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龙对小儿子谈到梨花姑娘的那些话总是翻来覆去地想着。
梨花姑娘出出进进的时候,王龙不断地拿眼瞅她。不知不觉地,她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他深深地喜欢上了她。但是,关于这件事,他对谁都没有说。
那年初夏的一个晚上,空气凝重、温热,充溢着馨香。王龙独个儿坐在院子里一株鲜花盛开的桂花树下乘凉。桂花散发着浓郁扑鼻的香气。他坐在那里,浑身的血液像年轻人的一样奔涌起来。一天来,他一直有着这种感觉,他曾经想要走到他的土地上去,感觉一下他脚下那松软的土壤,他还想脱掉鞋和袜子,光着脚在地里走。
要不他真会到地里去的,但是,他怕别人看到他;在城门里面,他已经不是一个农民了,他是一个地主、一个有钱的人。因此,他在院子里不安地走来走去。他和荷花住的院子已完全隔离开来。荷花坐在树荫下吸她的水烟袋,因为她知道得很清楚,一个男人会在什么时候心神不定。她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看出毛病出在什么地方。那时,王龙一个人走来走去,他无心去见那两个争吵不休的儿媳妇,甚至不想去见给他带来欢乐的小孙子。
这一天显得又长又寂寞。他浑身的血液像沸腾了似的在皮肤下面流动着。他怎么也忘不掉他那个小儿子,他站在那里看上去身材高大,背部挺直,两条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他也忘不了那个小姑娘,他对自己说:“我想,他们都成了大人——儿子已经十八岁了,姑娘还不到十八岁。”
他想到,过不了几年,他就要七十岁了。他对身上那股躁动不安的热血感到羞愧。他想:“把那个姑娘许给儿子或许是件好事。”他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他每次自言自语的时候,那件事就像在他身上的痛处戳了一刀。他不得不戳这一刀,他也不得不忍受那种疼痛。
因此,这一天对他来说是那么漫长,那么寂寞难忍。
夜晚降临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整个家里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像朋友一样推心置腹的人。夜晚的空气又闷又潮,弥漫着桂花的馨香。
当他在黑暗里坐在树下的时候,有人从大门口经过。他坐得离门口很近,那棵桂花树也在门口处,他很快地看了一眼,那是梨花姑娘。
“梨花!”他叫了一声,声音很低。
她猛地停住脚步,低着头听着。
接着,他又叫了一声,那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的一样。
“你过来!”
听到这话,她胆怯地进了大门,站在他面前。在黑暗里,他几乎看不见她站在那里,但他感觉到了,于是他伸出手去,抓住了她小小的上衣,困难地说:“孩子!——”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话头。他暗暗想,自己是一个老头儿了,自己的孙子孙女都和这个女孩子差不多大了,那将是不光彩的事情,他只是用手摆弄着她小小的上衣。
她等着他说下去,她感受到了他身体中的血气。像一朵花从花梗上垂下一样,她一下子趴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脚。他慢慢地说:“孩子——我老啦——年纪很大了——”
在黑暗里,她说话的声音像桂花树的呼吸声。她说道:“我喜欢老人——我喜欢上了年纪的人——他们都那么善良。”他弯腰靠近了她一点,温柔地说:“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应该嫁一个高高大大、腰板笔挺的青年——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姑娘。”他心里想说的是“像我儿子”,但是他不能够大声说出来,因为如果那样,梨花姑娘就真的会产生那个念头,而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是,她说:“青年人心肠不好——他们太残忍。”
他听着她那孩子气的颤抖的声音,他的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女孩的怜爱。他用双手把她轻轻地扶了起来,领她进了自己的院子。
事情过后,晚年的情欲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使王龙感到惊奇。
因为他对梨花姑娘的爱,并不像从前对待他认识的其他女人那样直接扑在她的身上。
他没有扑上去,而是轻轻地把梨花搂住。她那年轻的身躯贴在他臃肿粗糙的肉体上,使他感到满足。白天,只要看上她一眼,他便感到满意。夜晚,他用手轻轻地触摸着她的衣角,她的身体安静地轻轻地靠着他。
梨花是一个情欲未谙的姑娘,她依偎着他,像女儿依偎着父亲。在王龙看来,梨花既不是一个孩子,也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
王龙干的这件事并没有很快地透露出去,因为他一点也没有走漏风声,他是一家之主,为什么要走漏这样的消息呢?
但是眼尖的杜鹃首先察觉到了。她看见梨花早上从王龙的院子里溜了出来,她拦住了那个姑娘,哈哈笑着,老鹰一般的眼睛闪着亮光。“喂!”她说,“老爷子的毛病又犯啦?”王龙在屋里听见杜鹃说话的声音,很快地束紧长袍,走了出来。他又是害臊又是自豪地说:“是这么回事!我说,她最好去找一个年轻小伙子,可她看中了我这个老头儿。”
“最好去跟你的姨太太讲一声!”杜鹃说,眼睛里闪着凶光。
“我自己也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王龙慢慢地回答道,“我也不想在我的院子里增加其他女人了。可事情就这么自然地发生了。”接着,杜鹃说:“那好吧,这事必须告诉姨太太。”王龙最害怕荷花生气,因此央求地对杜鹃说:“如果你一定要告诉她,那就随你的便吧。如果你能使她不冲着我发火,我就给你一些银钱。”
杜鹃仍然哈哈笑着,笑得脑袋直晃动,但她允诺了。王龙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过了一会儿,杜鹃回来跟他说:“喂,这事讲过了。姨太太非常生气,但在我提醒她你早就答应为她买她想要的外国闹钟的事后,她的气才消了。她要玉石手镯,要一对,一只手上戴一只。她想起别的东西时还会向你要。她还要一个丫头代替梨花,不准梨花靠近她。你也不准很快去见姨太太,因为她看见你就恶心。”
王龙急切地一一答应了。他说:“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什么东西我都不心疼。”
他也很高兴,在荷花的那些要求得到满足并不再生他的气之前,他不必很快去见荷花了。
剩下的就是他的三个儿子。在他们面前,王龙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难道我不是我家里的主人吗?难道我不能娶我自己用银钱买的丫头?”
但是,他既感到羞愧,也有点自豪,就像一个人在别人眼里是祖父辈了,但自己仍觉得人老心不老。他等着儿子们来到他的院子里。
他们是分头来的。二儿子先到。来到之后,他便谈起了土地,谈到了收成,谈到了夏天的旱灾,这场旱灾使今年的收成减少了二成。实际上,这些日子王龙根本不考虑阴雨或干旱,因为即使今年歉收,还有去年存下的银钱。他仗着家里存满了银钱,粮行里也欠了他的账,他还有钱放高利贷,他二儿子会替他收的,因此,他不再关心他那片土地上空的天气了。
但他二儿子还是照样谈着。当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偷偷摸摸地瞧着屋子的周围。王龙心里明白,他是在寻找那位丫头,看他听到的是否是真情。于是,他干脆把梨花从藏着的卧室里叫了出来,他喊道:“孩子,给我端茶来,给我儿子泡茶!”
她走了出来,她那细嫩白皙的脸蛋儿像鲜樱桃那么好看。她低着头,两只小脚轻轻地挪动着。王龙的二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似乎是直到现在他才相信他听说过的事情。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谈到了土地的情况,或哪个雇工在年终要辞退啦,或者有的雇工光抽大烟,根本不去收割地里的庄稼啦等。王龙问二儿子有关孙子们的情况,二儿子答到,孙子们得了百日咳,但不是大毛病,因为天已经转暖了。
就这样,父子俩一问一答,喝着茶。二儿子在房间里看了个一清二楚,然后转身走了。王龙对老二也放了心。
就在同一天,刚刚过了中午,大儿子来了。他身材高大,风流潇洒,由于老练成熟而自视清高。王龙最怕他那种高傲劲儿。他开始并没有把梨花叫出来,他只是等待着,抽着他的烟袋。而大儿子却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十分得体地询问王龙的健康状况和生活状况。王龙迅速而稳重地回答说,他身体很好。当他用眼睛看他的大儿子时,一切恐惧感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看清了他的大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虽身材魁伟,但害怕从城里娶的老婆,惭愧于自己的出身不像她的那么高贵。王龙自己以前都未察觉到的像大地一般的粗犷性格,正在他身上生长、壮大。
就像从前一样,他根本没把大儿子放在眼里,也没把他那漂亮的面容放在眼里,于是他突然很随便地喊道:“喂,孩子,再替我的另一个儿子泡茶!”
梨花这一次出来的时候,脸上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她那椭圆形的脸蛋像梨花一样雪白。她进来的时候,眼皮下垂着,动作呆板,她干完了让她干的事情之后,又很快走了出去。
梨花倒茶的时候,父子俩坐着一声不吭,梨花走了之后,两人才端起茶碗。当王龙直瞪瞪地瞧着他大儿子的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种艳羡的眼神,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暗暗羡慕时才有的眼神。
接着,他们将茶一饮而尽,大儿子才用一种浑厚刺耳的声音说:“我不相信这事是真的。”
“为什么不相信呢?”王龙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家。”
儿子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回答说:“你有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又叹了一口气说,“那么一个男人要一个老婆是不够的。有一天——”
他突然停住了话头,流露出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做了使他不称心的事而产生的忌妒神情。王龙看到这种神情,心里暗暗发笑。
他清楚地知道大儿子沉湎声色这一特点。他那位漂亮的城里老婆,不可能永远拴住他的心,总有一天,野性会重新在他身上发作的。
王龙的大儿子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走掉了,脑海里萦绕着一个崭新的念头。王龙坐着,抽着他那杆烟袋。他很为自己骄傲,在他风烛残年的时候,他还能那样随心所欲。
小儿子进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也是一个人来的。王龙坐在客厅里,桌子上点燃了几支红蜡烛,他坐在那里抽烟。梨花静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她的两手交叉着放在两腿之间,不时地看看王龙,目光像孩子那样充满深情,但毫无挑逗之情。他看着她,很为自己干过的事感到得意。
突然,他的小儿子站到了他的面前,就像从黑洞洞的院子里蹦出来的一样,谁都没有看见他进来。他用一种奇特的低首屈背的姿势站在那里,而他本人一点也没有察觉。王龙突然想起,他有一次曾见过村里有人从深山里抓了一只小虎回来。那只虎被捆绑着,弓着腰,就像要猛扑过来,它的眼里还闪着凶光。现在,他儿子的眼里也闪着凶光,他盯在他父亲的脸上。他那又黑又浓的眉毛,在他的眼睛上面紧拧着。他就那样站着,终于用低沉的声音说:“我要去当兵——我要去当兵——”
他没有看那个丫头,只是看着他的父亲。王龙一点也不怕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可现在他突然害怕起小儿子来。小儿子降生之后,他是一点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王龙咕咕哝哝地想开口说话,但他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之后,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小儿子。他的小儿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要去——我要去——”
他突然转过身去,看了那个丫头一眼。她发着抖,也看了看他。接着她用两只手捧住脸以便不再看他。而年轻人转过头去也不再看她,一步踏出门外,走了。王龙朝门外空旷的暗处望去,那是一片漆黑的夏天的夜晚。小儿子走了,留下的是一片宁静。
最后,他转向那个丫头,开始谦卑而温柔地说话,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伤感,所有的自豪感都荡然无存了:“对你来说,我太老了,我的心肝,我很清楚自己已太老了,实在太老了。”
那个丫头将两手从脸上放下来,哭了,她哭得比从前任何时候他听到的她的哭声都更揪人心肺:“青年人太残忍了——我最喜欢老年人!”
第二天早上,王龙的小儿子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