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书名:呐喊无声 作者:(美)蒂芙尼.麦克丹尼尔 & 王金冉 本章字数:5043 下载APP
“忧愁强如喜笑,因为面带愁容,终必使心喜乐。”
——《传道书》7:3
我听到的第一首音乐就是父亲敲击摇篮边缘的声音:砰,砰,砰砰,砰,砰。是的,那是一首音乐。是的,那是一首歌。和父亲在崔斯汀棺材上演奏的一样。砰,砰,砰砰,砰,砰——父亲望着儿子的尸体,手指在打着节奏。
我们在后门廊举行了崔斯汀的葬礼,这里很适合。这里的柱子上爬满了牵牛花的藤蔓。这里的阳光似乎变得缓慢,好像被冲淡了一样,赋予万物淡黄色的肉身。在后门廊举行葬礼是个好主意,坐在这里,可以望见无边的树林和缓慢生长的草地。生命在那里筑巢,栖身于野花的螺旋中。如果你站得足够远,只要将你的目光放在这些生命的潜力上,你就能看见这些事物。这是个好地方,一个午时在白色秋千旁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摆好一圈冰茶的好地方。
那天清早,我和姐姐们采了勿忘我花,它们是崔斯汀的最爱。据说,当上帝在行走时,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说,上帝啊,请勿要忘记我。上帝低头看看那声音来自何方,他看到了一朵蓝色的小花。
“我会永远记得你。”上帝告诉那朵花。
葬礼只有家里人参加。在崔斯汀的一生中,我从来没见过他和朋友或者可能会接吻的女孩在一起。或许他知道他在世上是待不久的,这样便让人免于心碎。然而这种心碎还是让母亲早早起床,打碎了厨房里的所有小罐子。
父亲清理碎片的时候,母亲走到了外面。她光着脚,穿着一件浅粉色的居家便服。汗水浸湿了棉布,在她的腋下和背部留下了痕迹,直到她看起来像是背着一片汪洋。她似乎喜欢汗水从脸上滑落的感觉。母亲走到树边的秋千上,坐了下来。秋千荡得越来越高,她把头往后一仰,紧紧地抓住绳子。
弗洛茜走了过去,坐在门廊最高的那节台阶上,皱着眉头看向母亲。弗洛茜一整晚都在跟我悄悄念叨着那个诅咒,尽管我叫她安静。
“但是你不明白,贝蒂,”她说,“诅咒安排了我们每一个人。”
我站在棺材旁。棺材是父亲自己用松木做的,他把它涂成了黄色,第一株水仙花的颜色。他将棺内涂成了明亮的蓝色,点缀着小小的白色云朵。
“这样就永远有一小片天空陪着崔斯汀了。”父亲说。
菲雅来到我身边。
“贝蒂,你希望自己有一大袋子好日子吗?”她问,“每当你经历了糟糕的一天,你都可以把手伸进袋子里,让一切变好。如果我有一袋子好日子,我现在就会把手伸进去,这样崔斯汀就会站起来跳舞,即使他从来没跳过舞。但我知道如果有了好日子,他就会站起来。”
她转过脸去。当她经过利兰时,利兰看着她。他用鞋跟抵着身后的门廊柱子,低下头,双手插进口袋。我以为他也许会说上一句《圣经》的韵文,但他已经开始在礼拜仪式中布道了。弗洛茜发现利兰在布道,说道:“上帝啊。利兰?布道?我敢打赌他会在车里放个募捐盘,然后开车到处跑。”
“他不需要,”我告诉她,“他已经有一个募捐盘了,那就是他的手。”
她笑了,但接下来她说话的时候眼睛蒙上一层阴霾:“贝蒂,为什么有这么多上帝的子民却根本不属于上帝?”
我在葬礼上观察着利兰,而这句话一直在我的心中回响。那时他二十七岁,他的眉毛在眼睛上布下的阴影更深了。
“我从菜园里摘了这些。”父亲出现在我身后。他手里拿着几束新鲜的百里香和艾蒿,上面系着长长的白色丝带。
“百里香是所有旅人的良药。”他一边说,一边把花束挂在钉在棺材盖子背面的小钩子上,正好悬于崔斯汀的头顶。“它会保护你一路平安。”他坦诚地对崔斯汀说,“而艾蒿能让你做个好梦。”
父亲将白色的丝带剪得足够长,长到可以够到崔斯汀的手掌。
“为了能让你紧紧抓住。”父亲对自己死去的儿子说。
我父亲的眼泪让人看得心疼。它们像野兽一样把你扑倒,用全部的重量压着你,直到你的信念耗尽,不再相信奇迹,不再相信上帝会拯救你,也不再相信痛苦不过是你所依赖的家庭阴影的一部分。
我必须逃离这里,于是决定去前门廊,那里的阳光更加明亮。我从礼服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和一沓纸,坐在门廊角落小小的金属桌子旁,试着写点儿什么。
“对,就是这样。不,不对。再试一次。呼吸。把这些词写快一些。这些写慢一些。看看门廊栏杆上晾干的抹布。故事就藏在平常的地方。写出这个俄亥俄州小镇的伟大。在乡村的土地上,光明为王,我是如此年轻、青春、有趣、美好。在为委屈写下美丽之名的时候。记得要微笑。”
最后我写下了四个字,我杀了他。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就相信这一点。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忏悔。我选择撕碎它。我把碎片扔进了桌子上喝了一半的私酿威士忌玻璃瓶里,我看着酒精吞噬了墨水。我就坐在那里,直至阴影在落日下徘徊。
当我回到后门廊时,弗洛茜正靠在一根柱子上站着,而林特倚着栏杆瞧着母亲荡秋千,利兰和菲雅注视父亲从悬挂的牵牛花篮子里摘下凋零的花朵。
“爸爸?”我碰了碰他的小臂,“天就要黑了,我们应该去……”
他开始摘还在盛开的花朵。
“这些牵牛花还在开呢,爸爸。”
他看了看手中的牵牛花,把它们放在门廊的栏杆上,然后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根崔斯汀的木炭棒。父亲拿着它走向棺材。他开始合上棺材盖,但没全合上。
“帮我合上盖子,好吗?”他问我,“我不能在他身上合上盖子,我不能给他黑暗。”
我慢慢地合上盖子,阴影落在崔斯汀的脸上,只剩下蜂鸟在我们头顶上飞来飞去。
父亲轻轻地把左手搭在棺材上,然后用木炭棒描着它的边缘。他给描好的手印涂上颜色,直到手印漆黑一片。父亲把木炭棒递给我们,菲雅第一个接了过去。她也把手放在棺材上。
“我心中的暴风雨永远不会消失。”她一边唱,一边用木炭棒描着自己纤细的手指,“泪水涟涟的日子将永远存在于此。”
一个接一个地,我们余下的人分享着木炭棒。当林特在画自己手的时候,他对崔斯汀说:“谢谢你帮我在石……石……石头上画眼睛。”
我是最后一个。我慢慢地描着,感受着木炭贴在我皮肤边缘的感觉。我勾勒出我的右手,把它画在父亲手的旁边。两只手形成一个角度,看起来像是一颗心。
我一画完,父亲便从我手里接过木炭棒,走到院子里,试着叫来正在荡秋千的母亲。
“帮崔斯汀画下你的手吧。”他朝她挥了挥木炭棒。
但母亲还在不停地荡秋千。我以为她会荡得很高,再也不会下来。
父亲放弃了,把木炭棒放在门廊的栏杆上。他看了看棺材外面的手印,然后说:“亲爱的儿子,我们用更多的手送你踏上伟大的旅程。愿你在天空中作画时,它们能派上用场。”
在棺材的两侧,他钉上了皮革把手。我们每人一个。我、林特和父亲站在一边,利兰、菲雅和弗洛茜站在另一边,我们把棺材抬了起来,父亲说我们抵达墓地之前不能放下。
“但是,爸爸,我们不把棺材放……放……放进车里吗?”我们把棺材抬下门廊的台阶,林特努力把他的皮革把手抓得更紧了。
“不,孩子,”父亲说,“我们将一路抬着我们逝去的亲人。”
我们穿过院子时,我盯着谷仓上的手印。我想起了父亲多年前说过的话,那些不肯放手的人会留下手印。
“我好奇他们放不下什么?”我记得崔斯汀问过父亲,“我打赌一定是宝藏,或者是只属于他们的秘密世界。”
本来把崔斯汀抬到林荫巷就已经很困难了,当抬到主巷时,我们感到寸步难行。利兰一直对弗洛茜大吼大叫,因为她没有用力抬。
“我在用力了,”她说,“他很重。”
主巷上的人纷纷停下来看着我们,低声议论着奇怪的卡彭特一家。我们抬着崔斯汀的遗体穿过巷子中间,那阵势就好像要埋葬镇长。
“棺材上那些黑色的东西是什么?”我听到有人问。
“手,”另一个人说,“死亡的黑手。”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男人们开始脱下帽子,把帽子按在胸前,女人们则告诉她们的孩子要站得更直。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这里有一口棺材。”她们拍打着孩子们的后背。
有人扔了一朵花,接着一朵又一朵。人们从小路两旁的花盆里摘花,扔在我们行进的道路上。我们站得更挺拔了,似乎手上也没有那么重了。
我看到露西丝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株红色的天竺葵。这让我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拿着的红色皮球。而一群女孩正在她身后笑,于是她让她们闭嘴。接着,就像当初曾经毫不犹豫地把红色皮球扔给我一样,她也毫不犹豫地把花扔给了我。
一切都变得生机勃勃,仿佛整个瞬间都沉浸在崔斯汀的画中。呼吸镇像是万花筒一样泛着光芒。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崔斯汀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你要知道我跑到了那个男人的衣服后面。”
我想相信他就在那里,依然存在着。他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即使不是和我们在一起。当我们离墓地越来越近时,天竺葵不再为我们开道,我们开始感到手上的棺材前所未有的沉重。我们带着我们死去的儿子和兄弟,独自走进墓地。那里没有色彩的流动,也没有万花筒的绚烂,只剩下冰冷坚硬的石头和翻过的土地。
崔斯汀不会被葬在沉思山,那是为呼吸镇的那些有钱人家庭准备的,他们可以负担得起为自己所爱的人制作肖像。崔斯汀会被葬在一处位于三家地的墓地中。在十八世纪,三家地曾经被三个不同的男人所拥有,这些人为土地边界的划分而争吵。在那个年代,土地边界是由男人香烟燃烧的时间长短决定的。争吵不断升级,直到他们拔剑相向。这似乎就是他们的命运,三个男人都受了致命的伤。他们的坟墓是三家地中最早的坟墓,而这片土地也最终成了主人家的墓地。这里也被称为石天使之地,因为那是墓碑们唯一的模样。直到一年后,崔斯汀的石碑才被安置好。那时父亲攒够了钱,为他买了一个拥有大翅膀的小石天使雕塑。
我们经过一个老拖拉机生锈的方向盘和一个多年前就被丢弃的收银台,崔斯汀的坟就在墓地后方,那里长着一排橡树,树杈挨着树杈。我们放下了棺材。我的手已经没有了知觉,抬棺材的皮带在我手掌上留下了红印子。
“只有你看到了那个坑,你才会觉得这是真的。”弗洛茜说。
那个坑是当天早上挖的,铲子还扔在地上。有时,这个坑看起来很深,有时,它又看起来很浅。
“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永远不要忘记说出他的名字。”父亲告诉我们,“当有人问你有几个兄弟时,你不能因为崔斯汀走了,就不再提到他。你也别说他死了,就说他去田里画画了,晚饭前就会回来。”
“但他……他……他不会的,爸爸。”林特说。
“该死。”父亲站在墓边,把一块鹅卵石丢进坑里,“我当然知道。”他眯起眼睛看向太阳,“如果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就是现在。”
我们面面相觑,等着谁第一个开口。
“快点,别一起说。”父亲突然低声笑了起来,这似乎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贝蒂?你是个诗人,说些让我们难忘的话。”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炎热的天气中更加口干舌燥。
“好的,父亲。”我的声音颤抖起来,“崔斯汀是——崔斯汀是个艺术鬼才,还有——还有——你们感觉到大地在动吗?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后来,我从床上清醒,一块冰凉的湿抹布敷在我的前额上。床头柜上放着一桶正在融化的冰。我看到一张笑脸彷徨在我的面前。
“是上帝吗?”我问。
“不,是你的爸爸。你晕倒了,”他说,“掉进了坑里。”
“什么坑?”
“给崔斯汀准备的坑。你的下巴被狠狠戳了一下,但除此之外,一切都好,至少我们知道你从六尺高的地方摔下来后还能活着。我们把你抬回家的时候,大家以为我们又失去了一个孩子,好些人送来了炖锅菜。我不知道他们竟然这么友善。”
他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
“棺材太重了,那么远抬不动的。”他说,“我让你受了不少苦,是不是?小印第安人,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嗯,我的头不再晕了。”
我坐了起来,看见裙子上沾着泥土,腿上还有一些小石子。有人脱掉了我的鞋子,它们被放在了门边。
“我们要回墓园继续埋葬崔斯汀吗?”我问。
父亲让我躺回去,再次把抹布横在我的额头上。
“他已经下葬了。”他说。
他给我喂了一块冰。我闭上眼睛,听着窗外的树枝在母亲的重量下嘎吱呻吟。她荡得那么高,风足以吹走她的眼泪。
呼 吸 镇 报
被枪声吓坏的青年
周六深夜,一对青年情侣在当地墓地里度过了一个远离父母的夜晚,他们被附近的枪声吓坏了。
两个人站起来准备逃跑,结果走散了。男孩声称自己被一路追到了铁轨上。
“我能听到身后沉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他说,“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告诉我,我今晚必死无疑。”
而女孩最后在树林里迷路了。几个小时后,人们发现了头发上全是树叶的她。女孩声称当枪在她附近鸣响时,她躲在了一根横倒的木头后面。
她还提到在枪击发生的时候,她在附近闻到了百里香和艾蒿的味道。
男孩说他不会再见那个女孩了。
“我相信枪声是一个警告,我不应该和她在一起。”他说。
男孩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而女孩则坚持表明。
“我是弗洛茜·卡彭特。”她说,“我的弟弟从水塔上摔下来了,但他并没有真的死去。他只是在田野里画画,他会在晚饭前回来的。”
四 她们的萌芽
1967—1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