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的诸子
两汉,是经学全盛的时代,但因承受周末的余风,诸子的著作也不少。我们在前面的两章中,叙述两汉经学的大势,这里另换一章,就诸子的汉代的著作,叙述一下。
汉代的诸子,第一得推陆贾的《新语》吧。陆贾,楚人,是汉高祖时拜太中大夫的人;他的著作,在《史记》中,举著《新语》十二篇,《隋唐志》中著录二卷。现存的,为二卷十二篇,与《史记》及《隋唐志》的记录相一致;其中,有脱落误字,难读的地方很多。《新语》,在开卷第一《道基》篇中说:“天生万物,以地养之,圣人成之,功德参合,而道术生焉。”其次,说先圣仰观天文,伏察地理,图画乾坤,以定人道,中圣设辟雍庠序之教,明父子之礼、君臣之义,后圣定五经、明六艺,最后说:“阳气以仁生,阴节以义降……《春秋》以仁义贬绝,《诗》以仁义存亡,《乾》《坤》以仁和合,《八卦》以义相承,《书》以仁叙九族,君臣以义制忠,《礼》以仁尽节,乐以义升降。仁者道之纪,义者圣之学。学之者明,失之者昏,背之者亡。”他把天、地、人三才之道,归之于六艺,把六艺的精神括约于“仁义”二字之中;他说“阳气以仁生”,把“仁”看作“生生”之意,这正是《易》的哲学所产生的吧。《新语》的文章,有时颇与《易传》类似,又两次称引《系辞传》,这是陆贾尊重《易》的佐证。他,与《易》相并,举《诗》《书》《礼》《乐》及《春秋》,有时,甚至于引用《榖梁传》,所以,可以想象,他的五经之学,并不是出于孟子的,是继承荀子的。
据上所述,陆贾是纯粹的儒者;但是,他又说:“道莫大于无为,行莫大于谨敬。”(《无为》篇)“治以道德为上,行以仁义为本。”(《本行》篇)这里,看到他受了道家思想的影响。在最后的《思务》篇中,甚至于引证了《老子》的话。总之,他是在政治上称扬无为之治,在道德上以仁义为极则的人,是折衷了儒与道的。
次于陆贾,应该考量的,是贾谊的《新书》。贾谊,洛阳人,仕于文帝,至太中大夫,后任梁怀王的太傅。其著作,《汉志》中举著五十八篇,《隋唐志》中作十卷,今本也存着十卷五十篇之目,惟其中两篇,有目无文,而且其中拆《治安策》之文为数篇,所以,现行本果是古本的原形否,已不详。
《新书》的《六术》篇中,把《诗》《书》《易》《春秋》《礼》《乐》的六者,称为六艺,人由这六艺以修的时候,成了仁、义、礼、智、信、乐的六行,这是儒家的主张。但《道术》篇中说:“请问道者何谓也?……道者,所从接物也。其本者谓之虚,其末者谓之术。”下面再说明“虚”。所谓虚,如镜之照物,美恶毕至,衡之无私平静而轻重皆悬,如人主南面,由于保持虚静,令名自宣,命物自定。这不能不被看作道家思想的影响。他又说明“术”:人主仁则境内和,人主义而境内理,人主有礼则境内肃,人主公而境内服,人主有法则境内轨。这与上述的“虚”的说明对照了来看,贾生,作为实际行为的标准,大体上是继承儒家的教导的,但是从内面论到其心的时候,似是采用道家说的。因此,贾生与陆贾的在政治的行为上采取道家,在道德的行为上采取儒家而折衷了的,稍异其趣;但是,在糅合儒与道,而立一家之说这一点上,是相同的。这恐怕是当时思想界的情势使然的吧。
汉初的思想界,还遗留着秦代的余风,有治申商之学的,也有治纵横之术的,晁错的学申商刑名,主父偃的治长短纵横之术,即其一例。比这个更流行的,是黄老之学。曹参听了盖公的话,希望以清静治国家;陈平修黄帝、老子之术;汲黯好修黄老,治民以清静为旨;窦太后好黄老之言,骂儒书为司空城旦之书;这些,都是在说明这个时代的一般的风尚。所以,《史记》作者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在评论六家的时候,关于阴阳、儒、墨、名、法这五家,说各有长短,但对于道德即道家,却激赏说,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而无所不宜,指约而操易,事少而功多。这也可以看到时尚的一端。在这样的道家流行的时代中表现出来,儒家也倾向于这方面,这也是自然的事吧。
儒家与道家握手,建起独立的地盘,这是武帝时董仲舒出世以后的事。自从董仲舒的所谓“六艺之科,非孔子之术”,想绝灭它而统一思想的政策为武帝嘉纳以来,儒教便成了国教似的形态,如其不是儒教,便不能跻于要路。于是,流行到那个时候的黄老之学,便不能在中央伸展骥足了,终于,都跑到淮南王刘安那边去了。
淮南王刘安,高祖之孙,生平嗜读书,招致宾客,因此,因了武帝的新国是而在中央失志的黄老之徒,便争先集合于淮南王的门下了。这些宾客,据说有数千人;其中著名的,是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任被、晋昌八人,这叫作淮南的八公。淮南王常与这八公及大山、小山等儒者,从事于著作,著《淮南子》内书二十一篇、外书三十三篇及中书八篇,现在流传的,只内书二十一篇。
通览《淮南子》内书二十一篇,其中,把周末诸子几乎全部都采入了,所以极其该博。就是:《天文》《时则》这两篇为阴阳家言,《地形》为形方家言,《兵略》为兵家言,《主术》为法家言,《齐俗》《修务》中有农家言,《缪称》中有儒家言。但其中心思想,是道家言,《淮南子》二十一篇可以说是由道家言来折衷了诸子的。
在《淮南子》的门下,集合了在中央政府不得志的异术之士;其中特别有势力的,可以想象,是汉初以来流行的道家。但是,这里有一点要注意:汉初的道家,都崇奉黄帝、老子,并称黄老,在《淮南子》中,老子与庄子并称,叙述那考验老庄之术的。还有一点,与《淮南内书》一并要注意的,是《中书》。《中书》,今已亡佚不传,据《汉书·刘向传》,这书被称为《枕中鸿宝秘书》,是总述神仙术的。那么,淮南门下,似盛行研究神仙术的。因而,淮南门下的倾向,可以说是从老庄进而至于神仙的吧。
在淮南王的门下,如上所述,集合了种种的异术,一时非常热闹,但不久,淮南王的阴谋暴露,便受了弹压,结果,董仲舒的儒教一尊主义,风靡了一世。
董仲舒的儒教一尊主义,黜黄老百家之言,在思想统一上是成功了,但是,在这派人所崇奉的齐学派的经学中,混杂着不少阴阳家的迷信,其末路终于堕落到了谶纬的迷信中。为了救这个堕落,扬雄起来了。
扬雄,蜀之成都人,天凤五年(公元18年)年七十一岁逝世的学者,与古文经学的泰斗刘歆同时。刘歆,由于倡导古文学,使前汉以来的经学一新;扬雄,著《太玄》及《法言》二书,以救时弊。
《太玄》,模仿《易》而作,《法言》是以类似《论语》而作的著作,但他的《太玄赋》中说:“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省忧喜之共门兮,察吉凶之同域。”由这句话来看,《太玄》的思想,是折衷了《老子》与《易》的。又《太玄·玄莹》篇中说:“夫作者贵其有循而体自然也。”由这句话来看,这是采择《易》《老》的自然因循之教的。换句话讲,他是采纳《老子》的哲学而把《易》改作了的。那么,他有什么必要,把《易》改作呢?《法言》说明这一点说:
或曰:“述而不作,玄何以作?”曰:“其事则述,其书则作。”
或曰:“《玄》何为?”曰:“为仁义。”曰:“孰不为仁?孰不为义?”曰:“勿杂也而已矣。”(《法言》五《问神》)
这个所谓“勿杂而已矣”,是表示他作《太玄》的目的,这是想救那堕落到谶纬中的经学之弊的。于是,又说:
或问:“圣人占天乎?”曰:“占天地。”“若此,则史也何异?”曰:“史,圣人。”(《法言》八《五百》)
这里所谓“以天占人”,是指那由于天的灾异以判断人事的吉凶的谶纬家的。所谓“以人占天”,是说应该修人事以知天道的,是想打破当时的弊害的。他又说:
或问:“人言仙者,有诸乎?”“吁,吾闻伏羲、神农殁,皇帝、尧、舜殂落而死,文王,毕;孔子,鲁城之北。独子爱其死乎?非人之所及也。……”……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法言》十二《君子》)
这是排斥淮南末流的神仙家说的。因为,他是救当时经学的堕落及斥淮南门下的怪说,而使归于孔子之道、五经之说的,看了他说的“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法言》二《吾子》),他的自任也自然可以知道了。
他说孔子是人道的门户(《吾子》),但又说“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法言》四《问道》),也采取老子的长处,重视自然之道。他又尊重孟子,说其知不异于孔子,同时又认荀卿为同门而异户者(《法言》十二《君子》),他折衷两者的性说:“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法言》三《修身》)说述修身的重要。总之,他是采取孔子、老子、孟子及荀子的长处,从自然之道以进至仁义,借此以排斥谶纬说及神仙说的,他是企图一新时代的思潮的。
扬雄的匡救时弊意气很盛,只是,他的文章,有过分修饰、华藻有余而达意不足的遗憾。他的门下有桓谭,用平易的文章,表达了所要讲的话。
桓谭,沛国相人,是仕于后汉光武帝的人,其著述,据说有《新论》二十九篇,今不传。但是,我们由于各书所引的佚文,可以知其大体。据说他学于刘歆与扬雄,但特别尊敬扬雄,激赏扬雄说:“扬子云才智开通,能入圣道,卓绝于众,汉兴以来,未有此人也。”(《论衡》引《新论》)又,继承扬雄的主张,排斥谶纬与神仙。《后汉书》本传中说:“观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以欺惑贪邪,诖误人主。”这是揭发纬书的伪作,且非难谶验的。对于刘歆的相信神仙说,说如果能压抑嗜欲,便可防止衰老,指那个庭前老树说,树木并没有嗜欲,但不是也会枯萎的吗?(《太平御览》九六五引《新论》),这故事,正是排斥神仙说的一个例子。
桓谭的《新论》今已不传,所以不能明白其详细的见解;但以后,王充出,接受其思想,有详细的论著。王充是会稽上虞人,生于建武三年(公元27年),死于永元中(公元98—104年)。他的著述中,有《论衡》三十卷传世。他说:“《新语》陆贾所造,盖董仲舒相被服焉。”(《案书》篇)又说:“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质定世事,论说世疑,桓君山莫上也。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论难追也。”(同上)这么地激赏桓潭。又说:“众事不失实,凡论不坏乱,则桓谭之论不起。……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对作》篇)把自己的著作,比之于《新论》。王充又说:“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同上)以平易的文章,打破世俗的迷信。
在其《书虚》《变虚》《异虚》《感虚》《福虚》《龙虚》《雷虚》《道虚》八篇中,对于灾异、祸福、吉凶之说,指摘其虚妄多端;在《论死》《死伪》《订鬼》诸篇中,排斥灵魂不灭的见解;在《讥日》《卜筮》《辨祟》《难岁》等篇中,排斥一般世俗的迷信;在《讲瑞》《指瑞》《是应》等篇中,论不能有瑞兆;更在《语增》《儒增》《艺增》三篇中,实证文献中的妄增窜加,遂在《非韩》中非难韩非,在《谈天》《说日》中,非难邹衍及天文家之说,在《问孔》《刺孟》中,说明孔孟之说亦有矛盾,亦可讥刺。全书都尝试着打破迷信,在这些地方,见到王充是继承扬雄、桓谭的遗绪,更推演了的。
但在《论衡》中,纵横无尽地试其破邪的锐锋,这在比较上,觉得显正的方面略有欠缺。他在《自然》篇中说,一切现象,都是从天的行动而发生的,这行动便是自然。所谓自然,是没有意志而能动的意思,亦可称之无为。在人类中,至德纯渥的人,禀天气多,所以能则效天之自然无为,禀气薄小者,不似天地,所以称之为不肖之人,所为不肖便是不似天地之无为,而是有为。贤之纯者乃黄帝、老子,他们操身恬淡无心于为而物自在,无意于生而物自生。在《易》中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在《论语》中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尧则之。”便是这个意思。(《论衡·自然》篇)由此观之,可以知道,王充与扬雄一样,皆采取黄老之自然因循主义。相信因循自然为绝对的,他对于人类的道德及修养的过程讲得很简略,他以为人性中有善恶高下的差别,也是自然。彼在《本性》篇,列述世硕、公孙尼子、孟子、告子、荀子、董仲舒、刘向、扬雄等之性说,最后说:“自孟子以下,至刘子政,鸿儒博生,闻见多矣……邓文茂记,繁如荣华;诙谐剧谈,甘如饴蜜,未必得实。实者,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孟轲言人性善者,中人以上者也;孙卿言人性恶者,中人以下者也;扬雄言人性善恶混者,中人也。”他以为人性是不能变易的。(《本性》篇)
总之,王充之《论衡》,对于打破当时的迷信,有很大的功劳;但未能树立新哲学,而利导世务。所以后来的诸子,转换方向,折衷儒家与法家,发有益于当世之用的议论。
代表这个新倾向之诸子,主要的是王符的《潜夫论》与仲长统的《昌言》。
王符,安定临泾人,其生死年代不明,因其与马融(公元78—166年)为友,大概是桓帝时代的人,从小好学问,有志操,立仕官之意,著书二十余篇,现有《潜夫论》二十六篇。各篇之内容,在其最后之叙录中说明;校订此书的汪继培,更概括地说:“王氏精习经术,而达于当世之务。……不为卓绝诡激之论。其学折衷孔子,而复涉猎于申商刑名、韩子杂说。”这是很能把握其要点的。即王符此书,是以法家之说润色儒家的主张的,句句皆能实际适用。《四库全书提要》品评此书说,符书辨别是非似《论衡》,而醇正过之,洞悉政体似《昌言》,而明切过之。他是继承王充之批评的态度,转移于政治问题上,于儒家之外添加了法家的。
仲长统(公元179—220年),山阳高平人,建安中,被任为尚书郎,后来参与曹操的军事,其著作有《昌言》三十四篇。《昌言》今亡佚不传,在《群书治要·意林》与《后汉书》本传中,尚摘录其主要的章节;严可均之《全后汉文》中,把这些散见的章节收集了拢来,更广辑佚文,故由此可知其大体。开首所说德教人君之当任也,而刑罚佐助之的话,便是表示《昌言》之内容,是折衷儒家与法家的,与《潜夫论》同样。
总之,王符及仲长统,戒浮靡,辨章功实,任贤考功,以礼制之,以刑威之,以改善衰世之风俗,这是法家色彩很浓厚的儒家。这种法家化的儒教,到下一时代,由曹操实行了。
中古期 三教交涉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