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舒猛然打了个哈欠,模样很像米高梅出品片头的狮子,这严重影响了俞庄嵁的专注度,尽管他们之间隔了好几米远。
他透过电脑文本页面两侧的黑屏观察着背后沙发上一边撑着下巴,一边对着电视打瞌睡的人——她眼睛细长但不小,从前就常有人说他们俩眉眼长得像,不过她这些年显然生活习惯很差,从头到尾透着一种不大健康的虚胖感,双下巴存在于许多角度,因此眼睛也跟着有点儿变形,支颐而在袖口弯折的手腕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白而圆润,像块玉,这部分平日免于暴晒而颜色白皙的皮肤,使整体观感更趋于丰腴——这个绝不会用在童年介舒身上的形容词。
但她打瞌睡时因为面部肌肉放松而形状更为明显的M字上嘴唇、天生就有的黑眼圈,以及宽而长的指甲形状等,种种称不上优点的细微特征,却能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他内心缺失的部分,那些久远、虚幻到他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记忆。
屏幕彻底熄了灯,俞庄嵁自己的脸浮现在了屏幕中央,他设置的自动休眠时间是十分钟,这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对着屏幕发了十分钟的呆。
房间里的一切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火炉里的柴薪数量适宜,房间里的湿度与温度都恰到好处,烘得人脚底心发热,后背又不起汗珠;手边的牛奶乌龙袅袅生烟,摸着能暖手,入口不烫喉;电视机里播着无聊的新闻,无非是哪件议案被通过,哪件议案又被驳回,女主播讲话的分贝并不算低,但又正好能撑住介舒要倒不倒的头颅……一切仿佛都在等着被打破。
几乎在消息提示音“叮叮咚”响起的同一时刻,俞庄嵁的手指飞速摁下了静音键,可当他再次望向电脑屏幕边缘的那条倒影,就知道为时已晚。介舒睡眼惺忪地对着他的方向,一脸木然,不知道是醒了还是在梦游,但在寂静被终止之前,他已经预先感觉到她要开口讲话了。
“论文写完了吗?”
他稍有心虚地瞥了一眼左下角的计数栏,1600字,距离导师要求的5000字还差得挺远。
“快了。”
介舒向下一展腿,躺倒下来,绝没有离开沙发的意思:“你还真和小时候一样有觉悟……我上大学那会儿不去图书馆是绝对写不出东西的,在宿舍里都一个字也动不了,更别说在这种惬意的度假村了。”
“所以你才毕不了业。”他边说边看介舒的反应,见她一脸无所谓的态度,反倒有些失望。
“读书嘛,难道不是人生中相对比较简单的事吗?”
“没点追求的话做什么事都不难。”
他噼里啪啦地打着字,自己知道打出来的只是一堆废话。沙发一下子吱呀作响,脚步声随之靠近,当那股趋于香甜的体味飘到他鼻尖时,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介舒微微俯身,眯着眼看了几行论文内容,淡淡道:“论文好像没必要跑到这儿来写吧。”
“我经常到这里来写论文。”
“开几个钟头的车来这里写论文啊,你倒也不怕折腾。”她撩开挡住视线的头发,掠起的气味很直接地刺激着他的嗅觉。
“每天洗菜拖地的人当然理解不了这种趣味。”
介舒蹙起的眉心透露出她忍耐着的情绪,背在身后的手也已蠢蠢欲动,嘴角却还维持着平静:“哎,你对别人会这么说话吗?”
“怎么说话?”俞庄嵁挽起胳膊,靠上椅背,扭头盯着她,一脸天真疑惑。
“你找茬?”
“不懂你在说什么。”
介舒对着那副欠揍的神情短暂地出了会儿神,面上的愠怒便渐渐变得微妙,这突然的转变反倒令俞庄嵁有些不自在。
“你故意的,对吧?”
他生硬地挪开视线:“你在脑补什么?”
“你喜欢看我生气?”她一看俞庄嵁躲闪的眼神就晓得自己猜得没错,于是便一步步向下推演,“为什么?你单纯喜欢看我不爽还是希望我反抗?”
他刚想开口否认并扯开话题,话就被她堵住:“你别说,让我猜猜……嗯……你想让我像小时候一样和你吵架、打架、欺负你?”
“别幼稚了,我没那个闲工夫……”
“我看你挺闲的啊,刚才不是一直在划水吗?你以为我没看见?屏保都跳出来了。”
“……当时正好在构思。”
“庄嵁,作为你多年的长辈,你要相信,我对你是十分宽容的,我连你换尿布的现场都见过,虽然也记不太清楚了……”她面露慈爱,“我很开明的,你实话告诉我好了,我一定帮你守住秘密……你……是不是喜欢……”
目光像被钩住,他一时屏住了呼吸,沉在被无限拉长的胶着境地里。
“当……M?”
“你有毛病吗?”话出口在动脑之前,他一掌拍开鼻梁前头那根要伸不伸的手指,那自视犀利的确信表情引起了俞庄嵁强烈的不满,可这剧烈的反应反而增加了她的愉悦度。
不论这猜想是否正确,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就令介舒颇有成就感,目的达成,她便心满意足地轻拍了三下他的背心,卑微道:“唉,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这点破事儿,把你耽误在这里,不仅打扰你学习,还影响你社交,想想真是蛮抱歉的。好了,不吵你了,快写吧。”
倒还别说,这背脊虽然外表看起来挺瘦,手感倒是结实,介舒将手背回腰后时,忍不住撵了撵手指,回忆了一下刚才趴在他背上的体感——当时太冷,没来得及多想,只是不觉得硌肉。
俞庄嵁僵直着背脊,侧头用余光瞧着她漫不经心迈开绕圈的步伐,正要犟嘴,只听她语气如常:“反正吵也吵不了多久了,我刚才打盹的时候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我爸,他又从外面带了几盒垃圾食品回来饲养我,我觉得他这是想让我回家呢。”
“你真要回国?”
“呆在这里干嘛?躲也躲不了一辈子,我不想客死他乡。他们那些手段我不是不知道……庄嵁,你藏不了我多久的,说不定还会连累你,没必要。”
“够了。”出乎计划的变动自然令他心烦至极,但更让他着急的是介舒语气里平淡的决绝。
电脑被“啪”的一声用力合上,介舒听见了也没回头,自顾自走到窗边,推开了一点玻璃。冷风瞬间钻进她的袖口、领口,上臂也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此前朦朦胧胧的睡意便随之消散一空。
“小庄,”她木然地吹着风,“我刚才站在那外面的时候,其实不觉得悲伤,也没有震惊太久……仔细想想,如果真相如你所说,那一切可能反而都解释得通了。我名义上的妈妈那样对我,其实也算仁至义尽,算是解了我一个心结,至于我爸,即便没有生恩也有养恩,他在我心里的地位永远不会变。”
“你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不觉得,俞叔那么忌惮我的存在,总不可能是因为我的个人能力吧?难不成我还能凭一己之力卷土重蹈我爸的覆辙?”她摇了摇头,“他肯定也知道我的现状,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动机……单纯的报复嘛……我个人认为他没必要这样。你觉得呢?”
这种可能性俞庄嵁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直觉背后过于复杂的牵扯会彻底搅乱目前的生活,因此没有摊开来讲过,但介舒既然已经点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有理由再遮掩,其实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猜,你的存在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种风险,或许因为他不信任你,也或许因为他不信任我,不然就是……除了他还有人在找你。”
“他不信任你?”
“说得难听点,他接手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个太复杂的人了,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如果我领养了前雇主的大龄遗孤,碰巧又接手了前雇主的生意……”
“应该会担心自己被记恨在心,甚至被取代吧?可如果是这样,他当初干嘛还领养你?”
“那个时候他也才刚起步,领养我其实能帮助他树立一种形象,很多我爸的老朋友都觉得他仗义,因此获得的便利自然不用讲,而且回去了我才知道,我爸其实给我留了不少遗产,之后多少有些流进了他的口袋。”
听着俞庄嵁流畅的分析,佐以他毫无波动的神情,介舒一时没缓过神来,之前在她看来还算幸运的富人境况,背后竟然是暗潮汹涌。
“你什么时候回过味来的?”
他活动着指关节,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道:“他来领养我的那一天。”
“那这么多年……”
“我一直在做准备。”
“准备独立?”
“准备走到他的位置,拿回我爸的资源,不过现在我改计划了。”
“改成什么了?改邪归正,金盆洗手?”
他注视着窗边背光的人影,音量不高不低,正好够她听清。
“现在我不想去他那儿了,因为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