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书名:大地:三部曲1:大地 作者:[美]赛珍珠 本章字数:4656 下载APP
军队开拔以后,王龙和他的大儿子、二儿子这一次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见,他们决定铲除军队住过的一切痕迹。他们又找来了木匠、泥瓦匠。男仆打扫庭院,木匠灵巧地修复毁坏了的雕刻和桌子。水池子里的污泥被清除之后,换上了干净的清水。大儿子又买来了金鱼。他再次栽种了花草树木,剪掉树上的断枝。只一年的工夫,这个地方又变得焕然一新,花草茸茸。每个儿子搬进各自的院子,整个王家又一次显得秩序井然。
王龙吩咐那个怀了孕的丫头去侍候他的婶母,要她把他婶母伺候到死,虽然她已经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她死之后,王龙也要为她装棺入殓。王龙高兴的是这个丫头生了个女孩,因为如果她生的是男孩,她就会觉得了不起,并且要求在家里得到一定的地位。但是,既然这个孩子是女的,这就只不过是丫头生个丫头,地位不会比先前重要多少。
然而,王龙对她和其他人都同等看待。他对她说,老太婆死后,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占用老太婆的房间,还可以睡那张床。这一房一床对有六十间房子的大户人家来说算不了什么。王龙给了这个丫头一点银钱,这个女人非常满意。但是她也有件不高兴的事。当王龙给她钱的时候,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王龙。
“东家,这钱给我留着做嫁妆吧,把我嫁给一个农民或一个好心的穷人,这会成为你的恩德的。跟一个男人住过之后,我觉得很难再一个人孤单单地睡在床上。”王龙应诺了。他应诺的时候,心里泛起了一种想法。他现在答应把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穷人,而他自己曾经是一个穷人,为了他的女人曾来过眼前的这些院子。虽然他下半辈子没怎么想过阿兰,现在却想起她来,他感到悲伤,感到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的沉痛,他现在离她多么远啊。他沉重地说:“那个老烟鬼死了之后,我一定给你找个男的。不会太久了。”
王龙说到做到。一天早上,那个丫头跑来对他说:“东家,现在你要做你答应过的事了。因为老太婆一清早死了,她不会再醒过来了。我已经把她放进了她的棺材。”
王龙思索着在他的土地上他知道的那些人。他记起了那个曾经使老秦死去的高大愚蠢的孩子,牙齿露在下嘴唇外面的那个。他想:“他并不是有意要那样做的。他跟别人一样好,而且又是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的一个人。”
于是他派人把那个孩子找了来。他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但他仍然很笨,他的牙齿还和从前一样。王龙很高兴地坐在大厅里的雕花椅子上。他把两个人叫到他面前。为了充分体验那一奇妙时刻的滋味,他慢慢地说道:“小伙子,这是一个女人。如果你愿意要她,她就是你的了。除了我叔叔的儿子,没有任何人碰过她的身子。”
那个人十分感激地要了她,因为她是个身材高大、脾性很好的姑娘,而且他穷得只能娶这样的女人。
然后,王龙离开了那把巨大的雕花椅子。他觉得,他现在的生活已很圆满。他这一辈子已经做了他曾经想做的一切,而且比他一向梦想的多。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只是觉得,现在他可以得到平静了,可以在太阳底下睡觉了。他已接近六十五岁,而且孙子们像翠竹一样长在他的周围。他的大儿子有三个儿子,最大的一个差不多有十岁了。他的二儿子也已经有两个儿子。他的三儿子也很快会在哪一天结婚的。三儿子结婚之后,他生活中就再没有挂心的事了,他可以享清福了。
但是,生活一点也不平静。那些大兵来的时候就像一窝野蜂,开拔之后,就像蜂一样到处留下毒刺。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原本互敬互让,可是当她们搬到一个大院住的时候,却像有着深仇大恨似的敌对起来。事情是由上百次的口角引起的。她们的孩子在一起生活,一起玩耍,狗嘶猫咬般地打闹。做母亲的跑过去护着自己的孩子,猛掴别人家孩子的耳光,因为吵起架来自己的孩子总是正确的。因此,这两个女人从此成了冤家。
那天王龙的堂弟曾当面评论和嘲笑过王龙那两个从农村和从城里来的媳妇,虽然这事已经过去,她们却都没有忘记。大儿媳妇从二儿媳妇面前走过时总是傲慢地仰着头。一天,她又经过弟媳面前时,大声地对丈夫说:“家里养着一个又粗野又缺乏教养的女人实在难以忍受。那个男人把她叫作‘红通通的肥肉’,而她却对着那个男的笑。”
二儿媳妇没有等到她把话说完便大声顶了回去:“我嫂子是有了忌妒心吧!那男的说她是一片冻鱼呢!”
于是,这两个冤家便怒目相视,怀恨在心。然而,大儿媳因为觉得自己正确,总是用无言的蔑视应战,故意对二媳妇的存在视而不见。但她的孩子们一旦要离开自己的院子时,她便喊叫起来:“不要去接近那些缺乏教养的孩子!”
她是冲着她的弟媳妇这样喊的,她弟媳妇这时就站在隔壁院子里听得见的地方。于是二媳妇自然也对着自己的孩子喊了起来:“不要跟毒蛇一块儿玩,他们会把你们咬伤的!”
这两个女人的积怨越来越深。更糟的是,兄弟两个之间也不大对劲儿。老大总是害怕,由于自己的出身,在城市里长大、门第也比他高的老婆会瞧不起他;而老二担心大哥总想大手大脚花钱,在分家之前便把那笔遗产花个精光。此外,大儿子感到惭愧的是,老二对父亲的银钱知道底细,也知道花掉了多少,因为钱是他经手的。虽然王龙接收并分配所有的地租,但只有老二知道收了多少钱,而他这个当大哥的却一无所知,他还必须像小孩子那样,向他父亲要这要那。因此,当这两个儿媳妇吵起架来,她们的仇恨立刻传染到男人身上,两个院子里便充满了火药味。王龙痛心地呻吟着,因为他的家庭里又失去了平静。
自从那天王龙没有让他叔叔的儿子把那个丫头从荷花手里弄走,王龙和荷花之间便产生了别人看不出来的裂痕。从那时起,那个女孩子便和荷花产生了隔阂,尽管她还是默默地、顺从地伺候荷花,天天在荷花的身边,替荷花点烟,取这取那。夜里荷花不能入睡时,她便替她按摩腿和身子。即使这样,荷花仍不满意。
她对那个女孩产生了忌妒心。王龙来时,她便把那个女孩打发走,然后骂王龙用眼死盯那个女孩。而王龙却一直把那个女孩当作一个可怜的被吓坏了的孩子,他对她就像对自己可怜的傻女儿那样关心。除此之外,毫无别的意思。但是,当荷花骂他鬼迷心窍似的看那个女孩时,他才发现那个女孩果然非常漂亮,她白嫩得真像一朵梨花。他望着她,最近十多年来在他枯老的身躯中缓慢地流动的血液又开始奔涌起来。
因此,他一面笑着对荷花说:“怎么——我一年见不了你三次,你还认为我是个色鬼吗?”一面又斜着眼看那个女孩子,心里躁动不安。
荷花除了她曾经熟习的有关男男女女的事情外,一无所知。她知道,当男人们老了的时候,还会再一次萌发春情。因此,她对那个女孩非常恼火,扬言要把她卖到大茶馆里去。但荷花心里对梨花善于服侍人又很喜欢,因为杜鹃已越来越老,而她却非常伶俐。
她听从荷花的使唤,甚至在她的女主人自己还不知道需要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想到了。因此,荷花不愿跟她分手,而她却希望离开荷花。在这种不平常的冲突中,荷花由于心境不佳,肝火越来越大。别人难以和她相处。王龙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到她的院子里去,因为她的脾气太坏,他忍受不了。他对自己说,再等待一下吧,那种状况也许会过去的。而这时候,他却想起了那个漂亮的、脸色白白的姑娘。王龙自己都不相信,他居然产生了那种念头。
那时,仿佛王龙家里那些无事生非的女人的麻烦还没有受够,他最小的儿子又插了进来。他原是个非常沉静的孩子,一直忙于读书,因此没有人对他多加注意,只知道他是个面色苍白、又瘦又高的孩子,经常在胳膊下面夹一些书本,他那年迈的老师像一条狗一样跟在他后面。
那些兵在的时候,这个孩子曾生活在他们中间。他听他们谈论打仗、抢劫和战斗。他听得着了迷,一句话都不讲。打那以后,他向他的老师要了一些小说——讲古代战争故事的《三国演义》和讲造反故事的《水浒传》。他的脑袋里充满了梦幻。
所以这时他走到他父亲的跟前说:“我知道我想干什么了。我要当兵,我要去参加战争。”
王龙听到这话时,感到非常沮丧,他认为这是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最坏的事情。他大声地叫道:“这是发什么疯啊?难道我的儿子们永远不会让我安宁?”他和孩子争论起来。当他看到这个孩子的黑眉毛拧成一条线时,便尽量表现出温和慈爱的样子。他说:“孩子,自古以来人们就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是我的小儿子,是我最好最小的儿子,要是你在战争中东奔西走、到处流浪,我夜里怎么能睡得着觉呢?”
但是,这个孩子的决心已定。他看看他的父亲,垂下他浓黑的眉毛,只是说:“我一定要去。”
然后,王龙哄骗似的说:“你可以到你喜欢的任何学校去读书,我可以送你到南方的大学堂里,甚至到外地的学校里学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只要你打消当兵的念头。像我这样一个人,有钱有地,却让儿子去当兵,这实在是一种耻辱。”见那个孩子一句话也不说,他又劝说道,“告诉你老爹爹,你为什么要去当兵?”
那个孩子的眼睛在睫毛下闪闪发光,他突然说:“就要发生一场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战争了——就要发生一场从未有过的革命和战争,我们的国家要自由了!”
王龙听了这番话,惊愕万分,他对他三儿子的话感到惊愕,这还是第一次。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他不解地说,“我们的国家已经自由了——我们所有的好地都是自由的。我愿意租给谁就租给谁。它给我带来银钱和上好的粮食。你吃的和穿的都靠这些土地。我不知道你还要什么更多的自由。”
但那个孩子只是痛苦地喃喃说道:“你不明白——你太老了——你什么都不明白。”
王龙望着他的儿子,心里感到纳闷。他看到这个孩子愁眉苦脸的样子,便暗自思忖起来。
“我给了这个孩子一切,甚至他的生命。他从我这里得到了一切。我甚至同意他不在地里务农,以至在我之后,没有一个儿子来照管土地。我让他上学读书,虽然家里已经有两个上过学的,用不着再让他上学。”他沉思着,仍然望着他那儿子,又自言自语地说,“我已经满足了他的一切要求。”
他又仔细地看着他的儿子,他已经像大人一样高了,却因贪长而显得瘦削。虽然王龙在这个孩子身上看不到任何青春萌动的迹象,但他还是有点怀疑,于是他低声咕哝道:“嗯,也许他还有另外一种需要!”于是他慢慢地大声说:“噢,孩子,我们很快就要给你说亲了。”
那个孩子从他浓重的眉毛下面,向他父亲投出了怨恨的一瞥。他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道:“那我真的要跑了。对我来说,女人可不是什么事都能解决的,只有我哥哥才那样!”
王龙立刻明白自己错了,因此他赶紧解释说:“不——不——我们不是要给你娶亲——不过,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要一个丫头……”
但那个孩子将两手抱在胸前,带着骄傲和庄严的神色答道:“我不是一个普通的青年,我有我的理想。我要的是荣誉,而女人到处都有!”他似乎记起了他忘记的事情,突然失去了庄严的神情,两手垂下来,用平常的声音说,“再说,没有比我们的那些丫头更难看的了。如果我喜欢的话——但我不喜欢——是的,除了在后院里做侍女的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女孩,这些院子里没有一个美人。”
王龙知道,他说的是梨花姑娘。一种奇怪的忌妒吞噬着他的心。他突然感到,自己已经衰老了——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大腹便便,满头白发,而儿子却那样苗条、年轻。在这种时刻,这两个人似乎不是父亲和儿子,而只是一个年迈而另一个年轻的两个男人。王龙生气地说:“不准动那些丫头——我家里不准有小少爷的坏作风。我们是诚实健康的庄稼人,是品行清白端正的人。我们家里不准发生这种事。”
那个孩子睁大了眼睛,皱起浓黑的眉毛,耸了耸肩膀,对他父亲说:“是你先说出口的!”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王龙一个人坐在他屋里的桌子旁边,觉得疲倦而孤独,他喃喃地对自己说:“我在家里到处都得不到安宁。”
惹他生气的事实在太多。虽然他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但这件事最使他生气。他的儿子已经看上了那个脸色白净的姑娘,并且产生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