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黎明就起身，马不停蹄地穿过一个个村镇。入夜后，他们才停下来扎营休息。
越往南，逃难的人群越多。男女老少都有，往往成群结队，乌泱乌泱的。有流着鼻涕的赤脚男孩、怀抱婴孩的妇人，还有拄着拐杖的佝偻老人。很多人赶着牲畜，骡子最多，其次是毛驴，还有来自突厥的矮种马，甚至高大的战马。这些牲畜拉着或大或小的双轮车，上面摆满全套的生活用具，铁锅、板凳、被褥等。还有人用肩膀扛着家当，脸上挂着惊恐和警戒。
他们找到一处有灯火的镇子，进去后找了家旅馆。四人睡在一间大房里，棕人说这样比较安全。方草娣只得同意。她躺在靠近角落的床头，心里念叨着乙天卓，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午夜时分，她从床上坐起。微弱的油灯下，棕人闭着眼睛，倚着床沿坐在地板上。他好像感应到了方草娣的目光，睁开眼睛笑道：“男孩睡不着觉？”
“你有没有看过恐怖的事情？”她的耳边响起了郭伯伯的惨叫，手好像触摸到了黏糊糊的鲜血，还听到了被烧之人的惨嚎。
“我见过很多，”棕人对她笑道，“从我出生后就开始了。”
“那你父母呢？”方草娣皱着眉头问。
“我从未见过我父母，是阿兄把我养大的。我十四岁时，一个浑蛋手持尖刀刺穿了我兄长。我扑上去时，兄长已经没了呼吸。我抱着兄长过了几夜。安葬兄长后，我每时每刻都在默念那人的名字‘车强，车强，车强……’兄长的容貌渐渐模糊，车强的相貌却总在我吃饭、拉屎、醉酒、睡觉时出现。就像你现在一样。”
“后来呢？”方草娣摸了摸头皮，上面只有些柔软的头发楂儿。笨蛋，她告诉自己，头发只剃了两天，不会这么快长出来。
“报仇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当时棕人太小，于是去附近的山上拜师学武艺。我们三韩人的拜师方法很残忍，师傅每年只招一人，每次都有几十人应征。考核的办法从未变过——我们跪成一排，后面的师兄们每人拿一个烧红的烙铁‘镶嵌’在我们后背上，看谁能坚持到最后。皮肉烧焦后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煳味，我现在还记得。”
“你坚持下来了吗？”好个残忍的拜师方法，在大唐只是一炷香的问题，方草娣心想，“你这么厉害，一定坚持了下来。”
“不。”棕人淡淡地笑，“我没有。我晕过去了，或者说，我差点死过去。我很想坚持下来，但在最后一刻，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他们收你为徒了吗？”
“我晕过去的时候我的脊梁没弯，就像我现在这样。”他指了指后背，“师傅认为我有股不同的心劲，破例收留了我。”
“之后你开始学习杀人的技艺？”
棕人笑了：“远不止这些。我学成后去追逐杀兄仇人。我把他卸得差不多了，他的名字才从我脑子里彻底消失。”
“之后你就能睡好觉了？”方草娣问道。
“恰恰相反。我杀死车强的一幕正好被他的妻子和女儿看到了。车强走了，但他妻子和女儿的表情印在了我脑子里。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她们。从那天开始，我就再也睡不着觉了。”
方草娣痴痴地看着他：“再也没睡过觉？”
“没有。”
“什么感觉？”
“刚开始我急躁易怒，哪怕雨水掉落到眼睛里，我也会对着天空吼上半天。若路上有人不小心撞到我，我会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时间再长点，我开始产生幻觉。大白天的，我经常看到车强的妻子和女儿，她们总是站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幽幽地看着我。可当我硬起头皮走过去和她们说话时，她们却像一阵风消失了。到后来，我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了。整个世界散了架，而我不过是随风飘浮的一粒尘埃，没有思想，没有情绪，没有情感。如果你抓不到一些东西，你挺不过去，世界会吞噬你。但我挺了下来。”
“你抓住了什么东西？”
“国家，我把自己的命给了国家。”他凝视方草娣，对她狡黠地笑道，“现在——还有你。”
方草娣没心情跟他打趣逗乐：“听郭伯伯说，你们新罗在半岛三国中是最小的国家。”
“我们新罗是最小的，也是最弱的。高句丽是半岛的霸主，国土、人口都远超我们。同为小国的百济有许多港口，土地肥沃，我们和百济比逊色很多，但我们新罗永远不会亡国。多少年来，高句丽、倭国、百济数次入侵我新罗，无不灰溜溜地败退。”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团结的三韩人。”棕人灌了一口黄酒，方草娣隔老远都能闻到浓烈的酒曲味，“没人能够打败我们，除非把我们全部杀光。”
“但你们的国土越来越小了。”
“那是因为你们中原人。”棕人的笑容中有一丝哀伤，“高句丽是你们中原人的死敌。几千年来，自大的中原人认为，这世上只有两个国家，中原王朝和番邦、化内和化外，我们都是蛮人。你们自信的原因是你们是天朝上国，皇帝就是上苍之子的化身。为了维持统治和认同，中原王朝绝不会容忍也讲华语的强邻，所以要把高句丽彻底消灭，至少挤得越来越远。高句丽被大唐挤压，我们新罗被高句丽挤压。”
在方草娣眼中，新罗是一个陌生遥远的国度。如果世界是一个大方块，那她正位于方块的尽头。“你会保护我的安全吗？”
“以命来保。”棕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容置疑。
“这里安全吗？”方草娣问道。
“这个我不保证，不过我能保证的是，即使被发现，我们也有时间逃脱。”
她想起燃烧的大唐领馆，还有带着死亡气息的浓烟：“泉男建是个魔鬼，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吧，大唐女孩，你需要点睡眠。”棕人轻声说道，眼中闪现出一些柔光，“你不会有事的。”
虽然方草娣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合上眼睛的，但她一定睡着了。她梦到乙天卓在求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等听得明白时，梦里的声音变成了一阵阵马蹄声。
方草娣睁开眼睛，棕人和男、女侏儒不见了踪影。除了马蹄声，还有人的叫喊。她迅速下床，刚穿上一只鞋子，棕人便提剑进入房间。“盖苏文的追兵到了。穿好衣服，棕人和侏儒掩护你。”
一阵号角声从远处传来，沉重得像来自地狱。方草娣出了房间，跌跌撞撞地跑出客栈。在门口，男、女侏儒在等她，手中拿着弓箭。
客栈被一面高墙围着。她的脚尖伸进墙上的凹洞，探出头观看。无数只“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点亮了夜空。萤火虫下方传来大声的嘶喊，她才明白所谓的“萤火虫”不过是马匹上的火把。
追他们的人手持火把，在整个镇子里来回奔跑。方草娣心中怕得要死。离她几十步远的地方，一支火箭从远处划过，掉落到一处房舍旁。一个心跳后，茅草屋顶起火燃烧，橙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黑夜。很快，旁边的宅院陷入火焰中。
棕人和男、女侏儒站在方草娣身边。棕人拉了拉弓弦问：“女孩，来了多少人？”
火把在夜空中穿插移动。“三百、四百、五六百……”多得数不清。有一队骑兵穿过燃烧的房屋，朝客栈飞奔而来，马蹄声敲打着她脆弱的心，让她手足无措、无法动弹。骑兵的金属头盔在火光下闪烁，手中长剑泛着火光的橙色。
火势不断蔓延，客栈前方的草垛被火焰吞噬，橘红色的火焰在草垛上方爆裂开来，冲上天空，无数的星星点点狂乱飞舞，盖过了黑夜。客栈里的所有人都醒了，聚拢在客栈门口。
骑兵们在门外停了下来。“客栈里的人听好了！”一名举着长枪的骑兵喊道，“以宝藏王和盖苏文大人的名义，立刻开门，接受检查！”
客栈的胖老板连忙回答：“大人，我们是大丽的良民！”
“良民不良民不是你说了算。我们在找一男一女，还有一对侏——”话没说完，军士捂脸从马上摔下。一支箭矢射穿了他的左脸颊，军士打着滚哀号。
“拖住他们！”棕人丢下弓箭，命令男、女侏儒。
男、女侏儒默默地点头。棕人拉起方草娣的手往院后跑。
所经之处，整个镇子陷入火海。夜空中满是浓烟，跳动的火苗掩盖了天上的繁星，热度更是逼人。棕人的手掌犹如皮革一般坚硬。“跟着我。”握住棕人的手让方草娣感到些许安全。男、女侏儒不知所踪。他们能拖住敌人多长时间？能不能活下来？跑动中，方草娣感觉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很快，他们进入客栈后的树林，一直往南扎去。
在她逐渐感到安全时，一队骑兵出现在他们面前五十步处。完了！她悲哀地想。“方草娣，”她告诉自己，“你早应该一走了之，此刻你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生命的代价了。”为首的骑兵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落地声如同陨石碰撞大地。
此人如山岳般立在他们面前，让方草娣颤抖。他是方草娣这辈子见过的最高大之人，简直像一堵墙，甚至比墙还高。月光和火把下，他的脸被头盔罩着，单手抽出一柄巨剑。
脚下的土地在颤抖，方草娣呆在原地，觉得生命就此停止了。
“铛铛”几声响起，巨人的盔甲上中了几支箭矢。右侧传来喊杀声，方草娣别过脸，看到另外一队人马冲了过来。棕人对她说：“我们的人。”他拔出剑，挡在巨人身前。
“跑过一条河，一直往南二十里，就是震霞将军的大营。记住，做你该做的！”棕人吩咐她，眼神分外地温柔。
靠自己？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刀剑碰撞声和惨烈的号叫声惊醒了她。棕人用剑费力地接住巨人的一击，身子往后退了三步：“女孩，我们会再碰面的！现在，跑！”三个凶神恶煞的持刀男人向她跑来。
方草娣想跑，腿却像树桩似的长在了地上。棕人的话再次响起：“跑起来，女孩，跑起来！”
三人离她越来越近，她闻到了他们身上的血腥味。
“跑！”棕人一边大喊，一边掷出一把飞刀，击中三人中的一人。
方草娣终于撒开腿没命地往前跑。天上满是飞鸟的叫声。她很快就跑丢了一只靴子，一瘸一拐很难受。她甩掉另外一只靴子，赤脚狂奔。
起初很痛苦，但她逐渐感到脚趾间满是湿泥的感觉异样得舒展。身后有无数的血与火，她不敢看，只是往前。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直到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太阳的第一束橘红光线抛下来，开始驱逐黑暗。一条深蓝的河流横亘在她眼前，占据半个世界。
不安的河水自西向东流着，似乎在呼唤她。她好想一头跃进蓝色的大河，洗个干净。等太阳全部显露时，再躺在艳阳下晒干。可是现在不行。她停下来，弯下腰，双手搭在膝盖上，让大腿重新恢复知觉。棕人会不会死？她不确定，但她可以确定的是，那对侏儒死了。他们跑不掉了，整个村庄被团团围住了。
她支撑不住仰面倒下，拼命喘了几口气。耳边又响起了喊杀声，她好像又看到了巨剑的死亡舞蹈。“我要游过去，游过去就能见到泉男皂，就能救乙天卓，我爱的人。”
“我爱的人？”方草娣对心里的念头感到震惊。“我什么时候爱上他了？为什么会爱上他？但爱需要理由吗？”她大口呼吸着天边的空气，胡乱地思索着。
“我要说服乙天卓和我一起回大唐，离开这个满是战乱的国家，”她下了决心，“我不能在这里等死。”大唐的方草娣脱掉衣裳，只留了里衣。她踏过河边冰冷的鹅卵石，两脚进入沁凉的湖水，寒气肆无忌惮地侵入肌肤，钻入内脏。她的身体一阵哆嗦，嘴唇不断颤抖。
“往河中走。”她命令大腿，但它们越来越不听话了。冰凉的流水逐渐漫过她的身体，慢慢带走她体内的最后一份能量。“你能行的，方草娣，你肯定行，”她告诉自己，“你虽然是个女孩，但你最聪明，你有使命要完成，你不能死在这里。”河对岸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有高大笔挺的白桦树，还有弯曲低矮的松树，与红色的阳光交织在一起。在她左前方，两只白天鹅和一只黑天鹅游弋于水面。白天鹅侧脸望向她，优雅地弯曲脖子，对着她同情地发出“咕咯咕咯”的悦耳叫声。
中间的河水最为湍急，没过了她的鼻子。她只能游了起来。有好几次，她失去了控制，胳膊和大腿拒绝摆动。“坚持下来，女孩，坚持下来！”她的心在呼喊，“大唐男人南征北战，西击东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大唐女孩怎能如此柔弱？！”
她停顿了一下，手脚往前蠕动。对岸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模糊。坚硬的石头越来越少，柔软的细沙越来越多，她竟然过了河。
刚到河岸上，她便头重脚轻地栽倒在沙子上。方草娣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不是因为伤心，而是冰冷。
她爬离河边，身后是爬行的痕迹。她靠在一株皲裂的榆树下。一阵风吹过，湿透的衣服让她的身体变得更加冰冷，引发一阵咳嗽。如果再不取暖，咳嗽就会演变成无尽的高烧。她脱下所有的衣服，费力拧干。肚子咕咚直响，她冷得发昏，饿得发晕。她捂着胸口和私处，摇摇晃晃地起身。灌木丛中有一堆黑莓，她跪下来把黑莓摘了个一干二净，放入口中大嚼特嚼。
朝阳射下柔和的光，让她感到一丝暖意。地图？她在衣裳的口袋里摸了摸，湿漉漉的羊皮纸让她稍稍安心。“一直往南——”，她想起了棕人的话。
她恢复了一些力气，穿上半干的衣裳进入树林，往南前行。森林中没有道路，她赤脚迈过蜿蜒的大树根茎，踩着绿色的厚实树叶踉跄前行。终于，她看到了一个庄子。当她进入村中的一条小道时，正好碰到一个瘦弱的老人牵着一群马走过。
她连忙上前：“老丈，送我去泉统领的大营。”
老人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姑娘，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有重要的情报，关于三韩人的。”
“老身乐意送你。不过，泉将军的大营离这儿远着呢，这个脚力——”
她从手指上取下一枚镶嵌玛瑙的黄金戒指，扔给赶马人。“够你买十匹马了，快走！”
老丈骑着一匹大马在前面带路，而她则骑着一匹骡马。她一边咳嗽，一边夹着骡马的脖子，催促牲畜前行。穿过一座小山后，一座巨大的军营出现在她眼前。高高的旌旗在风中飞舞，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泉”字。
她下了骡马，谢了老丈。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移到了镇军大营的辕门处，两个卫兵拦下了她。
“我要见震霞将军！”她青紫的嘴唇翻动着，“震霞将军！”
“要见大将军？你是谁？”其中一个卫兵诧异地问。他正了正自己的头盔，伸直握着长枪的胳膊，示意她停止往前。
“我是她的朋友。我有重要情报，只能说给她听！”她分辩。
两名卫兵对视一眼：“大将军什么时候有和尚朋友？你不是将军的朋友，倒像是三韩人的探子。”
方草娣咳嗽得更剧烈了，似乎要把内脏咳出来。“不行，我不能倒下。”她告诉自己。趁他们不注意，她猛地拨开两人的长枪，撒开腿跑！中军大帐就在眼前，见到泉男皂后就能救乙天卓了！
方草娣被扑倒，地面猛地袭击她的面部和身体，碰撞几乎让她晕厥。
她吐出嘴里的泥土，对着帐篷大喊：“泉男皂，你出来，你出来！”
卫兵将她的双手置于身后，绑了个结结实实，架起她往外走。难道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她不甘心，她声嘶力竭地高喊，把体内残存的力量迸发出来，不留一丝一毫。
中军大帐的帘子被掀开，一个最动人的场景出现了：一个全身戎装、头戴红缨铁盔、披着金丝斗篷的女将从里面走出来，眼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方草娣发疯般地踢着双腿，朝女将的方向沙哑地叫喊：“泉男皂，快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