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不入未央

书名:汉武妖娆 作者:汉滴 本章字数:7580 下载APP
阿爹离世虽不久日,墓冢上松柏梧桐已枝枝覆盖,叶叶相通。阿娘、阿爹同合葬,我料想阿娘心意,便有意将墓穴面朝阳陵,遥遥与先帝皇陵对望。
  先皇待我恩重如山,无异于其他皇子,常言丹心“孝顺”,却不知丹心最未守好的便是孝道。
  我久浸哀伤,心外无物,也忽略了身侧之人。
  卫青一路伴我,恪守间距,慎重其事。一念及他,我倍感无力,心如烟波,他亦是不知该如何面我,相顾只知唤我名字。
  “女儿家难养,近不逊,远则怨。戎事恐亟,不可怠慢,将军可先行离去。”我虽沉湎伤痛,可对长安遍传匈奴犯边、扫荡上谷,也是有所耳闻的。
  卫青并不望我,只留我一句话,“你需同我回去!”
  他性子犟,我也割舍不下他,拜别老父老母后,我掮走飞红巾,同他回孟门。
  我静默坐着,未有一言一语。卫青并不劝慰,倒是忙于修葺竹屋,布置菜园,又四处奔走,栽种从山中移来的芷兰。幽兰正当香远益清,高洁如霜。
  “蝈蝈!”听得脆脆一声唤,我没来得及看清,一个圆实的小身子,便已扑入怀间。
  “去病!”小脸红扑扑,眼睛亮闪闪,缩着双手抓住我衣角。我抚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又惊又喜,激动得又要滴泪,“你怎会在这儿的?蝈蝈对不住你,自你归长安后,都未及顾及你。”
  “蝈蝈!是舅舅托人照顾的我,今日他回长安唤我来见你。”去病唤我,恰在此时,卫青瞪眼,小家伙晃着脑袋,贼头贼脑,“蝈蝈,舅舅说,以后不能再这样唤你,他要我唤你……”
  我心一沉,斜睨卫青,却见他淡淡说了声,“我常年征战在外,去病需得你多加照顾。”去病拉紧我的手,咯咯细笑,“我不听舅舅的,不给唤‘蝈蝈’,去病就唤‘姑姑’!”
  “一样,一样!”去病嘟嘴,我忍俊不禁,连连应答。
  “麻烦照顾他!”面上客套,冷言冷语,我听着却觉心热,不由抱紧去病。
  “姑姑,你以后教我骑马好不好?”小家伙伏靠我肩头,伸手抚摸飞红巾脖颈,两眼泛精光,极是热切。
  “都依你,就看马儿乐意不乐意了!”我嬉笑,飞红巾朝我眨眼,我想起城门口初遇刘荣、马市初遇刘彻的场景,再回头望望去病,感喟岁月流转,韶华易逝。
  “飞红巾跟我亲,姑姑只管教,去病只管学!”去病眼睛乌亮,机灵机俐。
  “丹心。”卫青唤我,“去病就交由你照顾!”
  他连屋子也未踏进,便打马离开。望着青衫飘飞,去病一头雾水,“舅舅对姑姑爱理不理的,一句话没说完,怎就走了啊?”
  “小鬼头。”我抚抚去病脑袋,未再说什么。
  时光荏苒,不觉又一春。卫青自携来去病离开后,我便再未有见他。家中所需卫青皆有置备,林中吃食素简,偶尔我会带去病上山猎寻野味打牙祭。
    我教习去病骑射,这小子资质聪颖,一点即通。去病不爱读书,这可实在恼了我,我劝习兵法,他竟口出华章,“为将须随时运谋,何必定拘古法?”
  “你又不愿读书,又不愿识字,那你试试弹琴。”我一本正经教唆,将去病按在琴案上,就差告诉他,他父母词曲音律皆上品,他若有天分,便该好好学。
  “才不要呢,弹琴那么枯燥的事,去病才不学呢!”去病执拗,从琴架上挣脱,跳至一侧,我被这小子气到不行,他身上真的毫无刘荣织艳的影子,却也未曾不是好事。
  他指着我咯咯直笑:“倒是姑姑每每抚琴,沉醉不已。去病看得出,姑姑是在想舅舅。不知舅舅见了,该是怎么个高兴法,是像去病一样好笑呢,还是还像平日那样,还要板着脸充正经?”
  这小子不喜静,却很是聪慧,我幽然叹息,心思:远行人,何日归来?
  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骑将军公孙敖出代郡,骁骑将军赵信出雁门,轻车将军公孙贺出云中。卫青至龙城,获首虏七百级。皇上下诏:“夷狄无义,由来已久。匈奴数犯边境,故遣将抚师。将吏新会,上下未辑。代郡将军敖、雁门将军信,所任不肖,少吏犯禁。朕欲刷耻改行,复奉正义,厥路亡繇。由是赦雁门、代郡将士不循法者。勇闯敌境,使敌人望风丧胆,大胜者,车骑将军卫青也,论功行赏,加封‘关内侯’。”
  卫青得以封侯,我自是高兴,可赵信无功,我不免黯然,为大哥隐忧。我一直疑虑,赵信过得安好?当初我被沉尸江中,赵信终是连我尸身也未见到,该是如何孤寂绝望?我挂忧赵信,每每想出言问询,可望着卫青深沉的凝眸,心便软得毫无气力,我亦怕知晓答案,如此往复,终是开不了口。
  “舅舅回来啦!”去病兴奋呐喊,听得卫青归来,整个院落似都沾满喜气,桃花闻讯,笑曳风中,花枝招展迎人。
  “怎生战袍未换,倒是去哪喝酒庆功了?”卫青着青袍出现在我面前,一年未见他,我只嗅着气息,便觉与往常不同,忍不住便说了这么一句。想来,常相思人常相忆,我于他,方会如此熟悉。
  “舅舅这次可是喝多了哟!”去病扑在卫青怀里,翘着鼻头往卫青脸上贴。
  “你小子,尽是调皮!”卫青佯装要赏去病暴栗。
  “每年必须一次放纵豪饮,舅舅不带上去病罢了,也竟瞒着姑姑!”去病低着脑袋,怯生生地退至一侧。
  卫青的脸色一分分沉下来,气息渐长,显是被去病说中心事。
  “可是和赵信大哥有关?”我喉间梗塞,都不知自己是如何问出这话的。
  卫青眼睛亮得吓人,只怔怔望着我,倒是我不敢望他,更像喝醉了。
  “呵呵。”卫青竟是落寞一笑,光华满面,“陪大哥去渭水边的酒家喝酒,又有何可奇之处?今日不过喝多了些,你们便疑神疑鬼?”
  “卫青!”我心酸不已,只叫唤他,便觉声嘶力竭。
  眸间锐意不改,只一瞬,他便至我面前,未等我反应,已紧紧将我揽在怀里。
  “卫青。”我再无顾忌,也箍紧他脖子,害怕松手。
  “姑姑!”去病一声喊,我与卫青方醒神放开彼此,我垂头揩拭眼泪。
  “姑姑,你怎么了?”去病拉过我的手,又指指卫青,“是不是舅舅欺负你了?”
  “没有的事!”我矢口否认。
  “好小子,倒是会护全你姑姑啦!”卫青一把抱起去病,扛在腋下,“舅舅不在,一张嘴倒是油滑得很,什么话都敢说,没大没小的,被你姑姑惯坏啦!”
  “才不呢!”去病辩驳,“姑姑可讨厌了,天天逼我学琴!”
  “我……”我气急,正待答话,却发觉一双晶亮的眼睛正盯得我,至于喉间的话又咽下。
  “那便不学,舅舅教你吹箫!”卫青别有深意地望我一眼,我无法躲闪,亦无法逃脱。
  由是,我夜夜闻得洞箫,卷地而起,随风而落,似诉情丝难斩。每每夜凉,我只身立于琴架前,却不敢妄拨琴弦,月影落于琴台,我独自徘徊。
 岁末,孟门落雪,卫青踏雪而来,清俊的身影落于雪里,飘飘如惊鸿。
  “丹心!”他从身后环住我。我由他抱着,蜷缩在他怀里,笑弯眉腰望他,“近日落雪,你可应允过,要带我寻遍孟门十景呢,可不许不作数!”
  “难得丹心如此兴致,却之不恭。”卫青牵过我的手,引我上马,我俯靠他胸前,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穷极目力,也见不得尽头,大河飞瀑已冰峰倒挂,霓光若隐若现,晶莹剔透,五光十色,瑰丽大气,宛如珍珠。
  “秋鸟已归山,多半已见不到白鸦群飞,松影翳翳。”卫青无奈。
  我抿抿嘴,“不是还有柏抱莲盆吗?山巅有古柏一株,披枝下垂及地,拳曲向上,枝叶葱茏,形似莲花。大雪冰封中,定别有气魄!”
  “果然。”大雪压松柏,松柏愈发挺立,“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上形如柱,下形如盆,傲立天地间,虚怀天下人。”我仰望苍柏,连连赞叹,“大将军,我说得可是无错?”
  卫青望我,眉间凝思,我见他这模样,笑意凝住。
  “青儿?”我唤他,“你可有心事?”
  卫青近前,摩挲我的手,亲昵言语,“流云回雪,如沐晴岚,我为丹心容姿所引,因故怀想。”
  平日他说这话,我定十分欢喜,做娇羞状。可今日,我竟觉空空如也。
  归来时,卧于马背,逆风奔驰,雪花扑簌。我禁不住颤抖,将他揽得更紧,在他耳鬓厮磨,声音柔媚无力,“卫青,带我回家吧。”
  他一手打马,一手紧贴我脊背,我从下处望他,下巴如削,恰到好处,纵马飞驰,鬓发飞扬,竟得一股不羁落拓之意。
  “卫青真浪子!”我展颜嬉笑,爱极他如塑神态。
  他未作应答,只将我搂紧,待回至孟门,我便由他抱起,直入鸳鸯帐。
  “青儿!”雪白狐裘落于地,青衣压覆严实,久未经人事的身体,只经他轻轻撩拨,便跳跃如冬夜暖火。
  “抱紧我!”从未如此大胆狂放向他索求,如今却毫无顾忌。阿娘之话,言犹在耳,今日却被我果敢撕裂,就如他冲破我的身子,凌厉攻袭,我毫无蜷缩之能,只盼着应和他,而非抗拒那股灼烧的热焰。
  “卫青!”我覆于他身上,凝望他的眉,拾起他鬓发,绕于指间,贴着他耳根呢喃,“到头来还是败给了你,我终于体会到当日你苦苦克制,是如何心情了。”
  “说说看。”他亦伸手抚过我的鬓角,细碎发丝下,那双锐意的目光满含怜惜。
  “蠹虫噬肤,蝼蚁啮骨。”我咬住他肩膀,埋头他胸前,“体无完肤,满身烙印。”
  “丹心!”卫青拥得我快窒息,“为何老天也让你受此罪过,难为要你担当。”
  “青儿。”我已不知该说何话,只喋喋不休唤他,“青儿,卫青……”
  温存过后,躺在将军怀中,那炙热的身体以及起伏的呼吸,让我心生羞涩,我和他再无阻隔,心心相印。当我下榻,看向挂在墙上的那身铠甲,一侧的干将剑,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我的心神不宁。
  我看着自己窈窕的身量,愠红的小脸,又生出羞耻之感。我从箱底捧出自己的冠带长袍,一件件穿上身,束好发描好眉,挺直身板,再也见不到一丝妖娆。
  有人在身后抱住了我,他低沉的声音响起:“这是哪家的小公子,如此俊俏,应该早早掳回家去,一刻不离身地藏着。”
  我“噗呲”一笑,挑眉问卫青:“难得见你嬉笑,我倒是想问将军,更喜欢哪个?”
  “不都是你吗?你穿这样为难我的时候可不少,我得报复回来。”说着,卫青一把把我抱起,再次往卧榻走去。
  穿着我最熟悉的男装,却作为女人,与男人交合……卫青比以往更尽兴,而我见他如此,也不甘示弱,二人竟真成颠鸾倒凤一番。
  当他昏昏沉沉睡着,我的思绪也渐渐清晰,我问自己:“刘丹心,究竟哪个是你呢?你又更喜欢哪个自己?”
  我的心中早有答案,可我一直眷恋着孟门与世隔绝的安逸,迷恋着他的味道和气息。秋雨落下,卫青再次披挂出征,我知道我也该走了。
  卫青出征当日,我也换了一身劲装站在他面前,起先他还浑然不觉,以为我是为他送行,可我告诉他:“将军出征,丹心要随驾左右。”
  “你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份,被发现有多危险吗?”卫青瞪大眼睛告诫我,“打仗是九死一生的事,我不能让你涉险。”
  “卫青,难道你就打算让我一辈子都居于这方天地,与世隔绝吗?”我不愿再面对他,别过身去,“我也曾在未央宫中折冲樽俎,随你在南越出生入死,而今重活一世,我就成了你的负累?”
  “我就知道……”卫青叹息,负气道,“你就是一匹无法降服的烈马,你有你想去的地方,我不拦你。”
  我闻言,以为他愿意带上我,哪知他竟比我更狠心,只见他打马离去,留给我一句话:“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要再跟着我。胆敢入我军中,一律按军法处置。”
  “无非是女子入军被告发者皆被充作营妓!”我知军令不可违,卫青下此狠令,也是在逼我退缩。
  既然不可入军,我便选择前往九原,准备在那继续年少时中断的屯田事业。
  我牵着飞红巾,一路慢悠悠地往北走,随手折一根芦苇,一路荡啊荡,跟飞红巾说着话:“飞红巾,我们长安也去过了,未央宫也住过了,这辈子真没什么遗憾了。眼下有兵戈,我们也不能放任自己逍遥啊,去九原给大汉的城墙砌块砖吧。”
  “对了,我们在那初遇了卫青,当年的愣头青,如今已经是个将军了。”我又提到了卫青,尽管不再在他身边,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思念他。
  走过黄河之畔,恰遇几位官差羁押着一帮犯人,既有两鬓花白的老者,也有行动不便的老妪,还有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他们和我一样准备涉水渡河。
  寒风中,那背着枷锁、佝偻着背、银发银须的老者只穿着单薄的衣裳,他刚一只脚踏入河中,小心翼翼地试探,试着感知河水深浅,可却因为没有站稳,一个踉跄,我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谢谢公子。”对方是士大夫,对我拱手拜谢。
  “你瞧瞧,你有什么用?”人高马大的衙役取笑道,“作为渭城令,办事不力,连陛下点名要找的人都找不到,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官职比我们高,到头来还不是连一介平民身份都不保。”
  “他们所犯何事?”我上前探问。
  “不能说……”另一矮一截的衙役阻挠。
  “说说没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何况此地也不会有人去传话。”高的果然胆子也大一些,他继续说道,“皇上令他寻找一女子,他们追查几个月居然毫无线索,皇上一怒之下,将他们发配至九原……”
  “丹夫人呐,你究竟在哪?老朽一家身家性命,都要交待在你手上了。”老头忽然跪在河滩上,举手向天呼唤,哀嚎声似鬼。
  原来他们是因我而牵连的无辜之人?我苟全性命隐于山林,未曾料想,刘彻竟还在派人苦寻,追寻不到还下旨降罪……我又怒又怨,怒是不必说的,怨也是怨自己。
  我之所以去九原,还有一个原因是,想避开曾经熟悉的人和事。可躲闪只会带来不幸,我应该承受自己该负的责任。
  “既然你追查丹夫人,必是知道她的特征,你说说看,兴许我能对得上。”我跟老者说道。
  “丹夫人有倾国倾城貌,肌肤吹弹可破,发如泼墨,那双丹凤眼能勾魂……”
  “听你这描述,长安城里找个漂亮的美女,抹抹水粉胭脂不就有了。”我笑着打趣。
  “丹夫人有一马……是贰师城旖山之上所产,胁如插翅,日行千里,流出来的汗是……”老者提到了飞红巾。
  “是不是这样的?”我撩开飞红巾脖子上的鬃毛,飞红巾脖子上沁着猩红汗珠。
  “你是谁?”老者大惊。
  “我就是你们要帮陛下找的丹心,也就是你们口中的丹夫人。”我自认身份,对衙役呼和一声,“好好待他们,带他们回家,把我带去陛下面前领赏吧。”
  “此事真的可信?他那模样,明明是个男的,怎么可能是皇上的妃子?”两位衙役还在议论,不敢置信。
  我放下束发,在他们面前展露三千青丝,女相尽显,眼见着他们眼睛都瞪直了,终是在惊叹声中再无话可说。
  时隔近一年,我再一次进入未央宫,拜倒立于最高处的刘彻。
  “罪臣丹心参见陛下。”从踏入殿门的那一刻,我都不敢抬头,可饶是如此,站在空旷的大殿上,我也能感受到那深色龙袍衬托下,寒意袭人。白露时节,君王身上似也染上一层霜色。
  “为何不自称臣妾?”刘彻逼问。
  “臣妾参加陛下。”我如他所愿改口。
  “你们都下去,留丹夫人在此即可。”他屏退左右。
  “皇上,您可务必小心,夫人可是从宫外进来的……”左右提醒。
  “朕自然不会看错,单凭她还敢自称丹心,朕便知定是她。”刘彻边说边走下台阶,一步步接近我,最后离我只有咫尺距离,此时周围已再无他人。
  我等着他雷霆怒意落下,哪知他竟弯腰伸手将我扶起。
  我也终于敢抬头望他,冕旒之下,他的面色也有几分深沉,我感激他的照拂:“谢陛下恩典。”
  他拉过我的手,却不是揽入怀中,而是牵着我走。
  “皇上可知丹心是如何饮鸩毒不死,沉入黄河不见踪迹的?”我猜不出刘彻会如何待我,抢先将准备好的应对策略实施,以求占据先机。
  “是朕每日不在思念你,老天怜朕,将你送回到朕的身边。”作为君王,他说他日思念想的都是我,我委实心虚。
  “是那日西王母感应到了我受难,说我是她身边的坐骑三青鸟下凡历劫来了,而今受了劫难,理应飞升,可因为我在凡间是陛下身边的青鸾,陛下是文治武功有雄才,会使江山基业代代开,西王母托我转告一声,陛下若将此女放于北面,可使北境无忧。”
  刘彻的笑容也冷了下来,“你果然躲躲藏藏,不肯回到朕的身边。而今你肯现身,无非是为了救那几个因你获罪之人,绝非因为朕……”
  “是。”我未有欺骗他,“丹心得以重活,不愿再拘于小情小爱,不愿被困于一方天地。若觉丹心还有用,恳求陛下准我去边疆,愿余生都安于吾心归处,做帝国的一瓦一砾。”
  “朕对你只有小情小爱?朕为你倾尽全力,抵挡百官对你兴师问罪,包容你心中系挂他人,可你甚至不愿意再看见朕……”刘彻痛切,也狠绝,“既然你不愿回到朕的身边,朕便杀了你。”
  我嘴角微微一搐,闻言并不觉害怕,只感无尽悲凉,我跟刘彻是没有丝毫的兄弟情分了,也没有君臣之顾念,唯一还残存的,只有帝妃之纠葛。
  “陛下想取我性命,又有何难?丹心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何惧?”我未有丝毫退缩,反而在刘彻面前高傲地抬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心却滴出了血,“可丹心仍觉惋惜,不甚彷徨……惋惜不能实现少时在渭水河畔拉着陛下结义时许下的誓言,惋惜自己始终是一个女人不为世人所理解,惋惜不能随军出征扫荡匈奴难酬少年壮志……”
  刘彻闻言,沉默许久,似乎他也听到了旧日时光的细碎声音,他终是做出了决定:“朕可以放你走,可你要做到三件事。”
  “丹心叩谢陛下。”我赶紧跪下,闻此言,我不禁落下泪来。
  “出了未央宫,未得朕的允许,不可再入宫门,朕与你此生不见;不可封侯,不可加官,不可进爵,不可享荣华,不可得富贵,终其一生,都只能是庶民……”这两条,第一条是因为他对我有怨气,故不愿再见我,这是君王之怒,也是君王的傲气,我必须受着;第二条,则是断了我求名逐利的可能,他想看到我在困顿之时,想到他带给我的无上荣光、锦衣华服,为此后悔不已,他想借此喝退我;随即,他又说出最后一条,“你已是朕的妃子,你不可再另嫁他人。”
  这第三条,是断了我的归宿,他给过我名分,我就得要带进棺材里去。
  “谢陛下成全,丹心定遵圣谕。”我毫不犹豫接受了,也松了口气,这三条于我,都可做到。
  “送她出宫。”刘彻挥挥衣袖,让人将我送走。
  宫人引我而出,绕过太液池水,只见金宫灿灿,光彩若璃,那是我短暂停留过的昭阳殿。
  “夫人想进去看看吗?”
  “未得皇上允许,你也可以擅作主张?”宫人竟如此大胆。
  “昭阳殿的夜明珠都还在呢,紫色琉璃帐挂着,水晶石鉴盘也呈着呢!前几日,皇上说天气冷了,让人准备碳火呢!”
  “皇上还时不时过去吗?”我不由皱眉,想到他当日拼尽全力护全我,不禁气血上涌,无怪乎那么多美人身在君王侧,只为求得点滴爱怜,若得不到便得一生意难平。
  “哎……”宫人也叹息,“除了昭阳殿,殿下还长时间上承露台去,睹物思人。夫人呐,陛下对您一往情深恩宠异于常人,您怎么舍得下如此圣眷,让陛下真成孤家寡人呢?”
  “我志不在此,我有我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我终是不愿回头,也未敢再回望。我害怕我的身后会有道炙热的目光在某处目送我离开,我若是回头,他定当会改主意。
  我走出了未央宫,脚步有力,壮志激昂,就如我十四岁时踏入这座宫殿时一样,再无顾虑,更无后悔。
  而我的名字,已然与这座宫殿连在一起!我也知道自己将往何处,将成何人,已然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