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书名:二五年华 作者:虫鸣 本章字数:7969 下载APP
介桓料想得到沐阳所受的打击,但他所看到的沐阳却异常的镇定,她如往常一样细心地照顾臻言,只是话变得很少。他与路佳去陪她,大多数时候,她的眼睛都看向一处,若有所思的神态。
周末,路佳说要带臻言出去晒晒太阳。沐阳把孩子用的东西都准备了交给她,嘱咐她不要最好不要过马路,绕远点从桥上或隧道过都行。路佳抱着孩子出去了,她在卫生间里给孩子搓洗衣物,偶尔抬起头望镜子里一看,那女人险些不认识了,以前没觉得,头发竟然长得那样长,蓬乱地披在肩上,生过臻言脸圆润了许多,但这段时间又瘦了一圈,眉骨高高的突起,眼睛却陷了进去,越发大而无神。
不久介桓便来敲门。她用清水洗净手上泡沫,给他倒了茶,靠着窗边的椅子并排坐着。没有谁说话,房间静得跟没人一般。
介桓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好多圈儿,出口的却不是那句话:“臻言出去了?”这是明知故问,路佳与他商量过的,她带臻言出去,他来与她好好谈谈。
“嗯,佳佳刚来抱走的。”沐阳低声道。
“你也该一起去,天天在酒店里,不见阳光哪行?”
“嗯。”
突然又静了,刚刚的谈话仿佛只是石子落到湖里,咕嘟冒了个泡,便再无声息。介桓望着她被窗外的阳光晒成了水银色,露在阳光里的半边脸白得透明,兴许是晒久了,鼻头冒出细微的汗珠。
“沐阳,你为什么不去看看?”他终于还是问了。
沐阳抿紧唇,把手伸到太阳里捋捋头发,她脸上的神情过于淡然,淡然得像是整个人都要从透明的手那里开始消失一般。
她默默地捋了很久的发,才说道:“我不相信,他要是真死了,下葬的时候我会去。”
介桓神情恍然,她还抱着希望,像许多丢失了东西的人,刚开始总是相信还能找回来。他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突然地,他笑了笑,将话锋一转:“你相信么?我以前很喜欢你?”
沐阳不语,但是转头看着他。
“你有臻言的时候,我那时也幻想过,或许你是骗我的---直到你的肚子跟吹气球一样,那时我才明白,我非接受现实不可了。”介桓摸着鼻子苦笑。“臻言出生的那几天,我不敢去医院看你,当时的心情或许跟你现在一样。沐阳---都晚了是么?如果我早点接受现实,或许---”
或许不会成日活在后悔当中。他不敢说,甚至连自己都弄不清楚,早在沐阳身材臃肿的时候,他就已经放弃了,然而沐阳住院时,他却有了恶毒的心思,希望那个孩子夭折,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也是由此才知,不管他怎么说服自己,却永远放弃不了这个他总想放弃的女人。
“即使你接受现实,也不会妥协,你早晚有天还会介意我有个别人的孩子,不是么?”沐阳心里对他还是感激的,臻言出生后,他照顾她们两母子的地方不少,她这样说其实很没良心。
介桓忽然很局促地扯扯衣袖,他别开脸望着电视机后面那壁空白的墙。“我即使否认你也不会相信,晚了就是晚了,你就当我是安慰你吧。”他顿了顿又道:“如果可以,你还是去看看,不论如何,早些接受现实的好。”
他这话说得既狠又自私,说完便把唇闭得紧紧的,静待沐阳的反应。但沐阳只看着自己脚尖,身体却在微微颤抖。自看过新闻后,她始终有种如在梦里的感觉,明明她和臻言还好好的,时间也在分秒往前,这世界照常日升日落,怎么就唯独他不在了呢?
她只安静地等待着,哪天亲眼证实他死了,或是亲眼看到他还好好活着。
一个公众人物的意亡身外定是受瞩目的,报纸媒体将重心放在‘辰耀’集团,柏云舫年轻,庞大的事业无继承人,众人都关注着各个股东的异动,然而,有蔚时雨坐镇的‘辰耀’出人意料地平静,员工照常上下班,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股市虽然受创,当天跌幅达1.2%,第二天即慢慢回升。
总裁办公室里,沐阳捧着茶坐在沙发上,膝盖并拢,脸上的神情漠然,那双黑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秘书把一份已经签署的股权让渡书推到她面前。她缓缓地转回头,拿起那份文件,看了一眼便放下了。
“这是‘辰耀’旗下‘荆楚药业’15%的股权,目前您是除柏云舫先生以外,最大的股东。”律师说着又向她推去一叠小本子。“这些是位于市区“金华”公寓和西海湾别墅的房屋产权证。”
沐阳默然地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我有个请求。”
“您请说!”秘书答道。
“我想见见处理事故现场的警察。”
“这个---”秘书有些为难地道:“车祸虽然是意外,但蔚总监怀疑是人蓄意谋杀,已要求立案,目前---”
“我不是要问案情,只是想看看他---跟遗物,毕竟我曾是他的未婚妻,于情于理,这个要求并不过份。”
秘书跟律师对视一眼,他点点头道:“那我们安排一下,下午给您答复。”
沐阳出来后并没有回酒店,马路对面有家咖啡厅,一男一女紧紧偎着走出来,门一推一关,里头的音乐声若有似无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如果没有你,我在哪里又有什么可惜,反正一切来不及----
她站在那里听了很久,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如丝如雾地扑到她脸上,湿了满脸,她麻木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梧桐树的叶子擦过她的肩,落到地上。那首歌放完了,她才把手揣进上衣口袋,走到里面,寻了一个靠窗的地方位置坐下来。
给路佳打了电话,臻言还在睡觉。她要了杯咖啡,服务员端上来后,杯子已经送到唇边,她又放下了,想起了他经常唠叨她的话---你的胃不好。
她拿出文件,翻到最后一页,找到签名的地方,是他的名字,他的笔迹。她抚摸着那三个字,仿佛又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他,从电脑里抬起头微笑的。她把纸蒙到脸上,眼泪汹涌而出。
在咖啡厅里呆坐了两个小时,秘书打来电话,告诉她可以先看下遗物。她收拾好东西,跟秘书到了派出所,警察把死者的随身物品摆在桌上,钱包,名片夹,车钥匙,房门钥匙……她一眼看全,从中捞起银色Vertu手机,灰暗的眼睛忽然有了些神彩。
秘书送她回到酒店,下车前她说道:“只看过遗物就好,至于他,我暂时不见了!”
“是吗?”秘书这样问,神情却像是松了一大口气般。
“嗯,明天我就带着儿子回父母家,以后不会再来滨海了。”说完,她看了秘书一眼便下车了。
夜晚,如同是深海一般的天,那不多的云便像是几艘航船,拖着几丝乌黑的烟雾,缓慢地朝边际开去。沐阳早早地就躺到了床上,臻言似乎白天玩累了,天一黑,小手在脸旁边挥了几下就睡了。
沐阳睁眼看着窗外,那云不知什么时候全给染黑了,厚厚地倒扣在城市上空。她迷糊地睡过去,不久便下起雨来,沐阳像是梦到了她种在阳台上的花,雨滴打在花瓣上,淅淅沥沥的声音。天忽然变了脸,雷鸣电闪,窗外划过一条青紫的亮光,房里被照亮,瞬间又陷入黑暗里。沐阳在第二声雷响时清醒了,她坐起身,恰好又一道闪电撕来,房子似在震动,桌子摇晃得“砰砰砰砰”,她惊叫一声,用被子蒙住了脸。
整个世界了不得安宁了,活物似乎都藏了起来,惊惶不安地等待天宁静的那刻。许久,雷声好像停了,雨越下越大,沐阳抬起脸,仔细地分辩那声音仿佛是谁在敲门。她吓得心怦怦直跳,敲门声更急,她怔了半晌,才下床小心地走到门边,戒备地问:“谁啊?”
“是我,沐阳,开门!”
沐阳惊愕地握紧门把手,力大得像是要拧下来一般。他还活着的可能被她想过了无数遍,等亲耳听到他的声音,才觉得那个希望如此渺茫,她的幸运怕是亿万人中也没有一个。说不上来她现在是什么心情,惊喜却怕是空欢喜一场。
她刷地下拉开门---云舫浑身透湿地站在外面,头发上滴着水,脸上也满是水渍,衬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某些地方鼓蓬起泡。地上潮湿了一大块,该是在门边来回挪动步子才踩得湿浸浸的。
“你要回家?”他走近沐阳问。
亲眼见到人了,却跟听到声音的感觉全不一样。她仿佛一步步地走在自己的幻想里,所有的都与她想的吻合,他会在晚上来找她,会阻止她离开,这太不可思议了,她几乎就要晕过去,然而,她紧紧地盯着他---
“只带孩子回去?沐阳,你没结婚?---”云舫两手按着她的肩,又确定地说:“结婚了,你一定不是只是带孩子回去,你还是单身,那个孩子---”
“你没死么?”沐阳咬着唇,斜着一双泪光莹莹的眼睛睨他。
“差点死了。”云舫按她肩的手用力了些,又道:“如果真的如我那天所想一样,死了就死了,我---”
“啪!”,沐阳劈手招呼了他一个嘴巴。云舫被打得呆住了,沐阳第一次打人,打完心里便发颤。她哆哆嗦嗦地哭了起来,微颤着嗓子道:“你以为我就那么确定你没死么?整天整夜的,我什么都不想,就想你是不是真的死了,就想你是不是真的---”她扑到云舫身上,手抓着他的衣襟使力摇晃他。
云舫缓缓地抬起两条手臂圈住她,轻声道:“对不起,我以为你知道我死了,会解恨一点,对不起!”
沐阳一迳地哭,他轻轻把她推离一些距离,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死?”
“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死了,凡是能说明你没死的理由都被我想遍了,我希望你活着!”她说完,两人又拥抱,云舫吻着她的眼睛和耳垂,在她耳畔轻声道:“没有你,我活着也跟死了一样。”
沐阳仿佛没听见他的话般,自顾说着:“我要他们带我去看你的遗物,就是想亲眼证实,如果那条手机链不在,你就活着,因为你答应过我的,那手机链你会一直带着,是不是?”
她的语气很激动,云舫拍着她的肩安慰:“是,我一直都带着的。”他顿了顿又道:“我错了,那天我应该问清楚的,但我又怕打扰到你的生活---”
“我跟介桓---”沐阳欲要解释,云舫却摇摇头打断她道:“不要说,我明白的,是我错了!”
屋里传出一阵啼哭声,沐阳忙转身进去。臻言眼睛还没睁开,已经张圆了小嘴哭得不肯罢休。云舫战战兢兢地走向床边,看着那小东西,皮肤白皙得像他母亲,眉眼却有几分像自己,颊上堆起的两团小肉,这难道是---
“爷爷取的名字,叫柏臻言。”沐阳把兑好的奶瓶递给云舫,又将臻言抱起来,奶瓶喂给他才收住了哭。
云舫仿佛周身的血管都膨涨了,面色紫红得像是四月里的蛇莓果。那天离开后,他也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他那样伤害过沐阳,不恨他已算得是幸运,为他生下孩子,那是他不敢奢望的。
“五个月大了,前段爸妈把他接回家就感冒了,就是你也住到那家酒店时。这才刚好不久,爸妈便让佳佳带过来,看他哭得这么有劲儿,我放心多了。”
沐阳擦着臻言嘴边的乳汁,云舫想起那段时间她总与人通电话,应该就是跟家里人聊孩子的事。他怯然抬起手,想去摸摸孩子,但只伸到一半就缩回来。沐阳见了便执起臻言的脚,似是鼓励道:“他最爱护自己的脚了,你摸摸看就知道。”
云舫像孩子般地抿抿唇,一手握住那双小脚,软得不可思议,臻言的腿一蹬,他立刻放开了,如是做错了事一般,看看臻言,见他两只小手捧着奶瓶,眼睛望着母亲,并没有再哭,才放下心来。
为人父的责任感霎时充臆心间,他呆呆地看着一丁点儿大的臻言,不禁害怕---他那么小,那么柔软,自己真的能好好照顾他,平平安安地把他养大么?
臻言喝了大半瓶奶便不再喝了,沐阳轻拍着他的背。他有了精神,眼睛往四处看,当他看到云舫时,云舫太小心以致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知道扯开嘴角冲臻言笑,臻言嘴角弯了弯,状似也笑了,云舫当即便受宠若惊得想去亲他。
“你抱抱他吧。”沐阳把这些看在眼里,心里也高兴。她把臻言放到云舫腿上,拉过他的手托着臻言的头。云舫傻眼,望着已经到他怀里的臻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的大手会弄坏这么脆弱的婴儿。
沐阳好笑地摇摇头,把臻言抱回到放到床上。云舫的目光也跟着转移,他像怎么看也看不痛快一般的车了个身,手指伸过去轻轻摩挲着那双小手。
沐阳本因他平安无事决定不再介怀那些不快的事,尤其是他对待她不怎么明确的态度。但这会儿看到他对孩子这般珍爱,心里不禁又酸了起来。她拿了臻言的小围巾,忿然起身,云舫却如同后背有双眼睛似的抓住了她的手,忽地再抱住她。
“对不起,沐阳!”他深吸了口气,又道:“我真恨时间不能拨回去,那时没在你身边,我找了你很久,始终找不到你,没想到---”
“你在找我?”沐阳怔怔地问。
“一直在找,你走之前到过公司是不是?”
沐阳点头。“我听到你跟别人说---要我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别再让你看到。”
“那不是说你的,施容在电话里问起了路佳,恰好我心情糟糕---我庆幸还有机会跟你解释,沐阳,我真的不是说你,你相信么?”
沐阳怔怔的,想笑,嘴角却扯不动。那一句使她长时间以来想起便刺心的话,都是替别人难受着。她仔细地回想起过去,然而有那么多的事竟然没了印象,像是纸上的小墨点,字太多了,那些墨点混在当中,不留心决不会发觉。
人一生那么长,有多少事真是值得自己去计较的?与云舫从认识到分开,她无论大小事都计较着,计较他会不会娶自己,计较他的态度,计较他对自己的感情。她就像是一个见不得大场面的赌徒,押上筹码,便只为了一个赢的目的,若是输了便气急败坏,掀翻桌子,迁怒旁观的人,自己一无所有地离开,心里还要恨着那个赢了钱的人。
她一直以为自己稳重成熟,心里瞧不起韩悦的小家子气,又不屑路佳的感情用事,连同事秦珍珍,八卦时飞溅的唾沫也是她唯一记得的。她自以为是地否定介桓对自己的感情,却怨恨路佳的自以为是,也忘记了这一年多来,都是他们陪着自己,在金钱上,精神上支撑着她这个输得精光的赌徒。
她固执地以为自己观念和想法是对的,并以此为标准否认了所有人;她认为自己是个有想法的人,便要所有人都来理解她;偏偏她的想法从不说出来,要求周边的人通过一个眼神便能了解,否则她就会失望---她真是个自私且幼稚的人,如同一个抱怨父母不关心自己的孩子,但是,除了自己的父母以外,没有人必须对她履行那些义务。
就像她与云舫,心里想的不与他说,谁又会懂你呢?
当她醒悟过来时,仿佛世上的一切都顺眼了,哪怕是让人心生烦扰的雨声也是有节奏韵律的。她总结了一下---都是自讨苦吃,她有一个好的家庭背景,有几个感情笃深的朋友,还有一个对她从未放弃的男朋友,她自出生以来没有饿过肚子,耳聪目明,手脚健全,命运已算是厚待她。
“沐阳---”云舫轻摇了一下兀自发愣的她。
“云舫。”沐阳回神看他。“我跟你一样,也庆幸还有机会听到你的解释。”
岁月变迁得快,若是许多年后才了解过去都只是个误会,那将会是怎样的遗憾?不知那些还因为男朋友忘了记念日而生气,甚至负气分手的人,到白首时再回顾过去,是否只能付诸一笑,苍白的一笑。
或许,能记得起来,那也是不容易的。
“离开你后,我一直在武汉,找到工作没多久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回家求过爸妈,但是---”她再说起这些事儿,语气轻松了许多。“不能怪他们,大人的想法总是比我周全得多,我回到武汉后,爸妈也常到武汉看我,一个月前,我因为出差来了滨海,便想去小公寓看看,碰巧遇到你---”
她悠悠说着,云舫却听得火大,突然又想起她先前说臻言的名字是爷爷取的,便气哼哼地道:“爸妈和爷爷存心不让你知道,我每个月都会去你家,问他们有没有你的消息。”
“是吗?”沐阳蹙眉思索,随即便像是明白过来的恍然一笑。“大概是爷爷的主意,他就是那样的人,表面比谁都大度,一涉及到至亲的人,他的气量就很小。当然,也可能是他明白,如果我们不冷静地思考一段时间,即使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云舫对她这番辩解不以为然,还不就是个老奸巨滑的人,吃他的亏还少么?
“对了,爷爷估计也看新闻了,他肯定以为是真的,赶紧给他打个电话。”云舫忽然想到这两天只顾着处理这事儿,倒忘了跟他们解释。
“明天早上再打吧,这么晚他们应该休息了。出事当天,爸妈打过电话给我,虽然没有说起你的事,我想他们也是担心我。”
云舫闻言点头。沐阳又问:“对了,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那天?云舫的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到现在,他想起那晚仍是惊得出一身冷汗,所有的事都那般的巧合,如果当中稍微有个环节对不上,或许躺在冷冻库里的人就是自己。
他去了那间酒吧,与那个自称从前是律师的人玩了好几把,无论怎么玩自己总是输。他们在聊天时得知,那个律师从前是专打经济案件的,几年来,他只打赢过一场官司,但他有很多很多的钱,钱多得让他没了欲望,只有在牌桌上,他才觉得自己有点有盼望,盼望能赢。所以,最后一场官司他赢了,却输了自己拥有的一切。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但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的事情全他妈的扯淡。”律师眯着醺醺然的醉眼说。
霓虹闪烁的酒吧仿佛是大都市的一个缩影,人类的喧嚣和欲望一览无遗。他穿着一件陈旧的外套,像是城市里一棵枝叶飘零的树,死气沉沉。云舫从他身上看到了真实,一个从欲望中挣扎出来,追求真实的人,然而他的下场,却令自己心悸。
云舫把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输给了他,当他换上云舫那身价值十几万的西装,取笑穿旧破外套的云舫是“领不到工资的教职工”时,依稀能看出他打最后一场官司,在法庭上巧舌如簧并完败对手的影子。
输掉的最后一件东西是手机,律师不客气地拿过去,说自己从前也用这款手机。云舫一把夺回来,把手机链子拿下后便把手机扔到桌上。
他用一种看透俗世的超然目光看着云舫,拍拍他的肩道:“你还有救!”
他却没救了,自以为看懂了世间的一切,却看不到在一小时后会成为别人的替死鬼。名车华服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或许,他现在在另一个世界感慨着,连那些杀人犯在停车场黑暗的光线里,也是以貌取人的。
“我让酒吧帮我打电话给秘书,他把我接回家后,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刚起床,秘书就打到家里,报告了车祸事件。”
沐阳听完他这些让人匪夷所思的经历,一时情绪复杂,那个人无辜,死得很可惜,但又能怎么办?难道她希望死的是云舫么?最可恨的还是那些买凶杀人的渣滓,世上就是有那么些存在,才会乱得没有章法。
“后来呢?”她又问。
“后来就报了警,我把实情说了,警察让我暂时不要暴露身份,以免那些人狗急跳墙,顾上不布局就直接杀我灭口。”云舫顿了顿又道:“是谁主使我清楚,但现在还是搜证阶段,警察24小时都跟着我,今天晚上出来都是争执了很久,他们才肯给我一个晚上,天亮以前我得回去。”
“天亮以前?”沐阳看看手机,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便道:“那你要不要睡会儿?”
云舫揽她到怀里,又瞥过去看了眼扯着被角玩儿的臻言道:“哪能睡得着,你要是想睡了就睡吧,我看着你睡。”
“我不一样么?这几天没有一夜是睡着过的。”她站起身来,把枕头拍平整了说:“虽然睡不着,还是躺会儿吧,躺在床上说说话也好。”
她脱鞋爬到床的另一边,脸色有些倦怠,眼睛却仍有些许神彩。云舫会意过来,也顺势躺到床上,曲指搔搔臻言的下巴,便横着手臂,如往常睡觉一样,让沐阳的头靠在他的下巴下方。
“一家三口!”云舫的语气颇有些劫后余生的感叹。“无论如何,这次你也得嫁给我了。”
沐阳轻叹口气道:“也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才能破案,还有那个人,我们怎么跟他的家人交待?”
“案子就快破了,只要知道主使者,找到证据还是很容易的,他们以前有接头,以现在的刑侦技术查清也是易如反掌,更何况这件案子市长亲自督促,我们不用等太久。至于那个人,我也是报案后才知道,他以前多次触犯过法律,一些人倒台后,他也受到了牵连,他家人的日子很不好过,我已经让秘书妥善地安置他们,尽我最大的能力,让他们后半辈子过得舒服一些。而且---”云舫的声音突然低了些,听起来有些沮丧。“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屋里静默,外面的雨声突然清晰起来,唏唏哗哗地下得心也潮湿起来。面对这样的事情,他们无法高尚起来,哀悼一个人的同时,也感激他成全了自己的幸福。
“云舫,我好像懂事了,也明白了不少道理。”沐阳轻声道。“真好笑是不是?我都27岁了还说出这种话。”
“我也一样---”云舫的尾音逐渐变低。
他们静静地依偎,聊着分开后的各自的生活,沐阳不再对云舫的话半信半疑,云舫又重新计划起未来。后来沐阳睡着了,她并没有问云舫什么时候再来找她,若是她醒来后,也会这般想---他处理完所有事情,会立刻来找她。
小小的孩子在父母之间睡得酣甜,房间里的灯熄了,雨也停了,窗外黑沉沉的天变成微蓝色,整个世界仿佛都落到染缸里被浆洗了,又晾了起来一般,全新又充满了希望。云舫翻个身便醒了,把床上的大小人各吻了一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