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十二章

书名:中国思想简史 作者:(日)武内义雄【著】,汪馥泉【译】 本章字数:3550 下载APP
后汉的经学
我在前章中,叙述前汉的经学,最初是渊源于鲁人申培的鲁学,后来转而为以董仲舒为祖的齐学。但这是极大概的论列,即令在董仲舒以后,鲁学的系统还是不绝,在宣帝的时代,与以《公羊》为主的齐学同时,源于《榖梁春秋》的鲁学,也设博士。但鲁学是发源于否定天人的关系的荀子之学的,反之,齐学是出诸肯定天人的相关的孟子的。这两派,在根本思想上,是不会一致的,其经说的不同,实不遑枚举。如果经学是“纸上谈兵”,那么,如此的差异,也可以作为异说而并存着;但这是指导国家社会的活生生的学问,所以其差异非调和不可。由于这样的必要而产生的,便是叫作“古文学”的一派;所谓古文学,在前汉末抬头,在后汉兴盛。
与后汉的经学称为古文学相对,前汉的经学称为今文学。所谓“今文”,是汉代通用的文字隶书的意思,前汉的经书是秦焚书后,学者将暗诵的著作用隶书写下来的本子,用这种本子来讲述的经学,叫作今文学。例如,《尚书》是秦博士伏生所传的二十九篇,《礼》是鲁高堂生所传的《士礼》十七篇,《诗》是辕固生与申公所传的三百篇,《榖梁春秋》与《公羊春秋》是到那时为止,以口传的方法传授的,到汉代,才上了竹帛;这些,都是用隶书写下来的。
但到景帝末年,鲁恭王为扩张其宫殿,毁坏孔子的旧宅,在其壁中,发现了用先秦时代的古文字写的《尚书》《礼经》《论语》《孝经》等古本数百篇。同时,河间献王尽力于书籍的搜集,得《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等,这些都是用古文写的古本。在献王之下,有毛公、贯公等学者,贯公好北平侯张仓获得的古文《左氏春秋》,毛公倡古文《毛诗》学,作《毛诗故训传》。这些古文的经典,由献王献给了朝廷,为一部分的学者所研究,但还没有引起一般的注意。
成帝河平三年(公元前26年),命光禄大夫刘向,整理武帝以来藏在朝廷秘库中的书籍;到哀帝的时候,刘向整理了一半,死了,便命其子刘歆继承父业。于是刘歆能遍阅秘库中的书籍,将秘库中的古文《易经》与施孟、梁丘的今文《易》相对照,发现今文中常有脱字,反而民间通行的费氏《易》的经文,与古文相合。他又取《尚书》的古文经,与今文经相比较,发现今文比古文少十六篇,而且有脱文脱字,文字的差异有七百余。又,《礼》的古经,有五十六卷,比高堂生所传的《士礼》多三十九篇,在许多地方,他感悟到古文的经典的应该尊重;尤其是,因读《春秋左氏传》而爱好它的当时的丞相尹咸、翟方进的询问其大义而发明的很多,因此,决定提议将《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及《古文尚书》立于学官。但当时的学者,不苟赞同。因此,他将这些古文经送给太常博士,论列国初以来经学的消长,辩论古今文的优劣,甚至于说,与其误而立之,不如误而废之。但当时的当路者,以为刘歆非难先帝所立而改乱旧章,不准所请。
这个时候刘歆的意见虽则不被容纳,但到哀帝死,平帝立(公元元年),王莽执国政,便增置《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的四经博士,到王莽的时代,置《周官》博士,到了这个时候,古文学是被公认了。
试据两汉《儒林传》等,就古文学的系统,立表如后:
上列三经之外的古文《易》、古文《礼》及《周官》之学,虽则是由刘歆倡导的,但刘歆以前的学者不详。通览上列三经传授的系谱,《毛诗》与《左氏春秋》都通过河间献王的博士,尤其是,通两经的学者贯长卿;《古文尚书》,最初起于孔子的裔孙孔安国,似与献王没有关系,但献王得《古文尚书》《礼经》及《周官》之事,是《汉书》的本传中明记着的,所以这些经书定与献王有关系。传《古文尚书》的胡常,同时传《左氏春秋》,所以到了汉末,《左氏春秋》与《古文尚书》之间有了联系。于是,古文经的研究,是以起于河间献王的门下为主的学问,这与齐鲁之学相对,可以叫作燕赵之学。
其次,据上列的表,《左氏春秋》之学,出于荀卿,似与《榖梁春秋》同其源流,而且,这一派的学者尹更始、尹咸、翟方进,也都是列名于榖梁家的人,刘歆的父亲刘向也是《榖梁》的学者。我们注意到上列的几点,便可以想象,在《左氏》与《榖梁》之间,有着一种关系。又《毛诗》表上也表示出于荀卿,在现在的《荀子》中,说明《诗》的部分与《毛诗》义相一致的很多,所以这个系谱不一定是无稽之谈,而如前所述,《鲁诗》也出于荀卿,所以,《鲁诗》与《毛诗》也定有深深的关系。又楚元王曾从申培学《鲁诗》,元王之子休侯之曾孙刘向也传《鲁诗》,刘向之子刘歆重《毛诗》,但也承认在三家诗说中,《鲁诗》最好。由这一点上来看,可以知道,《鲁诗》与《毛诗》的关系并不浅。我想,《毛诗》与《左氏春秋》,是由后出的古文经传,改订了《鲁诗》义与《榖梁》义的吧。现在,《毛诗》的《总序》与《鲁》说类似,在《毛传》之中有引《周官》之文而说诗的部分,这说明了上述的想象并不错误。我以为,古文之学,是由新出的古文经传修正了鲁学的。
那么,古文之学,是提倡什么的?这,由这一派的代表者刘歆之手所成的《七略》,可以看到大概。刘歆的《七略》,早已亡佚不传,但《汉书》的《艺文志》,大体是根据《七略》的,所以,由此可以知道刘歆的古学的大意。《汉书》的《艺文志》,把经书分为《易》《书》《诗》《礼》《乐》《春秋》的六经,比较各经的今古文,强调古文的优秀点,最后,总论六艺:
《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
依据这一段话,刘歆以为,《乐》《诗》《礼》《书》《春秋》这五经,是分别地教以仁、义、礼、智、信这五常的,以《易》为五常的源泉。因为六经中,《易》是最哲学的著述,其中说述自然界之理,这自然界之理,便是被看作人类道德的根本基础的吧。刘歆在如此地把六艺排了顺序之后,再把论语类、孝经类与小学类(研究文学的书籍)的三类,附加于六艺类之后,这恐怕是因为把六经当作孔子以前的典籍,把《论语》《孝经》当作传达六经的精神的书籍,把小学书当作训释六经的字义的书籍的缘故吧。在后世的经学中,也有企图阐明六经的精神的学派,与注重文字训诂的学派,刘歆是早已认识到经学上有这两个方面的人,他自己也以认识有这两个方面为心得的吧,其后的古文学,仅向训话的方面发展,显示了经学便是训话学的情状。
后汉初年,继前汉之后,立为朝廷的学官的经博士,都是今文学;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古文学占了优势,后汉经学的特征,便在于这古文学的发达。试将后汉古文学者中著名的人物的学问系统,立表如后:
表中只有加“2”号的,才是入后汉以后的学者,此外都是为显示其来源,记下了前汉时的学者的。这些后汉的学者,都是以训诂著名的人,写了许多的注释书,其中,许慎可以说是训诂学的大成者,其名著《说文解字》,比较篆文及古文籀文,从文字的构造上说明其意义,其中,广引桑钦、杜林、卫宏、徐巡、贾逵的说法。许慎之后,有名的马融出,马融的弟子中,有卢植和郑玄两大家,这些学者,对于古文诸经,广作注释,遗留了许多著作。
其中,郑玄(公元127—200年),是山东高密人,最初,师从京兆的第五元先,治今文学,后来,由于卢植的关系,事马融治古文学,是折衷古今文而自成一家的学者。其著述,有《周易》《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论语》《孝经》等注,又论列六经之要的,有《六艺论》等。他的折衷的态度,在《仪礼注》《毛诗笺》《论语注》中,最为明了。他注的《仪礼》,是将今文、古文两派的本子,比较对照,勘正经文的异同,在采用今文经的地方,在下面注明古文作某字,依据古文的地方,在下面注明今文作某字,以定其长短。他作《诗笺》,以《毛诗》为主,对于毛义隐略的部分,加以敷陈,对于毛义的不足部分及不稳妥的部分,采用三家诗说——尤其是《齐诗》说。他注《论语》,也据《古文论语》,订正张禹《鲁论》。他这样地折衷今古文,而自成一家,但其重心,在于古文。与他同时的今文学者何休,著《公羊墨守》《左氏膏盲》《榖梁废疾》三书,排斥《左氏》《榖梁》两家,而称扬《公羊》。他反对何休,著《发墨守》《箴膏肓》《起废疾》,排斥《公羊》,特重视《左氏》,由于这一点,也便可知道他的重心在于古文了。他对于六经全体的见解,在《六艺论》中说,《易》,阴阳之象,天地之所变化,政教之所生。又说,孔子以六艺之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之离散而后世不知根,故作《孝经》总会之。
由于上述的话来推测,可以知道,他也是把《易》当作说述人道的根源,把《孝经》当作说明六经的精神的,这与刘歆的见解,大略相同。因而,在这一点上,对于刘氏,并没有特殊的发展;但他比较今古文,考证文字,研究训诂,使经学归于一是,这不能不说是非常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