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将军在侧

书名:汉武妖娆 作者:汉滴 本章字数:10027 下载APP
一声震裂晃至耳边,地动山摇,石破天惊,暴风疾雨骤至,倾面而来,势如猛虎,我从夹缝中破出,身子被惊涛骇浪席卷,跟着巨石急坠,直觉要被打入漩涡深处,永入暗夜。
  惊涛拍岸,乱石穿空。断层石崖罅隙间,黄泉飞泻直下,山鸣谷应,两岸苍山将天地挟持,一时山崩地裂,四海倒注,我瞬间被激流吞噬。
  去往阴间之路果真遍布荆棘,黄泉狂暴无情!
    “丹心!”水声激昂如雷,我听得一声惊吼,声震长天,盖过江流咆哮——那声音似在唤我。
  “卫青?”我一张口,水流便往腹腔里冲,心肺欲裂。容不得我遐想,一阵劲风鼓面而来,锐如鹰隼利爪,从我身后掠过,勾起我身背,逆着水注将我托起,一路劈波斩浪,扶摇直上。冥界神明似有感知,一时风声大作,飞瀑卷作白练,化作漩涡回旋。
  恶水来袭,我浮沉不定,几乎被旋入漩涡,恰在此时,一股大力将我从水中拽起,耳间闻得沧海龙吟啸声,势如云起龙骧,瞬间离了水毁,大浪销于无形。
  “谢神将军相救!”我不能视物,意识涣散,可心愿未了,即便言语不清,也仍作坚持,“过了这忘川河,前方便当是奈何桥,将军可否容我……不喝孟婆汤。”
  水声激昂,我所言如坠空谷,久久不得回应。
   “若能在奈何桥上食得龙爪花,便可带着前世记忆,再入六道。”我曾听闻“三生石”与“彼岸花”传说,而今身已死,魂魄尚未消散,依稀望能知晓远方故人亲人音讯。
  “丹心……”再闻得这声呼唤,我久久方明白过来,泪珠不自觉地自眼角滑落,凄冷无声。
  “怎……可……”舌头蜷缩,喉头打结,我不敢相信,这是卫青吗?卫青败了,他这是随我下黄泉来了?
  “不!”我挣扎着坐起,只顾用手掌抚摸他的面庞,我看不清面前之人模样,待抚至鼻尖眉骨,我已然可知面前便是我日思夜想之人,惊得颓然坐倒。
  “怎可……怎可……负了我!不成功便当成仁?不,你只能胜,不能死,你骗我!”我哭诉,腰间被束缚,身子被一双有力臂膀锁得死死。
  “丹心。”气息扑面而来,热如醇酒,我探不出丝毫腐败气息。
  “我活着回来见你啦!”声音低沉有力,我闻言身子僵住,贴着腹间的那双手更是加了力道,似在要我感知他的存在。
  “我怎看不见你……”我颤抖着双手,试图触碰环于我腰间那双手,我只轻许触及,那双温热大手已将我手心覆于掌下。
  “你久未见天日,难免不适……”言语清晰可辨,是卫青,我禁不住再落泪,我信他没死,他活着。
  “丹心,我未有爽约,可终究还是迟来一步。倒是你,为何不再耐心等我,哪怕片刻也好?也罢……属我最是无情……”
  “卫青,你能活着就好。丹心不知身在何处,今日得以托天神相助与你冥界相会,知晓你无恙,虽死无忧。何况此生从未与你如此亲近过,今日亦得满足。”我絮絮不止歇。
  恰在此时,唇瓣一阵温润,我惊慌忐忑,不敢置信,他却蓄意轻挑我唇瓣,我毫无防备,可浑身上下都有了知觉,确信自己活着,再无疑虑。
  卫青离开我的唇,贴着我的脸颊和我说话:“这下你总当相信,你我皆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情有欲!此非黄泉,若再言死,我可要再亲你,你可莫要怪我!”
  “流氓!”待我回神,我仍不可置信,这是一向待我冷漠的卫青?我又羞又恼,背转过身,不愿理睬他,想着过往,竟啼哭起来,“卫青,你没有心,你把我伤透了,差点让我抱憾终身。”
  “刘丹心,我把你放在心上的时间,可比你更早。早在你让我假扮曹时的时候,还记得我让你为我宽衣系带吗?若非想接近你,怎会做如此亲密之举?至于清河殿,见了你的容颜,可算是刻骨铭心;在渭水河畔,知你感伤,我多想牵你手,可又从来没有契机……”卫青为自己解释,“至于在南疆时,你我二人都中蛊毒,命悬一线,实在无法顾念儿女之情?直到我寻访到八公才稍稍安心。只是丹心,我从来辨不清,我在你心上究竟是何位置?”
  “现在还辨不清吗?你可真是愣头青。”我口气冷淡,他可真是愣头青,我为何会喜欢上他?
  “当然。”他边说,边再一次抱紧我,高兴又内敛的声音,“我确信,我爱的人也爱我……丹心,你心里有的不是其他人,也不是陈耳,不是曹时,而是我——卫青。”
  “算你识趣!”我原谅他让我受的委屈,慌张地抱住了他,紧紧箍在怀间,贴着他厚实胸肌,待温暖浸润我全身,我骨头磕出声响,一时涕泪交加,口中不停歇地唤着,“莫要再离开,卫青……”
  “好,我答应你。”他应着,伸手抚我脸,指尖滑过我眼睛,我虽看不见,却也感知一片清明。
  “你先安心。”面上一片轻柔,显有绢帕蒙上双眼,我不自觉地抓过卫青的手,他一感知,便覆掌盖上我手背,要我安心。
  “莫怕!”他将我拦腰抱起,一步步走开。我鼻尖能感受他热烈的气息,心情欢愉,盼着能脱了累赘,能亲眼见上他。
  “丹心……”声音极是温柔,我被他抱着,如腾云雾间,飘飘欲仙,“你暂在此休憩,我会很快回来。”
  我坐于地上,膝下柔软,卫青已给我安置妥当,可我却还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肯抽离。
  “勿怕,我只收拾些柴火。”他拍拍我的手,宠溺地点点我的鼻尖,“已至溪边,你不可急着吃食,我先打些溪泉将就。”
  “多久回来?”我极是任性,不叮嘱他快些回来,却要他给出确切时间。
  “须臾一刻。”回答极是简练,我恋恋不舍地抽回手,安心坐着,听着他脚步声渐远。
  卫青走后不多久,我听得步履声轻快,正向我行来,我刚被平复的心绪又开始躁动,惊喜不已。
  “卫青!”我叫着他名字,却听不得他回应。
  我正急迫,欲再喊叫,遮眼纱上又被蒙上一层,仅余的一点微光都已不见,我知他和我打俏,咯咯直笑,“别闹了,青……郎!”
  我羞涩低头,淡笑不语,蒙着我双眼的手掌霍地松开,转而拾起我衣袖,轻拽着我,一步步引我上前。
  “这是要去哪里?”我随他行走,走至半路,蓦然停驻,我拉紧衣袖,正待发问,身后之人将我衣裳一扯,直往胸间带,我本以为我会倒在他怀间,却不曾料想,他的手环于我的腰际,反倒顺势将我往地上一步步放倒。
  身下绵软如缎,我身如柳絮,柔韧如丝,面如春桃,羞涩娇憨,极是期盼又害怕着将生之事。
  “卫青。”他亲吻着我眼睛,我眼皮跳动,羽睫张合,喃喃唤他名字。
  “住手!”这一声唤,醍醐灌顶,我如受重击,蓦然张开眼睛,扯走纱布,隐约看清覆于我身上之人。
  “你是谁!”我睁开眼睛,却见一张不认识的俊脸,惊吓不已。
  我刚想追击,未及卫青赶至,他已抱头窜梭。
  “丹心,你可有事?”我恰可睁开眼,见着他羞愧难当,卫青凝眉望我,晶亮的眼睛满是忧虑。
  “无妨。”我点头应答,身子绵软,气虚无力。
  卫青站直身子,手持干将剑,望向远处,目露愤意。我见他面色沉郁,锋芒敛起,知他为我担忧,却见他垂首望我,将我浑身上下打量个透,目间锋芒毫无矫饰,口气冰冷,“不追了!”
  “对不起……”我急着唤他,他却不睬我,转身欲走,我急喊,“你答应过,不离开的。”
  “不会离开,只是暂不想见你!”他拧巴着眉头。
  “我……”我细致查探自己,发觉自己只鬓发散落,并未有失,稍稍安心。
  “丹心并非……有意惹你生气……”我抱着身子,蜷缩在一侧,浑身禁不住颤抖,“我以为……那人……是你……”
  立于远侧的人,闻言奔了回来,俯身紧紧抱住了我。
  “席天幕地,云雨巫山;岂不尔思,畏子不敢。”饶是艳诗,我口蜜腹剑激他,望他能记起我心意。我脸红耳赤,胸口燥热,如有小兽抓挠,我怕卫青怪咎,闭上眼睛,不敢喘声。
  耳鬓有吻落下,耳垂受着撩拨,我直感脸已一路红至脖子上,胸口发胀。
  他从我脖间探到我樱唇,再至口齿深处,我再也不似方才呆板,热情地回应他,双手更是不安分地在他胸口圈圈点点。
  他还只吻着我的脸,挑逗我的唇舌,我鬓发已是散乱,他将双手扣于我发间,梳至脑后,隔着发丝,吻一一落下。
  我开始解他腰间绶带,他按捺我的手,不容我闪避,定定望我,“当真?”
  “丹心一厢情愿。”我只望了他一眼,那眼睛亮的吓人,我不敢多望,将头撇在他肩头,娇嗔,“女儿家面薄,望青郎莫要推辞。”
  他深望着我,加重力道吻我脖子,我脖颈酸疼,任由他双手肆无忌惮游走,衣物一层层被剥离。我躁动不安,目不转睛望着他,他神情极是专注认真,一本正经,我心存怜惜,心下更是渴望。
  “卫青!”衣物褪尽,胸脯傲然耸立,夜风轻抚,似晚风吹皱湖面,涟漪泛起,我经不住激颤,将身子贴在他一样裸露光洁的胸间,伸手紧紧环住他。
  他紧紧抱住我,亲吻我的眉,亲吻我的肩,亲吻我的胸脯,极尽细致地爱抚,我娇喘连连。
  我应和着他,却不敢闭上眼睛,将他浑身上下细致探究,如此精实有力的身骨,如此康健的麦色胴体,那十几处伤疤,极是狰狞,我一一抚过,哀叹不已,泪落其上。
  “拜你所赐。”我亲吻他胸前伤疤,卫青面露浅笑,眼神温和,我极少看卫青笑,而今见着,只觉暖阳煦人。
  清泉边畔,泉水叮咚,低吟浅唱,声声轻快;桃花漫飞,云间洒落,落于风中,轻舞飞扬。
  我紧握着他的手,望着那双平日晶亮的眼睛,只存我的影子,在落英缤纷中,在我漫飞青丝中,渐染情欲,渐渐迷离。
  我紧紧拥住他,啃噬他肩膀,将自己嵌到他身骨里,任他奔腾在我血液里。落红点点,染上将军衣氅,晚妆初了明肌雪,醉拍阑干情味切,我愿与他永生为好。
  “丹心。”春风一度,我和他额间都布满细密唇印,“要先委屈你了。”
  我脸贴着他的胸口,任发丝缠住他身子,我矢口否认,定定望他,他目光如昔,弥满温柔,如月染愠色,“将军有此心,丹心已是知足。今日的……往日的……丹心皆受了,还是念着将军的好多,到头来并不觉得委屈。”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当日之辞,言犹在耳,你可知我是如何应答?若没有你,我早已了无牵挂,一去无还,多半战死沙场。可我胜了,当我扬鞭归来,我是多么的惊喜,多么盼着亲身告知你我已凯旋,告知你我心中所思所想,可一入长安,我便得知你已身死……当时的痛苦绝望,身如受了车裂炮烙酷刑,比万箭穿心更苦痛,方知我的心已不知不觉旁落……整个人,就似失了魂一般……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我未抓住,便永永远远地失去了……好似这一辈子,我再也再也找不回来……”言及此处,他闭上双眼,我十指紧扣与他交握,怕他有失。
  “丹心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我握着卫青的手禁不住颤抖,望着他的目光却是十分坚定。
  “老天悯人。皇上一直抱着你,呆坐在宣室殿内,茶饭不思,任谁叫唤都不肯听闻,更不容许一人欺近。皇上一直守着你,三日之后,我快马奔回长安,太后强要皇上出了宣室殿,迎接功臣,此时皇上方肯放下了你。皇上终是答应太后放手,但皇上下旨要将你尸身还归赵信。”卫青面色苍白,我知他回忆痛苦,轻吻他额头,使他放松些,“退朝之后,我竟毫无理智地往昭阳殿奔去寻你。好在姐姐唤住了我,我方不致铸成大错——作为臣子擅闯后宫。姐姐告知我,她在你的药中作了手脚。你喝下的是不死药,大约三四日功夫,你可假死转醒。姐姐的话,将我从浑噩中惊醒。我再追寻去时,太后已竟将棺榇交予赵信部下雷被,雷被更是私作主张,改弦更张,要将你沉尸壶口!”
  “青儿……你定也跳入了瀑布之中……不然怎会救得我……”我笑意温柔,又会心又惊喜地仰望着眼前之人,我的男儿,浑身是胆。
  原那声巨响是棺椁随瀑飞流直下,是要我葬身鱼腹。
  “嗯?”卫青应我,原是为这一声“青儿”,我见他发觉,俏皮道,“我喜欢这样唤你……我想与你再亲密些……”
  “丹心。”他在我耳间唤着我名字,将我拥得更紧,“卫青何其有幸能遇见你,当日已知再与你相持,定会入万劫不复深渊,一颗心会被你锁死,可我终还是抵不过……我为何不待自己再残忍些,待你再狠绝些……当日在苗疆,我便抛不下你,知你一人在江畔,不顾自己已沉醉不清,还去寻你……结果终是……半路而归……当日也不该因记挂你,风雪萧瑟中独自寻你至长安老家……更不该在出征之时,力排众议,顶着骂名,入未央宫中,只为再见你一面,令我心旌摇晃,为私情所束。 凡心所向,素履所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卫青言辞掷地有声,我眼角热乎,满心欢喜,听得他软言细语,“当日一直想应你,却迟迟未作答,今日说与你听。如此情话,我只说一次。”
  “丹心不知你……竟也是如此想的……”我无语凝咽,喉间哽咽。
  卫青指尖划过我的眉,亲吻我的眼眸,“多美的眼睛,多魅人心魄,怪不得我每遇上你,所作所为皆不合常理,不合理喻。纵然一往情深,可卫青是臣子,若对你心存奢望,那便是大逆不道。卫青心绪繁杂,不知该如何面对你,该如何与你说清巨细,只知处处避着你,始终不愿相认……当日见你在承露台上散去青丝,见你遭人胁迫,我才知自己应当早些向你表明心意……可卫青终究未能为丹心担得一分苦痛!百转千回,甚至让你成了皇上的妃子,而非我的新娘……差点让你我抱憾一生。”
  “青儿,我若成了皇上妃子,你可否会有介怀?”我试探着问话,心底极是忐忑。
  “怎会?”卫青矢口否认,晶亮的眼睛闪亮,望人的眼神极是真诚,“大丈夫不轻易言悔,可若你有失,卫青只会让自己悔恨、难过、自责……”
  闻言,我靠紧他的肩头,泪滴蓦然垂落。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心怀天下千秋,唯独容不下要割舍的,却偏偏是你?再大不忠不义,大丈夫一肩可扛,可对你无情,卫青却如系千钧,担不起又放不下!”卫青拭去我的泪,揽过我的肩。
  “丹心,你可知道,我晚来一步!”卫青咬牙切齿,还是愤恨沉棺之事。
  “死无葬地,或许……为他人所辱。”如此关切我,我受宠若惊,佯作不知所云。
  “为他人所辱?”卫青轻笑,将我拦腰横抱怀间,星眸璀璨,毫不掩饰心头霸气,“想得到美,这一世,你休想逃出我掌心!”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爱的人,他也太过不容易。我能活着,之于他是救赎,是宽恕,还有——相爱。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卫青已然睡去,口中梦呓,所吟竟是《葛生》。我垂泪不语,呆呆望他,望他的脸、他的眉,想着他的眼,并数过往回忆,终不愿睡去。
  “你醒了。”东方泛露鱼肚白,桃花接流水,我无暇顾及,只痴痴望着那双蓄满锐意的眸子复归清澄。
  “好似……我睡了很久。”卫青讪笑,淡然望我,他笑得极是好看,飘洒脱尘,卸了防备,眼睛晶亮透着狡黠。我低头,恰好探见脖间道道深紫,一时忸怩,面色绯红。
  “荒野村妇,无米可炊,青儿你可是要跟着我挨饿啰!”我打趣道。
  “美人在侧,山野素食,亦是珍馐;以泉作酒,犹留香醇。”卫青不以为然,乐此不疲。
  “你定是饿极了。”他径直走过来,撩起我鬓发,声色温柔,目露关切。
  他边说边取出昨日取的翠竹,挥剑斩落最中心的三段竹节,又横着劈作两半,麻利地生起火来,取下的半面竹筒上铺满卫青取来的点点碎米,清泉碧透,卫青将其置于火上,噼剥声响起,只须臾功夫,飘香四溢,青青竹节上爆出水珠,馋眼至极。
  “你这几日,只能喝粥!”终于待到卫青将热粥送至我面前,他极尽照承,亲手舀满一竹片,细细吹凉了送至我唇边,那眼眸里的煦意,直要将我融化,我顾不及喝粥,将手按在他的手上。
  “丹心从匈奴逃难,若没有阿娘阿爹那碗粥,便冻死饿死在匈奴雪地。”我抚过他的眉眼,亲昵喃喃,“最念之人是你,最亲之人亦非你不可!”
  “丹心!”卫青止住我,要我安心,“一家人一家亲,若非我姐姐偷梁换柱,我纵然归来,又岂能再见得你?”
  “亏丹心还出口相污,责难她忘恩负义,用心险恶。”我当时数落,王太后定也记在心上,会存心防备子夫。
  “姐姐亦是有情有义,通情达理之人。”卫青攘过我的腰,在我耳边安慰,“姐姐记挂当日你的救命之恩,才会冒死相救。你虽言辞激烈些,可却使姐姐与你撇清干系,你的生死也不会再受猜疑,宫中也免了蜚短流长,也不碍姐姐再在太后边上继续当差。”
  “丹心,孟门有十景,待你品下粥,若有力气,可随我一道探奇。”我点头唯诺,一口一口吃着他送至嘴间的米粥,清香软糯,溢满心田。我久未食,只觉天地间,再没有馔玉能抵得上身前美味。
  “东溪山涧而出,经五十余里,盘折西流,水清如碧,此为东流环碧。”溪泉如美人环佩,随步履轻摇,叮咚作响。我忆起昨日洞房花烛夜,泉水作乐,月光为烛,天地为室,桃花为媒,不由娇媚低首,偷眼望望卫青。
  “山楞幽泉,清冽如玉,有嘉禾合颖之祥,固名‘灵泉吐玉’。”未走几步路,又得一处溪泉,清碧如洗,卫青遥指道,“溪水宽而不阔,急而不湍,此水有灵气,最适美人浣纱!”
  再有黄河晚波,奔涌袭人,雄如虎跃;孟门河西,朝霞灿烂,晚景如画;翠柏云屏,古柏成林,望之如屏;孟门洪水,大禹遗旧,神女有音。
  “望夫成石,何其凄婉。”我倚靠在卫青肩头,想起巫峡神女,禁不住感叹,“可若心里只存他,求而得之,求而不得,生死执念,窥看不破,又有何要紧。”
  “少时少犹疑,韶华莫相弃,白首不相离,轮回勿相忘。”烟波浩渺,江暮沉沉,晚霞迎面渐落,青山隐隐,我思绪漂浮极远。
  他只将我揽紧了些,扣住我的手,十指交缠,我呼吸绵长,只觉周身皆是他的气息。
    “丹心,美吗?”卫青从身后缓缓放开我眼睛,我缓缓睁开眼,望见眼前之景,我屏气凝神,无法言语,只觉一说话,幻境便要碎裂了般。
   “往西北观,水中月影被水流劈作两瓣,飞舞倾泻,如双龙戏珠;往东南望,两道月影相交,大圆月拖着条尾巴,光芒交织,如火凤涅槃。当真造化钟神秀,鬼斧巧天工。”卫青啧啧称叹,我方敢相信眼前真实。
  我爱极明月,胜数月相,可从未见今日月景。水光幽蓝,粼粼泛光,奇石自瀑中出,飞瀑分作两路,乘月倾泻而下,落于湖中,月影轻笼雾纱,晃荡水光点点。水流汇聚湖心,又自东南出,东南处水波平和,其下又得落差,月影随波而去,迎面而来,风姿轻盈绰约,如金鱼游弋,又如菊花开散,瑰丽大气,周而往复,不见消逝,本是极清晰柔和的月影,却是数不尽、看不完,美轮美奂精彩纷呈,我竟生光怪陆离之感。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明月影沉沉。”我禁不住感喟,“真美!要是日日能见着,那该多好!”
  “你若愿意,可长居此间。”卫青见我笑如弯月,宠溺望我。
  “丹心照明月,明月向丹心!”我满口应答,心有期许,感激地望着卫青,“你待我真好!”
  卫青笑而不语,只拉着我的手,我欢喜眼下,禁不住翩翩起舞。
  “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并著香肩,笑卷飞花携;夜扑流荧,惊起双栖蝶。瘦断玉腰,风月不曾闲。”卫青望着我笑靥如山花烂漫,欢快得如只嬉戏孩童,心绪亦受感染,眼角含笑。
  卫青果不食言,花了两日功夫,亲自动手搭制竹屋,我一时兴起,也随同搭起草庐,可竟被卫青笑话,我不服气撅嘴,“所谓夫唱妇随,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卫青自不会放过我,骂不过我,心里有气,揪着我脖子不放。每每此时,我得理不饶人,愤愤瞪眼,“青儿何必如此急切?”
  如此撩拨,卫青气难下咽,横眉指着我,“我倒是真想收拾你,看你奈我何?”
  莺啼绿柳下,芙蓉帐暖时。我依偎着他,夜夜醉倒榻侧,但愿长醉不复醒。可我心知肚明,我与他独处的日子,渐渐将少。
  卫青常出去打探消息,从他口中,我隐约得知,伊稚斜安然回归单于庭,匈奴三王也尽撤大军,马邑伏兵未果,汉匈戎事风云突起。卫青心有顾念,好不容易争胜回来,重获刘彻信任,正思精忠报国,心性如他,隐忍自持,怎可舍弃?
  我于心不忍,不愿他为难,先行开口,“丹心曾闻,女子若出嫁,三日必访家省亲,此为归宁。丹心心念老母,盼能归还。”
  卫青并无回答,惊愕望我。我轻扯手指,避开他眼睛,又道,“将军只消送我回至家中便可,只消看得老母,丹心便会回归此处。”
  “此处离长安逾百里,你来去不方便。”卫青关切。
  我执意推脱他的挽留,以《泉水》劝慰道,“我思肥泉,我心悠悠——丹心思母心切,将军可送我归于家中。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将军思国,当直入未央宫。”
  卫青紧握我的手,二人一骑,风尘仆仆直入长安。未至家门口,我便长啸一声,果然唤来了飞红巾。好马能识途,那日我刺杀伊稚斜阴谋败露,飞红巾果是回了长安家中。再见老母,她已三千银发如雪,面上褶皱更深,双眼凹陷入骨,再也见不得昔日风韵。
  我着女儿装,挽妇人髻,跪立门前,待她训斥。却不见她言语,阿娘长望我一眼,神色淡漠,转而望向立于几丈远开外的卫青,面色颓然大变,径直往家中拾起扫帚,匆匆往回赶来。
  “丹心,你欺瞒阿娘你是女儿家不说,竟会和这厮在一起!”阿娘怒气冲天,操起扫帚便往我背上拍,下手狠重,我脊骨欲断。
  “阿母,你我之间确有误会,容卫青同你禀明!”卫青担忧我,亦怕节外生枝,扛着阿娘往屋里塞,我怕阿娘有失,赶紧起身跟上。
  卫青将阿娘按捺塌上,稍一放手,阿娘便极是厌恶望我,“你同这小子,已至如何?”
  我这才注意到阿娘言语,口音与往昔相去甚远,我惊望,阿娘门齿竟已脱落。
  “阿娘!”我心酸难受,如受重击,不顾阿娘下手毫无情面,上前跪于她膝下,抚着她的手唤她。
  “你与他怎么样了,你告诉我?”阿娘鬓发散落,眼如银铃,极是恐怖,“你敢欺瞒我一分,我便死不瞑目!”
  “阿娘?”我不敢置信,眼前是一向淡定从容的阿娘吗?怎会如此疯魔,我摇头不信,抓着她的手摇晃,口中哭诉,“丹心已决意与他结为夫妻。”
  若阿娘嫌弃我不贞不洁,她老人家怨恼,我定会解释明白,阿娘识礼,断不会为难我。
  “很好……很好……小子……你果然赢了!”阿娘目色空茫,口唇青紫,嘴角竟挂着鲜血,类极鬼魅。
  “阿娘,莫要吓丹心!”我张皇失措,双手颤抖,抱着阿娘身子。
  “阿娘知你入的是未央宫……”阿娘捧着我的脸,三千白发蓬松散乱,“阿娘未去匈奴前,也是未央宫中的人,你阿爹是服侍阿娘的宫人……阿娘与先皇有过纠葛……因而有人用毒药、巫蛊害阿娘,阿娘因此掉了未满九个月的孩子……后奸人再下毒手,阿娘被骗至匈奴,此时阿娘也已再有身孕……生得的是男婴,是皇子,岂料吾儿在匈奴再遭人毒手,竟被人用糟糠活活……噎死……阿娘幸得你阿爹照顾,侥幸活命……我期盼你入未央宫,能实现我未完成的志向,能有一番作为,你也口口声声说要做一番事业,你现在竟耽于儿女私情……”
  “阿娘!”我抱紧阿娘,有些无颜面对她,纵使她并非我生母,却也给予了我足够的爱,“我让你失望了……”
  “自你不见后,这个人……一直鬼鬼祟祟游离檐下……暮时至,常立于窗下……着青袍……装神弄鬼,诡异至极……”阿娘指着卫青,眼珠兀出。
  “阿娘,卫青不是这样的人。”我搓着阿娘的手,不信阿娘是受卫青惊吓,才神情萎靡,“宣明民巷大火,便是卫青为保全百姓,亲令大军后撤,以致错失军机,身负重罪!”
  “他是为报复我,不如此做,他怎能赢得你的芳心!”阿娘置若罔闻,自顾自呢喃,“每至夜间,他便会恫吓我……手持吾子傀儡,一针针往他胸口上扎,还往他口中塞糟糠……吓……吓……”
  阿娘言语不清,神志模糊,卫青看不过意,正欲上前,却听阿娘指着他,“别过来……就是那夜你惊得吾儿号啕大哭……才害得我摔了门牙……巫蛊……诅咒……就是他布的……不得……好死!”
  “丹心……阿娘要走了……”我握紧阿娘的手,忽感身下湿热一片,酸涩心痛至极,阿娘竟无端失禁,心绪牵动虚身,她本羸弱,今日竟……
  “你答应我,一定……一定……不要同眼前之人有瓜葛……他是害死阿娘的人,他有图谋……他是祸首!”阿娘说完此话,口中流血,口鼻青紫,眼睛瞪大,瞳孔散乱,面无光色,竟已死去。
  “阿娘!”我绝望哭喊,只感自己被撕扯着,毫无招架之力,我不住摇头,可直至她气绝,我也没答应她。
  “丹心!”卫青唤我,我目色空茫,垂首不答,他又近前拉起我的手。
  我无力推挡,俯身倒入他怀中,口中自语,“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是夫人……是太后……她要阿娘死……”
  “节哀顺变……”卫青安慰我。
  “我虽信你,可阿娘散落的三千白发,那无助凄婉的眼神,如鬼泣般的怨咒……足够我回忆一辈子……而今,我还又有何脸面,毫无拘束地在你面前?”我极是痛苦地哭诉,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卫青。
  卫青被我话语一塞,说不出话,双眸黯淡,隐含血光。
  “容我一人静静。”我轻轻抽出手,卫青复而又将掌心压在我手上,我再作挣扎,却是无能为力,他见我罢手,将我的指头拉得更紧,我隐隐生疼。
  “我会一直在你身侧!”卫青并不放手,面色如铁,“你先处理好丧事,我会避讳。这里并不安全,完事,你便随我回去。”
  “我想一个人独居,好好想想何去何从。”我决意离开,底气却是不足。
  “听我的。”他的语气平和,却透着不容分说的坚定。
  我终不忍拒绝他,靠在他肩头,心中苦涩无力。我爱的人呵,你为何这般近,却又离得那般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