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见这些日子父亲恢复得不错，顾云岚松了口气。把年终奖取出来，还掉了那些欠款，还有些剩余，又和母亲去超市置办年货。
　　　母女俩推着购物车，在人山人海的超市里转悠。趁着父亲不在，顾云岚跟母亲商量道：“妈，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虽然从不觊觎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但也不愿意懦弱地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
　　　母亲上下打量顾云岚几眼：“怎么突然这么说？”
　　　“妈妈，你不觉得委屈吗？”
　　　“委屈啥？”
　　　“我觉得很委屈啊。”
　　　母亲知道顾云岚指的是什么。她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就是命。那是你爸，躲不掉的。”
　　　“不想抗争，就怪命运吗？”
　　　“妈知道你心气高。妈也知道你一个人在北京上班辛苦。不过啊，凡事要往好处想，你看，你的新公司年终奖真不错。这次把你爸救过来，也没欠什么债，你知道妈妈的同事都说什么吗？都说你这个女儿真出息。”
　　　“啊，是没欠什么债。但我们存了那么多年的钱说没就没了。我一直想帮家里翻新一下，甚至还曾想过买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这些想法都成了泡影，这样还要庆幸？”
　　　“人生就是苦一阵甜一阵，古话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面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买点糖吧。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心里不苦，日子就好起来了。”母亲说着，抓了几把促销的散装糖果装进口袋，拿去称重。
　　　顾云岚心灰意冷地发现，自己说服不了母亲。以前说服不了，现在也说服不了。
　　　买完东西，两人乘公交车回家。下了车，快走到家楼下时，顾云岚下定决心，加重语气说：“妈，我不想像你这样自欺欺人了。”
　　　母亲警觉地看了顾云岚几眼：“你想做什么？”
　　　“去年夏天，你告诉我，爸和那个姓杜的女人分手，那个女人转移了财产，他什么都没拿到。当时我气得要死，不过也觉得，既然你和爸都能咽下这口气，那就算了。但现在，我想让爸去拿回属于他的钱。这钱我一分也不要，就希望花在你们自己身上。住好点，吃好点，他后面的治疗如果还需要什么费用，也不用再到处去凑。他把我们这个家当成什么了，收容所？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他不用对这个家负责吗？”
　　　“哎呀，”母亲摆头，“别争了，你爸现在又不能受刺激，过去的就过去了。”
　　　“他两手空空地回来，说一句那个女人转移了财产，这就完了？我没指望别的，就希望他再去问一下那个女人，能不能把属于他的那份钱给他。如果那个女人很厉害，是个泼妇，后面的事交给我，我去跟她交涉。这样也不行？”
　　　“你……哎，你……”
　　　母亲急得说不出话，见她这个样子，顾云岚停顿了一会儿，缓和了语气说：“妈妈，我喜欢上一个人。”
　　　“啊？”没料到话题转变得这么快，母亲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道：“那……那下次有空了带他回来让你爸跟我见见。”
　　　两人走进逼仄的楼道，一边上楼，顾云岚一边低声回答：“只是我喜欢他而已。也不是我一个人喜欢他。别人也喜欢他。妈妈，我不想自己配不上他。我不想自己的家庭是个漩涡，把他拖进来陪我一起沉下去。”
　　　母亲沉默了。
　　　顾云岚接着说：“你放心好了。我会挑一个合适的时候，保证不过激，只是让爸问一问。实在斗不过那个女人，我也没精力跟她纠缠，到时我就死心了，不会再提这件事了。但如果连问都不问，我不甘心。”
　　　到了家门口，母亲掏钥匙开门，小声地叮嘱道：“别让你爸听见，这事先别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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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如常生活了几日，除夕这天下午，一家人在一起准备年饭。
　　　顾云岚和父亲在客厅的小餐桌上包大年初一早上要吃的汤圆，母亲在一旁摘菜。
　　　父亲的心情不错，感慨道：“哎呀，这次多亏你们娘俩，我才能活着过这个年啊。”
　　　见气氛合适，顾云岚提起：“治病用了不少钱呢。”
　　　父亲自知理亏，闷声不吭气。顾云岚接着问：“家里花了多少钱，妈没跟你说过吗？”
　　　母亲赶紧接话：“哎，云岚，大过年的，提这个干什么。”
　　　“能让那个女人把属于你的那份钱还给你吗？”顾云岚尽量用平和的口吻，“毕竟你们一开始是合伙做生意，现在散了，不能说一分钱都不要，整个生意就全部交给她了吧？再说，妈妈这些年过得挺苦的。要是能要回来点钱，倒是也让妈过过好日子啊。”
　　　家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这话揭了父亲的短处，他瞬间变了脸色，嘴角抽动几下，赌气道：“真是，我就不该提这茬。嫌救我花钱了，当时就别救我，让我死了得了。”
　　　顾云岚解释：“我又没别的意思。只是这些钱也不该只让我和妈妈承担，我想着你那边要是能把钱要回来，家里能轻松些。你要是不想再和那个女人联系，你把她的电话给我。我联系她。”
　　　“没有没有，她电话早删了。”父亲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擦了擦手上的汤圆粉，撑在桌上站起身，“我有点不舒服，先去休息了。”
　　　母亲不断给顾云岚使眼色，让她别说了。
　　　父亲回了卧室，砰的一声将屋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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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岚在心里冷冷一笑。煮粉子醪糟蛋，说漂亮话，都只是因为没有侵犯到他罢了。一旦真正要他为这个家做些什么，他便这样不耐烦。终归没有错恨他这些年，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五六十岁的人，为什么这么自私，不承担一分一毫的责任？
　　　她挪到母亲身边，小声说：“妈，你看他。”
　　　“妈早跟你说了，让你放过这事。你看吧，不仅没用，还惹你爸生气。”
　　　顾云岚叹息着：“我先征求他的意见，只是觉得这是他和那个女人的事，最好还是由他出面。如果他是这种态度，我就自己出马了。不用再对他报什么指望了。”
　　　“你……想怎么做？”
　　　“我其实有那个女人的电话号。”
　　　“啊？”
　　　“她不是开淘宝店吗？我在那家店买了几次衣服，又退换货，退货地址的收件人就是杜，手机号我装作顾客打过去试过了，是本人。”
　　　“……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母亲一生谨小慎微，听天由命。现在她双眼圆睁，像要去面对一场不可思议的冒险。她一直退让，总说着不想再争。可要说她心底一点期许、一点怨恨都没有，那也绝不可能。她语气颤抖着问：“真要打？”
　　　顾云岚点头：“我到楼下去打。”
　　　“你收收脾气，”母亲瞻前顾后，“别一上来就跟人吵。”
　　　“我知道。”
　　　母亲到底还是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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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门前，母亲朝卧室里说：“家里没醋了，我跟岚岚去楼下小卖部买一瓶。”
　　　卧室里的人问：“今天除夕，小卖部还开门吗？”
　　　母亲不会撒谎，支支吾吾地道：“开……开的吧？我们去看看。没开门就算了。”
　　　对啊，今天是除夕。顾云岚拉着母亲下楼。如果能在今天把事情解决，就能好好过个新年了。走到离楼房稍远一点的位置，顾云岚在一棵枯树旁站定。她拨出那个电话号，母亲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她。
　　　电话铃声响了快一分钟，对面才接通了。是一个……一个非常淡定而胸有成竹的声音，“喂？”
　　　顾云岚说：“我是顾云岚。”
　　　“嗯？”
　　　“顾建明的女儿。”
　　　对面轻轻笑了几声：“抱歉。他很少跟我聊之前的家庭，刚才听到你的名字，我没反应过来。”
　　　“现在方便说话吗？”
　　　“稍等。”
　　　顾云岚反复琢磨自己准备好的说辞。过了一会儿，对面好像换了个安静的地方：“你说吧。”
　　　顾云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而专业，摆出谈判的架势：“我不知道顾建明跟你有没有领结婚证。但是，我查了你们服装品牌注册的时间，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和我妈离婚，因此即使你们登记了结婚，这家服装公司也应该算是你们的婚前财产，他如果退出，应按当时约定的占比份额，将资产折算为现金支付给他。该是你的，他一分也不多要。但该他得的，你却在分手前偷偷进行资产转移，真的要贪这么多吗？”
　　　顾云岚本以为对方会撒泼，会死不认账，会破口大骂。但对面的人居然笑了，像在笑一个小孩子幼稚：“姑娘，你多大了啊？”
　　　是想摆长辈的架子压人？顾云岚答道：“我工作好些年了。”
　　　“是大人了啊。”
　　　“你想说什么？”
　　　“既然不是小孩子了，要指控别人前，先确定好事实，不是吗？”
　　　“什么事实？”
　　　“我跟你爸好聚好散，没必要搞转移资产这种小动作。我做事随心所欲，但不喜欢拖泥带水，金钱上的牵扯最无聊，我怎么会给自己添这种麻烦？跟他分手时，所有的钱都清清楚楚地打给他了。你要是不信，我马上可以发转账记录给你看。”
　　　顾云岚愣在原地，她分不清是这个女人谎言说得太真，还是父亲一直欺骗了母亲。她从没想过这种情况，准备好的大段说辞没有哪一句能用上。
　　　“姑娘，要让你相信我也挺难。这样吧，你去问问你爸，看他怎么说。还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不过我现在在国外休息，不一定能接到。先挂了。发信息给我也行，语音信箱留言也行。需要转账记录的话，我随后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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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岚捏着手机，一种被愚弄的屈辱感将她吞没。她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开口向父亲的第三者要钱。她没想到结果竟是，父亲的第三者得知她们母女被父亲欺瞒，竟还要反过来帮她们提供被欺瞒的证据。
　　　母亲见她的神情不对，小心地问她：“怎么了？那个女人说什么？”
　　　顾云岚眼里噙满泪水，她无法冷静下来，无法克制，她一步步走回那个家。打开家门，推开卧室门，见父亲躺在床上玩手机。顾云岚深呼吸了一次，说道：“她说钱都给你了。”
　　　“什么钱？”
　　　“你告诉我。哪一句才是真的？”顾云岚忍不住哭出来，边抽泣边问，“去年你跑回来，说服装店破产了。当我发现服装店没有破产，妈又跟我说是那个女人转移了财产，你一分钱都没拿到。我刚才给那个女人打了电话，她说钱都给你了。到底哪一句才是真的？你能不能一次给我透个底，不要一次又一次编出新的谎话骗我们，我保证不生气，保证原谅你。只要你给我说一句真话，好吗？”
　　　父亲盯着手机屏幕，他在打QQ斗地主，游戏那欢快的背景音乐是那么刺耳。他还在按键出牌，连正眼看顾云岚都不敢。从他的这个样子，顾云岚相信了，那个女人说的是真的。
　　　她崩溃地大声嚎啕：“你不是我爸爸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妈妈？你为什么……”
　　　“是她转移资产也好，不是也好，反正钱没了。你不用管是怎么没的，跟你们没关系。”父亲说得很急，被呛得咳了几声。
　　　母亲见状，赶紧拦到顾云岚面前：“云岚！够了，你别再说了。”
　　　“我就想听到一句真话，不可以吗？钱没了，那到哪里去了，怎么没了。为什么钱没了，就跑回来找妈妈和我啊？”
　　　“你就不想我回来找你们，嫌我给你们添麻烦了？”父亲从床上起身，“我走行不行？我这就走。”
　　　“对啊！你回来是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现在遇到问题，你不想办法解决，就想着又走掉吗？”
　　　父亲黑着脸，一边咳一边跌跌撞撞地要朝外走。
　　　“大过年的，别闹了，别闹了。再让邻居听见了。”母亲哭着上前拉开他俩，先把父亲劝回卧室躺好，转而指责顾云岚，“我都说了，我不想争，我也不图你爸的钱。一直让你不要再管这件事，不要抓着不放，你怎么就是不听？”
　　　“妈妈，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我是心疼你啊。”
　　　“不用你这么心疼我。你是不是嫌家里穷，让你丢人了？你现在是要逼死你爸吗？”
　　　这句话像一个铁锤，它锤在顾云岚身上，把她的一身防备锤得粉碎。那些为了保护妈妈长出的硬壳分崩离析，她从未像今天这么痛过。她终于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坚强，到底是白忙一场。
　　　“是啊，你不需要我。”她冷冷地说，“家里也不需要我。”她连行李都没收拾，只拎起挎包揣着手机就打开了门，“之前请了一个月假，工作落下很多。既然不需要我，我还是回去工作吧。”
　　　“顾云岚……”
　　　“放心好了，我又没什么病，能照顾好自己。他才需要你照顾。”顾云岚指了指卧室里的父亲，“我真没事。我就是觉得……”她挤出一个苦笑，“还是回去工作比较好。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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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黄昏，小城市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传出年夜饭的气味。油炸东西的声音，炒菜的声音滋滋地响着。电视里是欢快的音乐，一个短语不停重复着——回家过年。过年回家。
　　　顾云岚等了半小时，才叫到一辆网约车。车主家在省城，刚好现在要回去过年，顺路捎顾云岚去机场。
　　　空荡荡的机场几乎没有人。还有最后一趟飞往北京的航班。
　　　顾云岚没有犹豫，买票登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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