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谢安稀里糊涂地被沈青折从柴房捞出来,还抱着自己写了一半的检讨。
沈郎对着他说了句稀奇古怪的话:“你免费了。”
然后把时旭东推了进去。
他站在门外,背着手,声音平板地说:“时某因盗窃、偷窥、非法监禁,数罪并罚,关禁闭五日。并处罚金。”
罚金——那枚戒指。
一夜大起大落,时某刚从男朋友升级为老公,又一路降格成工具人了。
他站在门边,期期艾艾:“青折……”
青折不为所动:“关着吧你。”
时隔许多年,时旭东又一次体会到关禁闭的滋味。
柴房被清理得很干净,只有一张木板拼起的床,床上有凭几。窗子高而窄,有光斜射入室内,只照亮了一小片地方。
从门到墙是五步,从墙到墙也是五步。一日两餐是林次奴送来的,偶尔是翠环。前禁闭人员谢安中途还送了一次,奉送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时旭东不与他计较,颇有几分正宫气度。
墙上的一个“正”字还差一笔就写完,时旭东已经从普希金背到了鲁迅,这天正到了祥林嫂那句“我真傻真的”,也是吃朝食的时候,他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他听得出来,这个声音属于沈青折。开步不算太大,落地轻。他真心实意地对着门外道: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然后是沈青折冷冷幽幽的声音:“吃。”
他开了锁,把餐盘搁在凭几上,两荤一素,两碗雕胡饭。
四天没见老婆了,小别胜新婚,时旭东赶紧抓住他的手臂,进行餐前忏悔:
“我不该在小休息室装监控,不该跟踪,不该总拿你的东西。不应该喝你喝过的水杯,抽你没抽完的烟……”
“你什么时候……”沈青折内心的问号都快具象化了,咬牙,“判你五天真是判少了。”
他挣开时旭东的手,板着脸坐在了他对面,自己取了一副碗筷,决定不和某个变态说话。
时旭东倒是高兴得很。
和老婆一起吃饭,这还算惩罚吗?这不是天堂吗?
而且相对跪坐,真的很像拜天地的场景。
时旭东从他气色好了不少的脸,落到他的手上。
白皙修长,金色戒指环住了无名指根。
确实是天堂。
他没有取下来。
时旭东看见他执着筷子后端,不可避免地想起来那句俗语:筷子拿得远就嫁得远。
从成都到北京确实不近……
唯物主义者时旭东为自己的爱情又找到一条唯心证据。
时旭东看了又看。似乎是被这样注视着,沈青折不自觉地缩了缩手指,瞪他一眼。
被瞪了的时旭东也觉得高兴,这才看自己餐盘里的饭。
饭是雕胡饭,也就是菰米饭,细长的米粒弹口黏牙,清香软糯。在后世很难尝到,因为产菰米的作物很容易染上菰黑穗菌,花茎因而变得膨大,结不出雕胡,反而催生出另一种常见的作物——茭白。
两荤是炙羊肉和烧鱼。羊肉片得很薄,烤至金黄,边缘微微卷曲,肉质鲜美多汁。鱼是一尾检江里捞起来的黄鱼,浇上去的汤汁浓郁。一素是烩蕨菜。
时旭东看着他挑鱼尾的肉吃,忽然想,猫猫吃鱼都不怕卡刺。
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触动,越想越觉得沈青折真的很像猫,又聪明,又特立独行,偶而会凑过来让人摸,等真的摸上去,又跑远了。很难搞,也很可爱。
吃完堪称丰盛的朝食。时旭东伸手要帮忙收碗筷,看见猫爪把陶碗往一边拖了拖。
时旭东失笑,这是怕他又拿走收藏吗?
但是他已经有眼前这个最好的藏品了,别的无足轻重。
时旭东把碗筷都收到餐盘里,凭几推到一边,这才问:
“不算顺利?”
沈青折不自然地别开脸:“嗯。”
他们最终的决定是分兵。
主力向着西北援彭,大约三成左右兵力并重甲骑兵向西南克蜀,一成左右留守成都。
骑兵不去彭州的原因很简单,彭州有一半是山地丘陵,其都府九陇更是背靠着丹景山,地势不算太平坦,骑兵冲奔不起来,也就无法发挥优势。
往西南的这支偏师由崔宁领兵,还算是进展顺利,昨日已经将双流和温江两座城池夺回,其中砲车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砲车原本就是攻城利器,何况配重投石车是领先几个世纪的军事技术。
如此,整个益州重新回到成都掌控之下。
崔宁在双流稍作整备,并集合当地守军,往蜀州进发的时候,岷江横在了前面。
岷江是长江的一段支流,自北而南,划开了益州和蜀州。蜀州内的几个重要城市:晋源、青城、唐兴、新津沿着这段宽阔江面依次排开。
双方就沿着岷江,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今天仍然在隔江对峙。
这是西南克蜀的情况,而往西北而去的黎逢春部则遭到了迎头痛击。
原本就着意不要打遭遇战,避开沿江的唐昌一线——也就是云尚结赞的行军路线——绕了一个弯,从新繁取道,企图插入云尚结赞的侧翼。
但就在黎逢春从新繁往九陇进兵之时,旁侧的濛阳突然冒出了一支劲旅,打着白狮悬天旗,俱披重甲,重创了黎逢春部,一下打断了成都的进军节奏。
“是贡布卓的队伍,也就是吐蕃设在维州的笼官,”沈青折说,“但这种情况也在预料之中。”
他们进军彭州,本就处于仰攻的不利态势之中,若是一路高歌猛进,沈青折才要怀疑是不是云尚结赞布了疑兵,诱军深入。
黎逢春且打且退,现在重新回到了新繁驻军,和九陇遥遥相望。
“彭州刺史李持好不容易递出来一封信,”沈青折说,“大意是说,九陇还可以再支撑一段时间……他是真君子。”
但也太嘴硬了一些。
九陇如何形势,赶至近前的黎逢春已经一目了然。云尚结赞没能在成都实现的围城之势,在九陇却轻松达成了。
收到黎逢春传回的消息,还有李持信里面故作淡然的姿态,沈青折也是一时心绪复杂。
世界上有孙望丘,也就有李持。
后者才是这片大地的希望所在,尽管他们的下场往往不好。
“不过也还算有好消息,”沈青折笑了笑,“那些被俘的吐蕃人干活很勤快,派他们去修外面的罗城,只这几天而已,就已经修了很多,快把西面建好了。”
或许是怕沈青折一个不顺心,就把他们全都砍了头,拉到城外堆京观。
在吐蕃人中间,流传着诸多关于沈青折的不实传闻,青面獠牙、三头六臂都算是轻的,多半是以呼风唤雨那个层级起步,上不封顶。
据说,有谁偷懒不干活,就会被下凡雷公沈青折召雷来劈。
谢安把这些传闻都报给沈青折的时候,倒让他被茶水呛着了,咳个不停。
时旭东听着,也忍不住笑,一边试图去拉他的手,但被沈青折反手打掉:“干嘛?”
很轻一下,像猫拿爪子拍人。
“你是雷公,那我是电母吗?”
沈青折:“……勉勉强强给我当个扫地童子吧。”
扫地童子就笑,膝行几步,挪得离他近了一点,膝盖相挨。行动间,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时旭东挨着自己侍奉的神仙,问他对吐蕃俘虏的具体处理方式。
这些被俘的吐蕃人少部分是军士,大部分是老幼妇孺,与之一并被俘的还有大量牛羊,现在都散养在羊马墙之内。今日朝食这道炙羊肉就是用的吐蕃人的羊。
古代是有杀俘习俗的,一开始,这些吐蕃人还以为自己要被直接杀掉,因而战栗觳觫者甚众,甚至有跳江撞墙企图自尽的。
但是他们很快得到了安排,统一充作沈青折的家奴。
这些被充作家奴的吐蕃人又被编做一个个小队,去挖沟渠,说是要让郫江改道。挖沟不给工钱,做一点活积一点“工分”,工分可以换吃食,但是不多,仅够每个人吃饱,进度快做得好的有额外工分奖励。
这些高原人很快发现,兑完吃食之后,居然还能有一点剩余。
这些能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也从每个队的领头人那里得到了解答:这是他们的赎身钱,只要达到一定数字,就能从沈青折那里赎身。
至于达到哪个数字,答案让人眼前一黑,三千万——还花了队长们一点时间去解释什么叫“万”,总之,靠这么一点点攒,攒到老死都没可能赎身。
不过还有另一种用途,可以用这些代表着工分的小纸片子,在坊内制定的市集摊子里兑东西,日常用具、器皿,甚至攒到一定程度可以兑牛羊。
“奴隶主,”时旭东调侃,“回去我们俩一起被挂路灯。”
奴隶主沈青折大义凛然:“坚决八小时工作制。”
说了这句,沈青折随即有些恍然:“我自己每天都不止工作八小时。”
还没钱拿,都是公账。
他这是为什么,还不是……想当官嘛。
时旭东看着他有些走神,伸出手,再度试图握住他的手。
这次沈青折没有躲,但被握住后,翻了一下腕,非要在上面压着时旭东的手,压在床榻上。
猫爪在上……时旭东把这个既视感赶出脑海,问自己侍奉的神仙:“座下童子不能拉手吗?”
“原则上是可以的,”沈青折冷酷道,“但是你还在观察期。”
时旭东手撑着床榻,前倾身体,刚要开口说着什么,就听见一声不祥的吱呀声,整个身体往前下陷,旁边的凭几连着餐盘碗筷也倾倒下来。
床塌了!
混乱里,他只来得及把一脸懵的沈青折抱在怀里,护住他的头,自己被菜汁汤汁淋了半身。
两个人相拥着躺在一地狼藉里。
沈青折:“……”
时旭东:“我前几天躺都没事……呃不是说你重量……”
老婆比自己要轻得多。时旭东认真斟酌着用词:“我是说……这床质量太差了,就是木板子支起来的。”
沈青折:“你知道面积和压强的关系吧?”
他忍不住笑,站起身,把人从床的残骸里拉起来。
沈青折忍了又忍,咬牙用手拍他的胳膊:“又拆家,又拆家!”
拆家的小时任他拍,倒是门外脚步声逐渐接近,是听到声响赶来的林次奴,后面不知道为什么还跟着一个神色焦急的谢安。
两个人站在门口,看着门里的一片残骸,还有站得很近的两个人。
林次奴沉默一阵:“……沈郎,府里统共也没多少床了。悠着点。”
谢安神色有些许恍惚,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脚步飘忽地,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