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寻端对于母亲的印象很模糊,如果真让他把“母亲”画出来,可能他画出来的是严寻芳的脸。
严夫人过世的时候他走路都不利索,所能追溯的记忆尽头是姐姐手里的羊奶和父亲身上铠甲的冰凉。
看他愣在原地,严廷松心里也不好受,他又走到儿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寻端,你不要怕。”
“寻端,你不要怕。”
这句话严廷松对儿子说过很多次,只有这一次,严寻端是红着眼睛的。
“爹,”严寻端狠狠咽了咽,他看着自己的父亲,“事情并非到了这一步,就算宁王现在炙手可热,可严家是太子旧臣,他容不下,陛下也容不下吗?”
“朝堂之争,并非你想的这么简单。”严廷松正色道,“为父从未指望你能挣来什么功名来光耀门楣,但求能完成你们母亲的遗愿,让你们顺心自在地长大。”
提到和自己同甘共苦的妻子,严廷松呼了口气:“这件事我做了十几年,以后做的,也是为了这个。”
“可是,”严寻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可是严家从未出过什么差错,您何必对我说这样的话。”
“再过几日,我就要远赴浙东。”
“浙东?”
“不错。”严廷松声色平静,好像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行。
“浙东倭寇寻衅已久,东云王盘踞浙东,陛下对其心存疑虑,故而派我前往。”
“……东云王若真有不臣之心,那岂非……”
严寻端失声道:“爹!您不能去!”
严廷松胡子一动,笑了出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先生教你的,你全然忘了?”
严寻端已然失了方寸:“这不一样!”
“哪里不同?”
“您、您是被小人陷害!”
“可我要做的,仍旧是为国为民之事。”严廷松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此事无论生死,寻端,若有一日你也面对此种抉择,爹希望你也毫不犹豫。去做正确的事。”
严寻端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他看不清严廷松的样子,眼前的水汽越抹越多,他像是个什么都不会只会哭的奶娃娃,只会抱着父亲的手臂。
“寻端,”严廷松放缓了语气,几乎是温和了,“严家已经有了爵位,你,爹是不担心的。只是你姐姐……”
提到女儿,严廷松心里一痛。
“你姐姐过得苦,孤身一个,宫里又凶险,你得好好的,你要护着她。你明白爹的意思吗?”
严寻端鼻尖通红,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点点头。
“很好。”严廷松心里一松,“那爹就放心了。”
“可是,”严寻端一出声,带着哭腔,他清了清嗓子,说,“求您别把六殿下扯进来做我的担保,他……他什么都不懂。”
“他也不用懂。”
“什么?”
严廷松神秘地笑了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严寻端还想说什么,严廷松打断他:“先不说这个了,眼前的事要紧。六殿下久居佛寺,就算是天大的事在他眼前他也不见得立下决断。寻端,你要拉他一把,不光为了你自己,还有严家。”
“爹,我,”严寻端心里在剧烈拉扯着,“我不……”
“箭已在弦上,来不及回头了。”严廷松盯着他,“你跟他接触了这几个月,他对你是绝对的信任,你的话,他一定会听。”
严寻端毕竟还是个孩子,这样重大的变故和决定前他自然会举棋不定。见他这般,严廷松决定给他下一剂猛药。
“你若能带他进宫,你和你姐姐就会平安,”严廷松说,“说不定为父我,也能回来呢。”
严寻端眼睛一下子亮了。
他不可置信地问:“真、真的?爹你说的是真的?”
严廷松笑了:“自然。”
这句话的分量比上了之前说的所有,严寻端终于还是动摇了。
“……好。”他点了头,“我、我劝他,我劝劝他。”
“好孩子,”严廷松拍了拍他的背,“去吧。”
严寻端魂不守舍地往外走,脚都迈出去一只了,他又转过身来:“爹,太子殿下真的是被他们给……”
严廷松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去告诉六殿下就好了。”
严寻端舔了舔嘴唇,扶了把门框,抬步出去了。
自打严廷松父子走后,齐思季自己一个人在厢房前坐了很久。
仍旧是冬日,厢房中的炭火很快就熄灭了,他一个人看着那盆炭,整个人都快变成了一盆冰。
他想不通。
普静看到面色青白的齐思季出现的时候,吓了一跳,伸手一摸,齐思季的手几乎没有温度。
“阿弥陀佛,”普静皱着眉,赶紧拉着齐思季到炭盆前坐下,给他围上自己的被子,“怎么了?竟把自己冻成这样。”
齐思季想说话,但是一张嘴,上下排牙齿直打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先暖暖身子。”
齐思季看着普静忙前忙后,眼前涌起一片水雾。
可能是为了兄长,也可能是为了自己。
“……师父。”
普静现在就在他身边,看他被炭火映红的脸,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你何苦这般自苦。”
“我心里不明白。”齐思季整个人陷在被子里,渐渐暖和过来的手脚麻酥酥的,他声若蚊蝇,喃喃自语似的,“为什么……”
“天地之间万事万物,各有各的出路与命数,”普静大师劝道,“何苦如此。”
“可若是……错了呢。”齐思季看着普静,像是落水的人寻求一截浮木,“若是错了呢……”
那截浮木远去了。
齐思季只身在一片无尽的海里,闭上了眼睛。
他像是漂浮在水里,顺着水流而走,周围像是有鸟鸣声,可是四处却又没有鸟儿的影子。
那片海温和地承托着他,并没有吞噬他,好像是要带着他去到什么地方。
可是要去什么地方呢?
四处什么都看不见。
齐思季能在水里看见一闪而过的影子,好像是兄长,是普静大师,是严寻端。
“阿季,你要好好读书。读得好了,兄长给你带点心吃。”
……
“生辰到了,师父给你煮碗素面吧。”
……
“知道我骑着马从神武大街过来,能拿到多少手绢儿吗……你看不起我啊!”
……
身下的水流像是突然空了一块儿,齐思季往下一坠,睁开了眼睛。
严寻端就在他身边。
齐思季额角的头发湿漉漉的,他猛地抓住严寻端的手。
落水的人抓住了那截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