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高宝梅从寝帐里走出。空气中弥漫着苍白的薄雾，如上千道绳索环环锁住镇军大营。
兵营东侧，栅栏内上万战马绵延数里，青草垛有一丈多高。这些战马正是攻下十城后的战利品。兵营南侧，制造投石机和攻城器械的队伍密密麻麻。靠近兵营的一整片树林几乎被砍伐殆尽。已经完工的巨大器械排列在平壤城城南的大道两侧，有投石机、大牛车、望楼车、连弩机和冲车，还有上千桶猛火油被码放得整整齐齐。
冲车巨大，车轮比士兵还高。艳阳慢慢升起，无数矛尖反射着红光，像在等待嗜血时刻的到来。搭装羽毛的弓箭手和弩兵正大声叫喊着把成捆成捆的、粗长黑亮的箭矢装到运车上。右侧步兵正在列队练习拼杀，喊声震天。
营地内充斥着木锤敲打声，一座崭新的攻城塔正在建造中。两座建好的已经竖立起来，用生马皮半掩着。两座塔之间还有五辆已经建好的冲车，它们用桦树树干制成，用铁索固定，顶端削尖后用火淬硬，上面铺着木制顶棚。看来，在师傅仲室韦的努力下，攻城的准备工作进行得井然有序。
高宝梅来到军营的中心，一杆大纛旗迎风舒展，一面箭楼般大小的大丽王室龙旗在空中飞舞。大纛旗下的军辕指挥大帐巨大无比，像小一号的会庆殿。
高宝梅进入大帐。由于刚下过一场春雨，帐内满是阴湿的味道。地板是硬泥地，但松软的泥土咬住靴子便不肯轻易放松。一个硕大的四角方桌摆在正中央，太子太傅仲室韦、太子护卫队长松桓盯着平壤城地图。而她的阿弟、大丽太子、国王唯一的继承人高宝雄背着手，绕着方桌踱来踱去。
“连下十城，”高宝雄的嗓音里带着一点喜悦，“震霞将军也不过如此吧？”
“弑君逆臣的后代如何能跟高贵的太子相比？”松桓一脸的不屑，“殿下指挥若定，三军将士用命拼杀，我们定会取下平壤，把这些叛国浑蛋的头颅挂在城墙上，而不仅仅是这十个城池。”
“十个小城而已。”高宝梅走近，冷静地平息高宝雄和松桓的骄傲，“平壤五百多年来从未被攻克过。”
“公主，咱们有三百台投石机和四十辆冲车，还有数不清的弓弩！”松桓不服气。
“弓弩无法带你飞跃平壤的城墙。”高宝梅继续泼凉水，“平壤的城墙高达十丈，普通弓箭无法造成有效杀伤。再说，你的弓弩又不是用之不竭的。”
“这时候冲车会发挥用途。”松桓仍然不甘心。
“是的。等你冲到大门前，无数石块和猛火油会从天而降。”她不客气地指出，“把你的冲车和云梯烧毁殆尽。”
仲室韦站起身子，连日的操劳几乎榨干了老人。他瘦成了皮包骨，唯有眼睛还炯炯有神。“公主言之有理。太子殿下，我们应该谨慎一些，围而不打。泉男产不怕打仗，因为死亡会减少吃饭的嘴巴。围而不打，等粮食慢慢耗尽，会让城内军心不稳。时机成熟时，太子殿下振臂一呼，平壤城就是您的了。”
“平壤城本来就是我的。盖苏文现在被表弟乙天伦困在涟川城，这是围攻平壤城的最佳时机。盖苏文是个老狐狸，”高宝雄赶紧吐了一口唾沫，好像说盖苏文的名字会中毒，“诡计多端。如果他急速行军攻打我军后翼，我们就会限于被动。师傅，围而不攻对于我们来说太奢侈，时间不站在我们这边。”
“你怎么攻城，阿弟？”高宝梅问道。
“孤注一掷，”高宝雄咬紧牙关，“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没得选，必须拼全力，用最短时间拿下平壤。”
高宝梅心中升起一阵担忧。平壤城虽然只有两千守兵，但坚不可摧的高大城墙会让他们损失惨重。可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好办法。
高宝雄转身对松桓说：“把他带进来。”
来人是军中主簿打扮，脚步沉重，头发黑白相间，一双促狭的双眼闪烁不定。“殿下，您召我何事？”他跪下问道。
太子并未立即回话，而是用黑铁一般的眼睛盯住此人：“起来，史青。”
主簿起身，拨掉膝盖上的泥土。
“你是顺川城的俘虏。当时我处死了城里的所有守卫，唯独留下了你。”高宝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殿下的再造之恩我永世难忘。”史青笑容满面，清清嗓子，试图打破紧张的气氛，“殿下，能为您效力是我祖上积德。第一次看到王室旗帜时，我就知道大丽得救了。‘太子殿下没有忘记自己的子民，’我对铁腿迪壶说，‘坚强的太子殿下定会带领我们战胜篡夺者盖苏文，恢复王化。’双神保佑我们！”
“向双神祈祷保佑自己吧！”高宝雄冷冰冰地建议，“少拍马屁，史青，没用。”他站起身，看了眼仲室韦，“师傅告诉我，有人暗中联络盖苏文。”
这话吓到了史青：“殿下，这个微臣不知。微臣只知道如履薄冰，兢兢业业。”
高宝雄眯着眼睛说：“兢兢业业？探路的猎狗都比你强，至少他还知道忠于主人。史青，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大方承认你的叛逆，并请求饶恕，我考虑给你个全尸。”
史青的脖子涨成紫色：“谎言，全是谎言！我加入殿下的大军后没过多久就坐上了高位，肯定有人嫉妒！一定有人在背后造谣，全无真凭实据！”
“两个准备站出来指认你的人在巡逻时突然死了。”高宝雄冷冷地看着他，“史青大人，没加入我之前你已经劣迹斑斑了，你每年献给盖苏文的年例白银都是用车装运的。你当我是傻瓜吗？”
史青的下巴抖个不停。最后，他坚决地说道：“殿下，微臣誓死效忠您，反倒被无端诬陷，真是让众臣寒心哪！”
“无端诬陷？”太子慢慢地重复，语气中充满幽怨，“你的信鸽为何少了一只？”
高宝雄走到史青面前，左手托起他的下巴，盯住他的眼睛：“我不会问你第二遍，没有我的命令，你把信鸽送到了哪儿？涟川城？”
主簿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高宝梅没看到裤子，但闻到了浓烈的尿臊味——史青吓得尿了裤子。
“看来再造之恩也买不来你的忠诚。你的老二比你的嘴巴更诚实。”太子对仲室韦说，“师傅，他一共放飞了多少信鸽？”
“回殿下，一笼子的信鸽完全空了。有的可能飞跃平壤的城墙，到达了泉男产手中，另外一些可能飞到了盖苏文手中。”仲室韦皱眉道。
“殿下——殿下——泉家人握着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就在平壤城里。”史青跪下，如捣蒜般磕头。“这是没用的，”高宝梅想，“这些行为不会激起阿弟心里的任何涟漪，还会让他更瞧不起你。”
“告诉我，史青，信里的内容是什么？”
史青迟疑了下，一双眼睛迟疑地看着太子和仲室韦。
“到现在了你还不说？”
“是给泉男产和盖苏文大人，哦，不，是给叛徒盖苏文的，关于您的行军和军队数量、布置等情报。”
“松桓，先割掉这个叛徒的舌头，再砍下他的头挂在营栅上，让所有归降我的人明白背叛我的下场。”高宝雄说完迅速转身，仿佛史青是块臭不可闻的腐肉，“等等——我们不是想测试几台完工的投石机吗？这样，把尸体扔到城墙里。马上去做，我不想看他第二眼。”
松桓得令，两名军士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拖走了呆住的史青。
下一个进来的是军匠首领华公。华公来到帐中“扑通”跪下，不敢抬头看太子。高宝雄问道：“华公，冲车为什么只制成了五辆？我记得你答应我的是十辆。”
华公的头贴着冰冷、泥泞的地面：“殿下，只因前日下雨，林中道路湿泞，采木时间长了些，造成了迟滞，臣一直在没日没夜地干啊！”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军匠，你惯用右手还是左手？”
华公吓得脸色苍白：“什么？”
“左手还是右手？”高宝雄不耐烦地问道，陡然提高了音量。
华公身体一颤：“右——右手。”
“那好。砍掉左手，留着右手尽快造好另外五辆。如果明日之前无法完成，下一个失去的部位就是你的脑袋。松桓，带他下去，去手！”
松桓抓起华公正要押出帐外。“且慢！”师傅仲室韦对太子说道，“殿下，这是老臣的疏忽。华公已经向我禀报冲车的建造进度了。事务繁杂，老臣忘记把消息呈给您了。请太子原宥。”
高宝梅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站出来，她劝道：“阿弟，大战前杀自己人是一个不好的预兆，还请三思。”
高宝雄思考了片刻：“不，军法就是军法。”
高宝梅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华公有功劳，你不能就这样杀了他。”
“我以太子的名义命令你，放开我！”太子怒气冲冲地告诉她，“否则——”
“否则你会像对待阿叔和竹妹一样处置我？黑石王子！”高宝梅的胸口起伏着。竹妹被打入大牢后，她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劝阿弟，才保住竹妹的性命。她去探望竹妹时，阿叔的养女不说话，不吃也不喝，只是等死。
“他们背地里叫，你当面叫，你真残忍！”太子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顿了下说，“你知道你跟竹妹不一样！”他喘了几口粗气，调匀呼吸，“父王被害，我们要为他复仇，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你不该教训我，而是帮助我！”
“我是在帮助你，帮助你留下为你卖命的人。我们明天有场仗要打。知道吗，就在明天！”
太子长叹一口气，身子无奈地滑入椅子里，对着华公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华公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