这些人没那么好打发,现下才切身明白了他们到底有多难缠。
“怎么?不走了?”瞿榕溪微笑地扭头看着那个僵直的背影,“嫌路远的话就在这儿洗也行。”
关宜同合上门回身咧嘴道:“我这小事儿,没那么着急,还是先把您的要紧事解决了再说吧。”
瞿榕溪肆意笑了两声,没多讲,换了个姿势继续玩火机。
突然震动的手机吸引了众人强烈的注意,程度直逼抓住救命稻草的迫切。
“哎他回消息了,说明天就回来!”季归豫像出示令牌一般向对面的瞿榕溪展示着屏幕。
“好啊,果然是真朋友,”瞿榕溪牢坐在原地,“晚饭吃点什么?我请客,点外卖,就在这儿吃。”
陈辛觉脑子里冒出的念头驱使他望向了关宜同,而她也立刻机敏地回望过来。
夜晚的海浪被风暴加上了扩音器,在密云乌空之下咆哮翻涌,自然的震颤从洋流深处奔啸而来,过路的夜行人冒险踏上石滩,骨骼便被乱风与大地摇晃。室外只有海和风的声音,介舒捂着口鼻被风向前推,余光瞥见俞庄嵁的长影,恍惚记起以前的某个夜晚。
高三,整个年级集中补课到深夜,介舒浑浑噩噩地背着巨大的书包走出校门,没迈开几步就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他们临时去外地出差,今天你到我家住。”说着,庄嵁把手里的奶茶插上吸管,送到她手边。
她习惯性地接过奶茶,也不看标签就往嘴里一送,喝了一大口,嚼着满嘴的料含糊道:“我回家就行,住你家不方便。”
庄嵁不解道:“衣服都有啊,为什么不方便?”
她白了他一眼,累到懒得迂回:“大姨妈来了啊!”
如她所料,面前的人从脖子开始发红,却还佯装毫无异样,嘴硬答:“你回家不还是一样?住哪里都一样吧。你回家的话明早上学没人送你的,不然你还让俞叔一早去你家接你吗?很远啊。而且你还在喝冰奶茶啊,住哪里有什么重要的?”
语无伦次了。
介舒捏着滑溜溜的杯子往俞叔惯停的位置走,不回头,话却是明确讲给跟在身后的庄嵁听的:“我知道你老早就把暑假作业写完了,最近闲的要命,但我没空陪你玩,让我静静行吗?”
背后的声音还在反驳:“缺什么等会儿顺路买就好了啊。”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能不能别跟我烦这件事儿?我就回家,哪儿都不去!”憋了一天的身心之怨气一股脑爆发,介舒最后吼了一句,爽快感却也只存在了那么几秒。
紧接着她变得更加郁闷——周围散落的同学及家长们纷纷回头,刚才还理直气壮的臭小孩虽然还是笔直地站在那儿,肩膀和头却都耷拉着,淋了雨的小狗化成人形大概就是这样。
在大庭广众之下怒吼确实有些失态,损害了临近青春期小男孩的自尊心也确实不恰当。
可惜介舒彼时正值青春期尾端,而且还是最容易发疯的高考生。
解决问题的方法以瞬间引火爆发和消音逃避现实为主。
俞屹冬正听着广播里的都市传说打瞌睡,车玻璃突如其来的敲击声将他结实吓了一跳,抬起头定神一看,介舒正黑着脸立在窗外,校服、黑发、阴沉的表情,足够拼凑恐怖。
他刚一打开车窗,外面便扔进来一句:“俞叔,我自己回家,明天也不用接我。”
“啊?怎么啦?”问出的话没人回答,那个纤细的身影下一秒便飘飘忽忽地往夜色里狂奔,负有接送使命的人自然是着急的,连忙推开车门想去追,却又发现车后边庄嵁正呆立着,眼睛一挪不挪地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
虽然也怕丢了介舒,但更怕丢了大老板的儿子,俞屹冬思量再三还是选择看好庄嵁,只问他:“姐姐怎么回事儿啊?”
“我不知道……可能讲错话了……”他出神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直到觉得自己的子宫再经不起震荡时,介舒才停下了脚步,俯身撑着膝盖气喘吁吁,任由汗珠从额角、眉心滚落。调整完呼吸再直起身时,她突然就不理解自己在生什么气了。而且更现实的问题是……她家住很远,是庄嵁家距离这里两倍不止……
考虑到时间成本及绕着她小腿和手臂的蚊群,加之第二天还有课,她决定还是去庄嵁家凑活一晚,怕弄脏床单就用两个卫生巾……倒也不是完全解决不了的问题,刚才不知道是在纠结什么。眼下打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她却实在是放不下脸面。
那就步行吧,到了庄家先输密码进院子大门,然后从后面的玻璃窗进去,溜到客房睡一晚。反正那么多层楼,庄嵁又怕黑,自己在家的时候晚上基本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会出来。早上再趁他醒来之前迅速离开,悄无声息,一切太平,不丢面儿。
她按照计划特意慢悠悠地逛到庄家,想在庄嵁进了房间之后再潜入宅院,然而进了院子却发现他房间那扇窗户还一片漆黑——开车怎么也不可能比她慢啊。没有时间想太多,她急赶慢赶地在客房浴室洗了个澡,又掐着时间熄灭了所有灯光,躲在窗帘后面确认庄嵁的行踪。
这时候手机一阵响动,她接起来一看并不如以往是庄嵁,而是俞叔。
“小予,你在哪里?”
“我……我回家了啊。”
“这么快?”
“打车回的。”她瞎说的,珍贵的零花钱哪能用在这种地方。
“你怎么不开灯?”
“……我躺下来准备睡了,太累了。”
“哦,那行,那明早……”
她立即接话:“我自己打车去,俞叔你早上多睡会儿吧,不用接我。”
“好的,那你有变化提前告诉我,好好睡吧。”
“嗯,好的,晚安。”
挂了电话,介舒只觉得更下不来台,喃喃道:“什么嘛……还特意去跑一趟……也不嫌麻烦……”
等了良久楼下才有开门声,介舒缩在窗边,看着俞叔照例把庄嵁送进了大门,站在楼底下抬着头等了一阵才离开,这就意味着楼上庄嵁房间的灯已经亮了。
下层安全!
介舒在心底咆哮一声,翻滚着正想爬上大床,楼板却突然有脚步震动,且这动静愈来愈近,反常到她很难不怀疑这家门进了贼。惊惶中她转了方向,抱着为了应对突发状况而提前理好的背包飞快躲进了衣柜。
透过衣柜门缝,她摸黑看见庄嵁快步冲到床边打开台灯,待到屋内有了亮光时似乎才舒了一口气,坐在床沿背对她静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翼翼地躺下,又盖上被子,朝天躺了一会儿。接着,介舒就像被雷劈中一般,在衣柜里化作了滚烫的焦炭。
只见庄嵁侧过身体,一点点将鼻息埋进枕头里,贪婪而深刻地呼吸着——就像捧着个氧气罐子。
令介舒内心震动的外围事实是……这虽然名义上是一间客房,但准确说起来……
是只招待她一个人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