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世上没有行善而不犯罪的义人。”
——《传道书》7:20
桑兹警长探过身来。他穿着一件白色汗衫,外面罩着一件奶油色的背心,棕色裤子有一部分塞在靴子里。他闻起来有烟草的味道。
“贝蒂,她说你闯进她的家,并且袭击了她,还把她的面具从脸上扯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桑兹警长来自阿肯色州,有浓重的南方口音,和南俄亥俄州慢吞吞的口音同源,但又不完全相似。他之后又担任了很多年的警长。后来在一九八四年,他成为一群暴徒中的一员,将一名黑人男孩活活烧死。但是在此时,一九六五年,他只是又一个询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的男人。
我们当时站在前门廊,母亲和父亲站在我身后。
“贝蒂?”父亲问,“你做了警长说的事吗?”
我点头。
“好吧,普莱森特不会起诉你的。”警长朝门廊的栏杆啐了一口。“但是她要你们让你们的姑娘离她远点儿。”他对父母说,“这意味着,如果贝蒂被发现非法入侵,普莱森特可以依法处置她。”
“我没打算伤害她,”我说,“我只是想看看她的脸。”
警长抿起嘴唇,然后又松开嘴唇,露出他又小又歪的牙齿。
“她在面具底下是什么样子?”他问。
就连母亲和父亲都屏住呼吸,等待我的回答。
“她——我是说她的脸——”
“对。”警长在我面前晃了晃手,“说快点儿,她的脸长什么样?”
“她的脸太可怕了。”我终于说,“她的脸有两种不同的颜色,红色和粉色。她额头上的皮肤剥落了,”我抓挠自己的额头,“看起来都是生肉,仿佛永远不会结痂。它会永远是一个渗血的伤口。她没有鼻子,所以她总是张着嘴呼吸。”我模仿她的呼吸,“她不能笑。她的嘴唇垂着,仿佛她的脸正在融化。”我拉扯自己的脸颊,“她没有睫毛,也没有眉毛。她头顶的头发已经没了,上面的小疖子不断渗出脓水。”
警长往后一靠。
“听起来像你这辈子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他说。
“不,”我看着谷仓,“不是。”
我再也没有给普莱森特女士送过油。每当她看到我,她就会快速穿过街道,确保她面具上的绳子是牢牢系好的。
“老天,贝蒂,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一天晚上,弗洛茜躺在床上对我说。
“你是说我为什么要扯掉她的面具吗?”
“不是,我不是在说普莱森特女士。我在问你为什么要袭击利兰?”
“我想挖出他的灵魂。”我说道,然后闭上了眼睛。
利兰决定留在镇子上。他在拉尔夫斯帕奇油气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并住在加油站的后面。那里闻起来有一股霉味,水泥地板和墙壁的凹槽里长着蜈蚣。
我通过观察利兰伤口愈合的状况来计算时间。几个月后,也就是一九六六年的冬天,我十二岁了,而我哥哥的伤口长成了一道横亘在他双眼之间的伤疤。
当我凝视那道疤时,冰柱挂满了光秃秃的树枝,我的父亲在车库建造了一个蒸柜。人们,大多是女人,会光临这里,脱掉衣服,换上长袍,坐在蒸柜里,只露出头来。父亲还在做他的补药、药汤和茶,但他拓展了自己的业务。他在车库放了一张桌子,供人们躺下。他会拍打他们的腿或者按摩他们的胳膊和手。林特协助父亲制作桌子,父子俩甚至一起创造了一种可以接上电源的止痛手套。我不熟悉手套的原理,但是当父亲将手套戴在某个人的手上时,指尖会迸发出火花。我永远记得火花是紫色或者蓝色。
在这期间,父亲和林特在车库门外挂了一个小招牌——兰登。
越来越多的人被我的父亲吸引,而我离他越来越远。那个把种子放在我的手心,告诉我我很有力量的男人去哪儿了?他和那个扬起手打我,让我感到无助的男人是同一个人吗?要是我能告诉他我为什么要袭击利兰就好了。
亲爱的父亲,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把这些写在从未递给他的信里。我会坐在他用房子后面的弯木做成的椅子上,在强烈的回想中,把所有我无法对他大声倾诉的东西都写下来。我每写完一封信,就会立刻撕碎它,然后再写新的。我害怕如果我说出去,菲雅会真的自杀。我害怕大家会像利兰说的那样,认为我和他一样有罪。他是对的。那天在谷仓,我没做任何事来阻止他。
气流的变化席卷了整座房子。崔斯汀将这种变化反映在画中,那些画似乎藏匿在一个黑色旋涡之后。而弗洛茜面对这种变化的反应恰恰相反,她似乎很高兴。
“看来你不再是爸爸的小宝贝了,贝蒂,”她笑了,“林特现在是他的最爱了。你可千万别伤心,父亲总是最喜欢他们的儿子。”
春天来临时,我不确定我们今年是否会去廊桥节(1)。我们一家每年都会同去,也许那种习惯已经结束了。但是当父亲在节日前一天的晚上做了通心粉沙拉和椰子奶油馅饼时,我知道我们这次还会去。
距离镇中心几英里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木质隧道,这便是廊桥。廊桥上有一个菱形的开口,可以俯瞰河流下游中突起的瀑布。在这个节日里,女人可以炫耀她们的被子和馅饼,男人则可以参加一场发酵面包比赛。
我们开着父亲买来的二手紫色旅行车,代替已经坏了的“漫步者”去参加廊桥节。他没有把“漫步者”当零部件或废旧金属卖掉,而是把它停在了我们家后面的树林里。父亲把“漫步者”天线上的浣熊尾巴取下来,系在了新买的旅行车上。
这辆旅行车最好的地方就是可伸缩的后车顶。我和弗洛茜总是坐在后面,因为当车顶打开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天空。
父亲开车送我们去参加廊桥节时,我和弗洛茜仰面躺在车里,大声喊出我们在蓬松的云彩中看到的形状。
“我真心希望没有人抢了我们在桥边的位置。”父亲说。一想到这个,他就加快了速度。
林特和崔斯汀坐在第二排,林特正给崔斯汀看他那天早上捡到的一块石头。
“你能……能……能帮我在石头上画眼睛吗,崔斯汀?”林特问他,“它们需要眼睛才能看到魔鬼。”
当我们接近一座旧农舍时,父亲开始放慢车速。在前院,一匹黑色小马被一根短绳拴在一棵大橡树上。一块硬纸板支在橡树上,上面写着“小马免费”。
“你想都别想,”母亲对父亲说,好像她想要自己把脚踩在油门上似的,“我们已经有够多糟心玩意儿了。我们不需要再加一匹马了。”
我们到达廊桥节时,利兰和菲雅已经在那里了。
菲雅走到我身边,拉开我的衬衫领子,这样她就可以往我背上丢一大堆晚安纸条。她笑了,然后对弗洛茜做了同样的事。弗洛茜也把她的晚安纸条像撒五彩纸屑一样抛给了菲雅。
纸条飘落时,我和利兰目光交汇。我盯着他鼻梁上的伤疤,希望它永远不会消失。
我帮弗洛茜把毯子铺在草地的老地方。父亲总是喜欢离桥近一点儿,这样他就能听到风铃的声音,它们悬挂在拱顶的外缘。
我坐在菲雅和弗洛茜中间,父母开始分发食物。他们带了一篮子三明治,一碗盖好盖子的通心粉沙拉,还有一罐自制泡菜。至于甜点,父亲把椰子馅饼切成了块,多到吃不完。
“音乐来了。”菲雅指着弹班卓琴的肖霍恩老头说。
肖霍恩老头穿着我常看见他穿的那条亮紫色背带裤,他是廊桥节的常客。他灰白的胡子一直垂到肚皮上,长长的黄色指甲用来拨动琴弦。
“呀——吼。”他跺了跺脚。
许多野餐的人站起来开始跳舞。那些像我父母一样年长的夫妻,在年轻时常跳的华尔兹中相拥。我们看着父亲让母亲向后倾斜身体,逗得她仰头大笑。一个男孩走近弗洛茜,问她想不想跳舞。弗洛茜接受了。她的裙子飘动着,如同盛开的花朵。林特站了起来,要去逛摊位。崔斯汀则爬上了附近的一座山丘,在那里他可以找到上佳的视野来写生。
我看着利兰躺在毯子上,菲雅在吃着她的馅饼。她靠在我身上,微笑着。我想用玫瑰和文字来填满这一刻,但是利兰在看着我。
如果我挡不住狼怎么办?我的灵魂在问自己这些话。
“贝蒂,想跳舞吗?”菲雅问。
我盯着廊桥节上的那些笑脸。空气中充满了笑声,那些笑声围绕着我翩翩起舞。
“是啊,贝蒂,你为什么不跳舞呢?”利兰的笑声盖过了一切。
笑脸在我周围转得越来越快,他们都融合成了利兰的笑脸。我站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呐喊了一声,至少我在心中这样做了。
“我要出去走走。”我站起身对菲雅说。
“别走啊,”她说,“我们很快就能看到被子评比了。”
“啊,让她走吧。”利兰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太阳镜戴上,“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如果她想走,她就会走的。”
我跨过他的腿,踢了一脚他的膝盖。我父母还在跳舞。我抱着手臂,一直走到了大路上。廊桥节的嘈杂被我甩在了身后。我享受着这份宁静,但是天渐渐黑了下来,大路上开始出现一列列车队。廊桥节结束了,人们都回家了。我伸出拇指,但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除了那辆紫色旅行车。
我回到车里,和弗洛茜坐在后面,没有人说话。我很高兴能听到引擎的巨大声响,它们让我觉得这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的容身之处。
当感觉车子慢下来的时候,我看到我们正在接近早先经过的那座旧农舍,那匹小马还拴在树上。父亲把车停在草地上,然后下了车。
“喜欢它,是吗?”坐在门廊摇椅上的男人朝父亲喊道。
那个男人只能看到一个大肚子。他纤细的胳膊和更细的腿从他的肚子上伸出来,就像是扎在一坨面团里的牙签。
“到时候了,看来有人想要这个瞎婊子了。”那个男人从摇椅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父亲。
“你说它瞎了?”父亲看着小马弹珠般的眼睛。
“对。”那人点点头。
他手里拿着一大块西瓜。他咬了一口,果汁滴在他已经湿透的白色T恤上。
“像死了的女人一样瞎。”男人补充道,“它曾经是匹拉煤的马。”他把西瓜籽吐在小马的后腿上。
“什么是拉煤的马?”崔斯汀探出窗外。
“它们在矿井工作,”父亲拍了拍小马坚硬的鬃毛,“在地下铁路运煤,是煤炭熏瞎了它的眼睛。”
“没错。”那人赞同地点头,“你是煤矿工人?”
“我曾经是。”父亲轻轻抚摸着小马伤痕累累的鼻子。
“是啊,我也曾经是。”那人又咬了一口西瓜,“如今退休啰。”
“多少岁?”父亲问。
“我退休的时候吗?”他仔细想了想,“哦,我会说我——”
“这匹小马多少岁?”父亲把小马眼睛上的蚊子扇开。
“哦。”那人清了清喉咙,“我猜,它差不多九岁了。”
父亲往后站好,双手叉腰,打量着小马。
“我们要了。”他说。
当他解开橡树上的绳子时,母亲在前座叹了口气。
“你要不要开拖车过来接它?”那人问。
“不用,它坐我们的车没问题。但如果你有结实的东西能让它踏上车,我会感激不尽。”
那人扔掉西瓜,走进他的谷仓。过了一会儿,他带着一块平板回来了。他和父亲把平板搭在后车上,让小马踩上去。我和弗洛茜尽可能往后靠向座位。
临走时,父亲握了握那个男人的手,这似乎令他感到惊讶。我们开车离开,他在那里笑了。
小马的头从敞开的车顶昂起,它的鬃毛在风中飞扬。我知道它一定在想象着自己正在高高的草地上自由飞驰。野雏菊拍打着它的小腿,没有人可以制服它。
我的手在它的腿上滑动,感受着它腿上凹凸不平的鞭痕。它的耳尖被割掉了,鼻子上布满了细小的伤痕,曾经有把刀割过这里,也许只是为了提醒它自己属于谁。它生活在男人的指使和命令之下。在世上存在的所有时刻,它从来没有得到过一次自由。它被囚禁、被拥有,似乎它全部的价值都包裹在它能背负的重量之中。
它的一生已经到了被抛弃的地步。它的腿太虚弱,再也跑不动了,它的眼睛瞎了,再也不能看到除了它被迫劳作的煤窑以外的世界。然而,现在它能感受到鬃毛上的风,它还没有迫近死亡到无法领受这小小的善意。这份善意把它从往日的地狱里带到了一个可以相信自己自由自在,可以如自己所愿飞驰的时刻。
这是爱吗?它一定在问自己。我终于被爱了吗?
我用衬衫蒙住了脸。我在哭泣,可不想让任何人听见。但一定是有人听见了,因为有人打开了电台。
我们一到家,母亲和男孩们就进了屋,而我和弗洛茜必须先等小马才能下车。父亲用车库里的一块胶合板供小马踩着下来。
弗洛茜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离开后座,消失在屋子里。
父亲牵着小马进了后院,我也下了车。我四处走着,站在后门廊,看见父亲用春天菜园里收获的萝卜喂小马。
“过来,贝蒂。”他在叫我。
我没有到他身边去,转而坐在门廊的顶层台阶上。父亲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仰望天空,牵着小马走向田野。
“老天啊。”母亲走到门廊,厨房的门在她的身后猛地关上。
她走到院子里,三叶草从她赤裸的脚趾间冒出来。
“当你回想起这个节日,你会发现这样过廊桥节实在太糟糕了。”她看着父亲和小马说,“人们乐于相信这是一个用来享受班卓琴的美妙春日,但再也没有人提到风铃。每个人都在跳舞,也在慢慢遗忘真相。”她转向我,“贝蒂,你知道风铃为什么会挂在桥底吗?”
“为了让鸟儿远离廊桥。”
“大家都这么说,只是因为没人想谈论真相。这么说吧,呼吸镇的母亲们挂起了这些风铃,为的是怀念她们被杀害的女儿。这是早在你出生前的事儿了。在十九世纪末,一个男人在镇子上到处杀害女孩。当他被抓住时,他说他割掉了她们的舌头,因为他不想听到女孩们拒绝他。为了归还她们女儿的声音,母亲们在桥上悬挂风铃。这些母亲把风铃叫作‘灵魂呐喊’。她们相信,每当铃声响起,就是她们孩子的灵魂在触碰它们。自从最后一位母亲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在桥上挂过风铃了。没有人,除了你的爸爸,他为自己死去的每个孩子都挂了一个风铃。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每年都想去参加廊桥节。坐在离桥那么近的地方,他只是为了听亚罗和瓦康达的灵魂跟他说话。
“不管你对兰登·卡彭特有什么不满,你都不能说他不爱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在你出生的那天晚上,你爸爸数完了天上的每一颗星星。他花了整整一个晚上,但他做到了,就像他在你的兄弟姐妹出生的那些晚上也数星星一样。如果你问他,在利兰出生的那天晚上天空中有多少颗星星,他会告诉你确切的数字,并会补充说比菲雅出生的那天晚上要少五颗星星。崔斯汀的出生之夜流星最多,而林特的月亮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圆。弗洛茜,那个梦想成为明星的女孩,她的星星是最少的。你知道谁的星星最多吗?”
她站在我面前,一直等到我抬起眼睛看她。
“是你,贝蒂。”
我越过她,看着我们头顶上的星星。
“有些男人知道他们银行账户里的确切金额,”她继续说,“有些男人知道他们的车跑了多少里程,还能跑多少公里;有些男人知道他们最喜欢的棒球运动员的击球率;还有更多的男人知道政府榨取了他们多少财富。但你的爸爸并不知道这些数字。兰登·卡彭特脑子里仅有的数字就是他孩子出生那天夜空中星星的数目。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但我想说的是,一个脑子里满是孩子们的星星的男人,是一个值得他孩子去爱的男人,尤其是值得得到来自拥有最多星星的孩子的爱。”
(1)廊桥节是美国一种在廊桥上举办的传统集市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