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十一章

书名:中国思想简史 作者:(日)武内义雄【著】,汪馥泉【译】 本章字数:6557 下载APP
前汉的经学
第一节 易学
秦始皇焚书坑儒,儒家的经典被烧弃,学者逃匿,于是儒学的传统完全沉没在黑暗中了;只有《易》,因为被看作卜筮之书,结果,逃避了灾厄,其传统能够不绝。因此,汉兴,最早显现的,是《易》的学者。试依据《史记》及《汉书·儒林传》,表示易学的传授如次:
上表是极其简略的;但是由于这个表,《易》的传授,可以很明白地知道。
在《汉书·艺文志》中,除《王氏易传》二篇、《杨氏易传》二篇、《周氏易传》二篇、《丁氏易传》八篇、《服氏易传》二篇之外,还有不见于上列传授表中的《蔡公易传》二篇、《韩氏易传》二篇等,这可以想象,在汉初,易学是如何地兴盛。这些易家,都重师法,不妄加自己的意见;只孟喜的《易》与京房的《易》,很有特色。
孟喜,东海兰陵人,其父孟卿是《礼》与《春秋》的学者,喜曾从田王孙学《易》,后来得阴阳灾变之书,把它附会到其师田生身上,诈称其师田生死时,枕着喜之膝而传授的。同门的梁丘贺,反驳孟喜的宣传,说田生是由施讎看护着而死去的,当时孟喜已归东海,不曾有这样的事情。后来,《易》的博士有缺额,有推荐孟喜的人,但是,当时的天子,因为孟喜改易师法,没有采用这个建议。
京房是焦延寿的弟子;延寿,据说曾从孟喜学《易》,但同门的翟牧及白生,却不承认。后来,刘向校订秘中之书的时候,将各家的易说,加以比较研究,都以田何、杨何、丁宽为祖,大义相同,惟独京房易是异党,说述灾异,这恐怕是焦延寿得了隐士之易而托诸孟喜,由京房传承了的吧。
据上述的话来看,由孟喜与京房,才产生了异说;在他们以前,都是传述同一的思想的,《易》的传统,很是明确。
第二节 鲁学派
易学的传统是如此地彰著,但其他的经典都还埋藏在阴暗中,因此,不能看到一般儒学的兴隆。到秦亡汉兴,陆贾以《诗》《书》说高祖,高祖说:“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陆贾对答说,天下即令于马上取之,但不能于马上治之,因著《新语》十二篇。这,可以说为迄今被秦之虐政所压抑的儒家吐万丈之气。但当时还是在戎马倥偬的时候,没有兴盛儒家的余裕;到了孝惠吕后的时代,朝廷上的重臣尽是以武立功的人;到文帝的时代,天下大定,文艺复兴的气运已经成熟了,鲁人申培,燕人韩婴,以《诗》任博士,这才显现了儒学勃兴的曙光。
申培,鲁人,一般称为申公,曾从齐人浮丘伯学《诗》。当汉高祖赴鲁的时候,申培与其师浮丘伯见高祖于鲁之南宫;后来,与其师赴长安,与楚元王交及其子郢客相交,后郢客封夷王,郢客遣其子戊受学于申公,但戊不好学,且侮辱申公,因此,申公耻于为师,便归鲁,专从事于教育门弟子,弟子越千余人,其中有兰陵的王臧、代的赵绪、临淮太守孔安国等后来成了著名的人物的人。申公之师浮丘伯,据说曾与李斯学于荀卿,所以,可以知道,申公一派的学问,是渊源于荀子的。试据《史记》及《汉书·儒林传》,立表显示其学派如后:
上表,只是列举其著名的人物,并非申公门下的全体。又,徐公上面的徐生,与徐公是否同一人,不甚明了,从其年代上来推算,怕是同一人,所以在这里附记一下,说明并不确凿。
表的下面,写在括弧里面的字,是说明上列的学者所专门的经学。由这些说明来看,申公是以鲁《诗》的学者著名的,但是,实在,他是兼治《礼》及《榖梁春秋》的人,是承受了荀子的学问的。荀子的学问,如前所述,是以《礼》为中心的,但是,他的著作,到处引证《诗》作立论的根据;申公的诗说,恐怕是出诸荀子的吧。与申公同时任博士的学者中,有韩婴,别立称为《韩诗》的一派,现在残存的《韩诗外传》,引荀子的诗说的达四十四条之多,所以,《韩诗》也与申公一样,是嗣续荀子的诗说的别派吧。其次,《榖梁春秋》,是鲁人榖梁淑(又叫榖梁赤;“赤”字,恐怕是“淑”字毁坏了而讹成的吧)所传的学问;荀子的《春秋》说,与榖梁义是一致的,所以,传述申公的弟子瑕丘江公的说法的榖梁家,也定然渊源于荀子的。其次,礼学的系统最不明了。孝文时,鲁的徐生以能礼容,任礼官大夫,瑕丘的萧奋,以礼任淮阳太守,礼家都本于徐氏。徐生,与申公的弟子徐公相似,萧奋与江公为同里人,由这两点上来看,他们也是申公系统的人吧。萧奋的门人中有孟卿,孟卿的门人中有后苍,后苍之下出了戴德、戴圣;孟卿是兰陵人,且取“卿”字,所以,似是私淑荀子的;又,孟卿的再传弟子戴德的《大戴礼记》中的《劝学》《礼三本》及《哀公问五义》三篇及戴圣的《礼记》中的《三年问》《乡饮酒义》,是与荀子一致的,由这两点上来看,可以想象,礼学的渊源,也由于荀子。总之,从孝文的时候起著名了的经学,大多是渊源于荀子,而由鲁人继承的。所以,这叫作鲁学派。
从孝文的时候起,儒学开始兴盛,但是,当时还是儒家的草昧时代,讲申商之学的、奉黄老之说的很多,儒家的势力并不大。如当时作为儒者而有名的贾谊,其遗文中,也很混杂了些道家的说法。皇后窦氏,是特别热心的黄老信奉者,通过其后的景帝一代,都很有势力,因此,儒教不能充分地伸其骥足。到武帝即位,名儒董仲舒出,终于压倒诸子百家,认儒教为国家的正教。
第三节 齐学派
武帝当即位之初(公元前140年),举贤良文学之士数百人,其中有着董仲舒。董仲舒是广川(今河北枣强县)人,早年治《公羊春秋》之学,景帝时,任博士,为学者所尊敬,这个时候,对武帝的策问,作有名的《贤良对策》。《对策》的全文很长,其要旨,尽于下列的一节中。
天令之谓命,命非圣人不行;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谓情,情非度制不节。是故王者上谨于承天意,以顺命也;下务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别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举矣。(《汉书》本传)
由这一段话来看,董仲舒对答武帝的策问:第一,顺天令施政;第二,明教化以导民性;第三,制法度以节民欲。他对于第一项,大意说:
臣谨案《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
由此,可以明白,董仲舒相信,王者的政治协天意与否,是可以由灾异知道的,天与人是有密切的关系的。
关于第二项,大意说:
臣谨案《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天地未应而美祥莫至者,何也?凡以教化不立而万民不正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义),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故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
由这一段话来看,董仲舒以为,为了化民性,非立大学不可。第三,关于正法度,大意说:
《春秋》大一统,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由于这一段话,可以知道,董仲舒以为,为了正法度,应黜异端之说,明儒家之道,奖励六艺之研究。
董仲舒的这些建议,武帝嘉纳了,以建元五年(公元前136年)置五经博士,到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黄老的崇奉者窦太后死,武安侯田蚡任丞相,黜黄、老、刑、名百家之言,招致文学的儒者数百人;由此,可以知道,董仲舒的意见,是全般地实行了。《汉书》的作者,赞美武帝说:
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号令文章,焕焉可述。
由于这句话,可以知道,当时设立了太学。这个时候,太学的课业是五经,五经博士掌之。太学教化的制度记于《礼记》的《学记》中,太学教化的目的记于《礼记》的《大学》篇中。
《学记》篇与《大学》篇,在《礼记》中,是各自独立的篇章;但清儒陈澧,比较两者的内容,指出有不能分离的关系。平心静气地把这两篇对照了来看,我以为,陈氏的话是很对的。《学记》篇的制作年代,不明,在学者间有许多说法,我以为,清代陆奎勋说的它是武帝时代的作品的话,是对的。关于《大学》篇,把它看作很早的作品的人,有孔氏的遗书、曾子的著作这些说法,我以为,清儒俞正燮认为它是汉代的作品的看法,是对的。因为《学记》篇是记述武帝时设立的太学的制度的,《大学》篇是记述其教育精神的。《学记》篇中说:
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
这是说明太学的课程。《大学》篇,论列太学教育的目的:
,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又详论顺序阶梯: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这以下,称引许多《诗》《书》上的话,说明上文的意义。后世的学者,称“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为大学的三纲领,称“平天下”“治国”“齐家”“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为其八项目;太学的精神,尽于这三纲领与八项目中。
由于这些话来看,太学教化的目的,在主观上来讲,在于明自己的明德,在客观上来讲,是使天下之民相亲,其实践,在于至于至善,达到这个目的,先要致知、正物,其次,非进展到诚意、正心乃至平天下不可。这八个项目中,开头的四个项目,是《孟子·离娄》篇中已经记述过的,“诚意”是《中庸》后半所力说的;在“修身”与“诚意”之间,加上“正心”一项,这恐怕是本诸上述的董仲舒的话的吧。《大学》中,又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又说“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论列本末终始,这也与上述的董仲舒说的《春秋》“视大始而欲正本”类似。
把上列的几点,综合了来看,可以想象:《大学》篇,是承受思孟派的思想,并参酌了董仲舒的意见的。董仲舒所奉的《公羊春秋》之学,似是渊源于孟子的。《大学》篇与思孟派的主张相一致,前加上了董仲舒的意见,这正是暗示《大学》篇是出诸渊源于思孟派的董仲舒一派的学者之手的。由于《大学》篇,可以窥知武帝时代太学的教育精神。
武帝时立于学官的五经博士,是杨何的《易》、欧阳氏的《尚书》、辕固生的齐《诗》、后仓的礼学及胡毋生与董仲舒的《公羊春秋》的五经;降而至于宣帝时代(公元前74—前49年),为了大夏侯《尚书》、小夏侯《尚书》、大戴《礼》、小戴《礼》、施氏《易》、孟氏《易》、梁丘《易》及谷梁《春秋》,增置博士官;后来,在元帝时代(公元前49一前33年),增置京氏《易》博士,立了十四博士,其中,除了榖梁《春秋》,其余的十三家,都有相同的倾向,在学派上相互间有着密切的关系。试将这些学派的系统,立表如后:
以上,只是举其大要。通览上表,传《公羊春秋》的公孙弘,同时兼学齐《诗》;《公羊》的大家董仲舒,在《诗》的方面,据说与申公、韩婴的意见不同,恐怕也是治齐《诗》的人吧。由此,可以知道,在《公羊春秋》与齐《诗》之间,是有连络的。又,传齐《诗》的夏侯始昌,同时受伏生的《尚书》的传授,而伏生的子孙伏理等,列于齐《诗》的系统中,由这两点来看,齐《诗》与伏生的尚书学,也似有密接的关系。因此,可以想象,渊源于伏生的欧阳《尚书》,与齐《诗》也有不能分离的关系。其次,传齐《诗》的后仓,同时从孟卿治《礼》,孟卿又从嬴公学《公羊春秋》,由此,可知孟卿及后仓以后的礼学,也与《公羊春秋》及齐《诗》,发生了关系。传田何之《易》的服生,与传《尚书》的伏生,是同音相通的姓,而且同是济南人,或者不一定没有姻戚的关系;又,称为田王孙的弟子的孟喜,是孟卿的儿子。综合这九点看来,《易》,也许与《公羊春秋》及伏生《尚书》有联络也未可知。
因而,田何的《易》,与伏生的《尚书》,与辕固生的齐《诗》,与胡毋生、董仲舒的《公羊春秋》,与孟卿、后仓的礼学,都是相互地有密接的关系的,《易》之祖田何、《尚书》之祖伏生、齐《诗》之祖辕固生、《公羊》之祖胡毋生,都是齐人;可以知道,这些都是齐人传授的经学。因而,武帝以后的经学,大体上是齐人之学,与武帝以前的都出于鲁人申公的经学,是全然不相同的系统。因此,武帝以前的经学总称为鲁学,武帝以后的经学,可称为齐学。鲁学是渊源于荀子的;齐学的中心《公羊春秋》是出于孟子的,这也是很有趣的对照。
我在前面说过,由于董仲舒的《对策》及《礼记》的《大学》篇,想象武帝时代太学教育的精神,在于“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三纲领;这同时可以想象,是齐学的主张。但在齐学中,还有一个主要的特征,这便是,借董仲舒的话来讲,强调“天人相与”的关系。如前所述,《易》原本是卜筮之书,卜筮是企图了解人类所做的事情合天意与否的,所以,这是有着天人相与的思想的;齐学,不只《易》,在其他的经书中,也力说这种关系。例如,在伏生的《尚书大传》中,最费了力气的,是《洪范》的五行说;继承伏生学的夏侯胜,以说述五行灾异而著名。又,董仲舒的《对策》,如上所述,借《春秋》以力说天人相与之际,说国家政治的善恶,天显示灾异以警告人主。齐《诗》的名家翼奉,也引用其师说,大意说:
天地设位,悬日月,布星辰,分阴阳,定四时,列五行,以视圣人,名之曰道。圣人见道,然后知王治之象,故画州土,建君臣,立律历,陈成败,以视贤者,名之曰经。贤者见经,然后知人道之务,则《诗》《书》《易》《春秋》《礼》《乐》是也。《易》有阴阳,《诗》有五际,《春秋》有灾异,皆列终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见《汉书·翼奉传》)
这便是说,五经都是说天人相关之理的。翼奉之师,是礼学也精通的后仓,渊源于后仓的二戴的《礼记》,有明堂阴阳说,这是站在礼学的立场上,说述天人相关之理的吧。
总之,董仲舒所说的“观天人相与之际”,翼奉所说的“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这是齐学经说的一大特色。原本,认识天人的关系,以为人道应该随顺天道,这是中国古代民族的根本的信仰,不一定是这一派的特色;但是,先秦的儒家,大多说由于内省人类的本性,可以忖度天意,与这种说法相对;这一派的学者,说鉴于天灾地异,可以知道政治的协天意与否,所以,这明显是齐学经说的特色。这种思想,如追溯其渊源,似是出诸邹衍的阴阳五行说的。邹衍,与孟子约略同时而产生于齐的思想家,他以为宇宙万物是由木、火、土、金、水的五原素(即五行)产生的,他以为一切现象都是为五行消息之理所支配的;邹衍的这种思想,影响到儒教的,是阴阳灾异的思想,这是齐学经说的一大特色。
总之,董仲舒出来以后的前汉的经学者,都相信人类的道德是随顺天命的,当人类的行为违反天命的时候,天便显示灾异来警告,同时,以为人类的本性中有着昭明不昧的德性,发挥这种德性便是人的道。但是,及其末流,后面的那一部分思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灭了,堕落到单注重占侯以预测将来的京房的易学及注意天灾、预告未来的谶纬说之中了。
京房的易学,用力于灾异占验,其渊源在于孟喜。孟喜是齐学《礼》的名家孟卿的儿子,曾从田王孙学《易》,因为得阴阳灾异之书,私改师法,所以,齐学与《易》便连接在一起了,后来,经焦延寿至京房,灾异说便更盛了。《汉志》中,也载着《孟氏京房灾异》六十六篇;这京房说,到后来,便成了谶纬说。所谓“谶”,是“验”的意思,预言将来而使有徵验,这是这一派的目的;记载这种预言的文献,与“经”相对,称为“纬”,所以,这叫谶纬说。
谶纬的书,在《后汉书》的《樊英传》注中,举着三十五部,在同书《张衡传》的注中,有八十一篇,但现在,仅存其佚文,无法看到其全体了。谶纬家都说,这些书出于孔子,其实,如后汉张衡所说,它们出于前汉末哀帝、平帝的时候。由这些佚文来看,可以知道,谶纬之说,出于以《公羊》为中心的齐学。例如,如清儒张惠言所说,纬书的《易纬·稽览图》,是京房《易》,《诗》纬中有五际说,这是翼奉学的余波。我们由此可以知道,齐学的末路,堕落到了谶纬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