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四章论河东君初访半野堂节。)

书名:柳如是别传上册 作者:陈寅恪 本章字数:4318 下载APP
抑更有可笑者,《有学集·一·秋槐诗集·赠濮老仲谦》诗云:
沧海茫茫换劫尘,灵光无恙见遗民。少将楮叶供游戏,晚向莲花结净因。杖底青山为老友,窗前翠竹似闲身。尧年甲子欣相并,何处桃源许卜邻。(自注:“君与余同壬午。”)
寅恪案:牧斋此诗当作于顺治五年戊子。盖牧斋以黄毓祺案,被逮至南京,出狱之后,尚留居金陵也。其时仲谦亦在白下。牧斋此诗以“遗民”称仲谦,则濮氏亦非如刘銮所记仅以制造工巧擅长。仲谦既与牧斋同庚,其为河东君制弓鞋底版,虽不能确定在何年,要亦在河东君适牧斋以后,濮氏之年龄,至少已过六十。以老叟而为此,可谓难能之事。然则牧斋诗“晚向莲花结净因”之句,不但如遵王《注》本,解作结远公莲社之净因,亦兼可释为助美潘妃细步之妙迹矣。呵呵!又,《蝶恋花》词“泪痕落尽红明灭”句,疑用《才调集·五》元稹《古决绝词三首》之二“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之意。盖卧子赋此词时,河东君离去之志已决。可参下引卧子《少年游·春情》及《青玉案·春暮》两词附论。所应注意者,微之此首诗中“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之语。卧子与河东君之关系,虽颇相合,然微之此首诗中“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之语,则周文岸、宋辕文辈皆已先于卧子而攀折之矣。后来终为他人,即钱牧斋之所夺,亦是必然之理。吾人今日取微之卧子之诗词并读,殊不胜感惜也。“故脱余绵”之“绵”,疑指旧日女子寒冷季节卧时所着之丝绵短袄而言,即俗所谓“绵紧身”者,前已述及。卧子此两词所描写者,如特喜早起,不畏寒冷等情状,非一般女子之通性,而是河东君个人之特性。卧子造语能曲尽其妙,即此可见其为高才,非庸手所及也。
又,《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虞美人·咏镜〉》云:
碧阑囊锦妆台晓,泠泠相对早。剪来方尺小清波,容得许多憔悴暗消磨。
海棠一夜轻红倦,何事从教看。数行珠泪倩他流,莫道无情却会替人愁。
寅恪案:卧子此词后半阕尤妙。此镜必为河东君之物无疑,否则卧子词中语意不如是也。清代文人集中赋咏河东君遗镜之作品颇多。(见缪荃孙《秦淮广记》二之四“纪丽类”及葛昌楣《蘼芜纪闻·下》所引。)然大抵转袭旧文,别无新说。既是酿词,无关考证。且后人所咏之镜,究难定其真伪,故不备引。今唯择录钱塘汪菊孙诗一首于下,汪诗固不甚佳,但以菊孙与河东君同属女性,因附录之,聊资谈助云尔。汪远孙《清尊集·一五》载菊孙《河东君妆镜诗(并引)》云:
周南卿明经藏唐镜一枚,背有铭云:“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证以初白庵《金陵杂咏》,知为河东君物也。今归又村仲弟,以拓本装册索题,即次初白韵应之。
红粉偏能国士知,可怜末路事参差。流传一片开元月,曾照香奁夜选诗。
复次,《戊寅草》中《声声令·咏风筝》一阕,乃河东君自述之作。盖其性格身世实与风筝相似。故此词为美人自己写真传神之作,如杜丽娘“自行描画,留在人间”者也(见《还魂记·写真》)。其词云:
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颠狂处。尤云殢雨,有时候,贴天飞,只恐怕,捉他不住。
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里。天涯亦有影双双,总是缠绵,难得去。浑牵系,时时愁对迷离树。
检《列朝诗集·闰四》杨宛《看美人放纸鸢(七绝)五首》云:
共看玉腕把轻丝,风力蹉跎莫厌迟。顷刻天涯遥望处,穿云拂树是佳期。
愁心欲放放无由,断却牵丝不断愁。若使纸鸢愁样重,也应难上最高头。
羡伊万里度晴虚,自叹身轻独不如。若到天涯逢荡子,可能为报数行书。
薄情如纸竹为心,辜负丝丝用意深。一自飞扬留不住,天涯消息向谁寻。
时来便逐浮云去,一意飘扬万种空。自是多情轻薄态,佳人枉自怨东风。
似与河东君此词有关,姑附记之,以俟更考。
河东君与卧子同居在崇祯八年春季,离去在是年首夏。其时间既可推知矣。其同居之地点,究在何处耶?此问题殊难解决,但可断言者,必非卧子松江之家(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九年丙子”条附录引《华亭县志》云:“平露堂。陈忠裕(子龙)宅,在普照寺西。”),而别在松江某处。其地今固不易考实,但鄙意似尚可依据卧子《自撰年谱》及所作之诗词并徐闇公、李舒章之诗文等,推测得之也。兹略陈所见,以求当世通人之教正。
《陈忠裕全集·二十·诗余·〈桃源忆故人·南楼雨暮〉》云:
小楼极望连平楚,帘卷一帆南浦。试问晚风吹去,狼藉春何处。
相思此路无从数,毕竟天涯几许。莫听娇莺私语,怨尽梨花雨。
寅恪案:卧子取此“桃源忆故人”调名,以抒念旧之感,自不待言。至其以“南楼”为题目,当有深意。考南楼之典,最著者,应推庾元规之南楼。(见《世说新语·容止类》“庾太尉在武昌”条及《晋书·七三·庾亮传》。)此固与河东君无涉。或谓《才调集·五》元稹《所思二首》之一(《万首唐人绝句·六》载入刘禹锡诗内,题作《有所嗟》。《全唐诗·第六函·刘禹锡·一二》及《元稹·二七》并载此诗)云:
庾亮楼中初见时,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还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卧子取此诗之庾亮楼即南楼为题,以指河东君,似无不可。或又谓《文选·三十》谢灵运《南楼中望所迟客》诗云“登楼为谁思,临江迟来客”及“孟夏非长夜,晦明如岁隔”。卧子盖有取于孟夏之时,南楼之名,望所迟客之旨,而赋是阕。或更谓东坡《永遇乐词·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一阕云“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及“异时对南楼夜景,为余浩叹”。卧子用“南楼”为题,实暗寓人去楼空之感。并可与牧斋崇祯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永遇乐》一词相启发。以上诸说,虽皆可通,然恐尚有未发之覆。鄙意卧子词题之“南楼”,即徐孚远弟致远别墅中之小楼,亦即鸳鸯楼是也。徐闇公《钓璜堂存稿·三·南园读书楼(五古)》云:
陆氏构此园,冉冉数十岁。背郭面良畴,缓步可休憩。长廊何绵延,复阁亦迢递。高楼多藏书,岁久楼空闭。丹漆风雨摧,山根长薜荔。我友陈轶符,声名走四裔。避喧居其中,干旄罕能戾。招余共晨昏,偃蹇搜百艺。征古大言舒,披图奇字缀。沿堤秋桂丛,小桥春杏丽。月影浮觞斝,荷香落衣袂。心赏靡不经,周旋淡溶㵝。岂意数年来,哲人忽已逝。余复凌沧波,曩怀不可继。既深蒿里悲,还想华亭唳。他时登此楼,眷言申末契。
同书一四《梦与卧子奕》云:
思君频有梦相随,此夕从容方赌棋。恰似东山携妓日,兼如淝水破秦时。即今犹忆元龙气,向后谁传野鹤姿。惊起寒窗魂已失,萧萧零雨漫题诗。
同书同卷《旅邸追怀卧子》云:
风雨凄然发重嗟,昔年联席愧龙蛇。空悲同缀羽陵简,不及相期句漏砂。墙内桐孙抽几许,房中阿骛属谁家。萧条后事无人间,惟有遗阡噪暮鸦。
同书一八《忆卧子读书南园作》云:
与君披卷傲沧洲,背郭亭台处处幽。昔日藏书今在否,依然花落仲宣楼。
同书一九《坐月怀卧子》云:
自从屈子沉湘后,江左风流异昔时。此夕把杯邀皓月,南园菡萏正纷披。
同书二十《南园杏》云:
南郭芳菲黄鸟鸣,杏花斜映野桥平。陈君昔日观书处,无限春风湖海情。
同书同卷《武静弟别墅有楼卧子名之曰南楼时游憩焉》云:
郭外南园城内楼,春光欲度好闲游。当年嵇阮林中饮,总作沧浪一段愁。
王胜时(沄)《云间第宅志》略云:
南门内新桥河南(徐)陟曾孙文学致远宅,有师俭堂。申文定时行书。西有生生庵别墅,陟子太守琳放生处。
陈乃干、陈洙撰《徐闇公先生年谱》略云:
祖琳,字雍卿,号裕湖。以荫任太常典簿。(历官至)云南楚雄府知府。晚年皈依莲池大师,法名广沩,字警庵,又称生生道人。
《陈忠裕全集·自撰年谱》“八年乙亥”条云:
春偕闇公读书陆氏之南园,创为时艺,闳肆奇逸,一时靡然向风,闲亦有事吟咏。
“崇祯九年丙子”条云:
春读书南园,时与宋辕文相倡和。
“崇祯十一年戊寅”条云:
是夏读书南园,偕闇公、尚木网罗本朝名卿巨公之文有涉世务国政者为《皇明经世文编》。
“崇祯十二年己卯”条云:
读书南园,编农政全书。
嘉庆修《松江府志·七七·娄县》附记“园林门”云:
南园在南门外阮家巷。都宪陆树德世居修竹乡金沙滩,后葺别业于此,侍郎彦祯继居之。有梅南草庐读书楼,濯锦窝诸盛。崇祯间几社诸子每就此园宴集。
李雯《蓼斋集·三四·课业序》(参卧子《年谱·上》“崇祯八年乙亥”条)略云:
今年春,闇公、卧子读书南园。余与勒卣、文孙辈或间日一至,或连日羁留。乐其修竹长林,荒池废榭。登高冈以望平旷,后见城堞,前见邱垄。春风发荣,芳草乱动。虽僻居陋壤,无凭临吊古之思,而览草木之变化,感良辰之飙驰,意慨然而不乐矣。兼以春多霖雨,此乡有恶鸟,雉尾而赤背,声若瓮中出者,绕篱大鸣,鸣又辄雨。卧子思挽弓而射之,竟不可得。又有啄木鸟,巢古藤中,数十为伍,月出夜飞,肃肃有声。猵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文孙曰:“即我南园之中,我数人之所习为制科业者,集而广之,是亦可以志一时相聚之盛矣。虽然今天下徒以我等为饮酒赋诗,扩落而无所羁,方与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废畦町,岸然为跃冶者,以自异于世,而不知其局促淹困,相守一方,是区区者,盖亦有所不免也。”
寅恪案:综合上引材料推论,知崇祯八年乙亥春间,卧子实与河东君同居于松江城南门内徐闇公弟武静(致远)之生生庵别墅小楼,即卧子所命名之南楼。至南门外之陆氏南园之读书楼,则为卧子与几社诸子,或河东君亦在其内,读书论文吟咏游宴之处。徐墅、陆园两处相距不远,往来甚便,卧子之择此胜地为著书藏娇之所,当非无因也。
又,徐闇公《旅邸追怀卧子》诗中之“阿骛”,实用《三国志·二九·魏书朱建平传》之典。其文云:
初,颖川荀攸、钟繇相与亲善。攸先亡,子幼。繇经纪其门户,欲嫁其妾。与人书曰:“吾与公达曾共使朱建平相,建平曰:‘荀君虽少,然当以后事付钟君。’吾时啁之曰:‘惟当嫁卿阿骛耳。’何意此子竟早殒没,戏言遂验乎?今欲嫁阿骛,使得善处。追思建平之妙,虽唐举许负,何以复加也。
据此,“阿骛”非目河东君,乃指卧子其他诸妾而言。盖河东君已于崇祯十四年辛巳夏归于牧斋,闇公岂有不知之理。若就陈、杨之关系严格言之,河东君实是卧子之外妇,而非其姬妾。然顾云美《河东君传》既有“适云间孝廉为妾”之文,卧子《乙亥除夕》诗亦有“桃根渺渺江波隔”(见《陈忠裕全集·一一·平露堂集》),牧斋《有美诗》复有“迎汝双安桨”(见《东山酬和集·一》),河东君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诗更有“夫君本自期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等句(见《初学集·二十·东山诗集·三》),恐读者仍为当时习用名词及河东君诗中谦巽之语所迷惑,别生误解,遂附辨之于此。所以不惮烦赘者,因河东君自离去周文岸家后,即不甘作人姬妾。职是之由,其择婿之难,用心之苦,自可想见。但几历波折,流转十年,卒归于牧斋,殊非偶然。此点为今日吾人研考河东君之身世者,所应特加注意也。余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