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舒看着俞庄嵁张了张嘴,眨了几下眼,有那么几秒显然不在状况,脑袋左顿一刻,右转一度,一爪掀开额前的碎发,渐渐反应过来,接着想起身,又发现她就堵在面前,于是非常没有必要地撑着靠背连翻带爬地跳到了沙发后面。
“嘶哈——”触地的瞬间,他捂着身侧一阵晃悠,倒抽着凉气勉强扶住了墙面。
“机械舞?”
他侧目望过去,介舒背着手杵在原地,抿着唇,嘴角憋笑憋出了两条浅窝,一副旁观者姿态。窃笑了没多久,见俞庄嵁低下头不回话,她便立刻识趣地止住了笑意:“你回去之后,去医院了吗?”
他以一种急促而吃力的节奏调整着呼吸,弯曲的上身一起一伏:“没有。”
“啊?那你昨天一天就是回去买了点东西?还是去上课了?”
“你管不着。”
介舒犹豫着朝他走了两步:“……你生气了?”
“没有。”
“那……麻烦你把我昨天问管理员借的钱还一下?”
她刚腆着脸说出这个请求,面前的人就像个泄了气的迎宾气球人一样靠着墙瘫坐到了地上。
“哎!要不我们现在去医院?你这样拖下去不行。”她跪坐到一边,双手扶着他向一边倾倒的身体,歪头去观察他碎发下的脸,只见他合着眼,眉头紧锁,像是虚脱。
“我没事,”他感觉到手臂紧靠着一臂软乎乎的肉,没有挣扎,“我要洗澡。”
“你都站不起来了还洗澡?洁癖也不能这样吧!”她因情绪激动而丰富的肢体动作连带着他一起轻微晃动。
他搪塞道:“洗完澡吃点东西就行。”
“那先吃个巧克力。”
熟练的塑料开袋声之后,一方巧克力块随即戳进了他轻启的嘴唇中间,完全没有退避的余地。他本只想咬一小口,可张嘴的刹那间,整块巧克力都被粗鲁地塞进了他嘴里。舌尖传来甘苦相间的味道,他垂下头弱声讽刺道:“买棉条都嫌贵,巧克力倒是没落下,还贴身放在口袋里……”
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介舒压下了喉咙口欲出的话,攥着巧克力包装袋直接跨过了这个话题:“别浪费力气了,扶你去洗澡吧,起来。”
等他在镜前撑着洗手池边缘站定,介舒又返身出去翻找他带来的行李包,一眼就看见了给她买的卫生棉条。好几个不同颜色的包装盒,超市里常见的牌子都买齐了。她在心里感动地“哦——”了一声,面上没表现出来,但手上拿替换衣服的动作多少殷勤诚恳了一些。
“给你,这几样行吗?”
俞庄嵁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手里那叠衣物顶端的内裤上,迅速尴尬地红了脸,一把抢过了那捧衣服。介舒不以为意,收回手坦然地盯着他的侧脸。
门内的身影一滞,很快又理清了思路:“包里有钱,你拿了去把钱还掉。”
“你不怕我跑了吗?车钥匙、钱,都留在外面?”
他冷着脸转过头来瞪她,似乎对于她不知轻重、不合时宜的问话很不满。
介舒耸了耸肩:“我还是坐在浴室门口好了,你要是突然晕过去我也好及时冲进来救你,对吧?你放心洗,放心洗。”
门合上的前一刻,她分明看见了他脸颊那两块皮肤因后槽牙用力咬合而微微鼓起。
浴室门隔离出安静而封闭的狭小空间,俞庄嵁松弛了五官,利索直起腰,灵活地舒展开因不良睡姿而僵硬的肩颈,接着脱掉上衣,对着镜子粗略查看了一眼昨天返程前在医院处理过的伤口,确认伤口没有再次撕裂后,他才伸手打开了水龙头。
尽管,昨天在郊外楼房他已经疯狂地清洗消毒过自己隔着手套触摸尸体的手,今时今刻,他还是从柜子里拿出消毒液再次来来回回地将双手冲洗了一番。消毒水的气味充斥整间浴室之后,他继续用冷水冲洗了自己的身体。
镜面渐渐被飞溅的水珠模糊,依稀映照出他旧痕累累的后背。
廉价烟气和灰绿灯光在昏暗的水泥四壁间混合,观战人群飞舞着手臂陷入了狂欢。简陋高台上,裁判趴跪在地上高呼,倒数结束,结局是压倒性的胜利,高壮敦实、肌肉油亮的光头男人游刃有余地朝着底下的观众发出粗犷的嘶吼。
而几步开外,四肢勉强算有肌肉的清瘦拳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嘴角、额头、鼻梁、鼻腔的血顺着贴面的水泥地流成了一滩,背心的划痕翻出一层肉,中间还嵌着地上的灰尘和碎石。对战双方显然不属于同一量级的比赛,只有在这样的地下斗场才会存在,胜利的赌徒在场下爆发出意料之中的雀跃。
“这小子一次比一次输得惨,上回的伤还没好呢,这回又找个更猛的打,脑子坏了?”
“搞不好是打假拳,唉,你管他呢,咱们赢钱就完事儿了。”
“下回我买他赢,这也太耐打了,要是给他抓住机会,指不定哪天就成了。”
“我怎么觉得他就是特意站在那儿当人肉沙包呢?”
赛后凌晨,两个赌徒在后门外的巷子里抽着烟低声讨论着,听到易拉罐落地的声音,循声看见一个将外套拉链拉到顶、兜帽严严实实戴过额头的黑色身影从后面走过,没放在心上。
“吃个夜宵再回?”
“不了,明天还值班……”
对话声渐远,俞庄嵁努力睁开肿成山丘的眼睛,舔了舔口腔内侧冒着金属味的伤口,在冰凉的夜晚空气中呼出一口白气。刚走出小巷,他就发现了停在马路对面熟悉的黑色轿车。脚步仅放缓了两秒,他没有太多迟疑,加快步伐穿过空荡的马路,径直坐上了车。
“好不容易圣诞放个假回来,成天跑到这儿挨打算个什么意思?”俞屹冬对着兜帽里那张惨不忍睹的脸问道。
“就来玩玩,您消息真灵通。”他咧嘴一笑,嘴角便渗出亮晶晶的血珠子。
“锻炼锻炼也没什么不好,”俞屹冬踢了踢椅背示意司机出发,“不过,我听说你专挑体格大的打,回回都输,有劲吗?”
“是没多大意思,打发时间而已。”
俞屹冬还想接着问,却见他头靠着玻璃闭上了眼,眼睛肿得都看不出眼珠子是否在转。
衣服且穿上,叩门声又响起。
“洗好了么?伤没事吧?”声音很近,几乎就贴在门上。
俞庄嵁没急着回答,慢悠悠擦干了周围的水渍,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洗衣袋,又将湿发揉乱,半垂下肩膀,扶着门框缓缓打开了门。
伴随着过度干净的气味,介舒对着他湿漉漉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紧接着意识到了浴室内的异常——在这间狭小的浴室里,即便开了排气扇,刚洗完澡的热气也不会散得这么快,而此刻门内空气却如此澄净,完全没有热水澡的痕迹。
她伸手探了探俞庄嵁的手指,全然不顾其躲闪,果不其然,冷得像冰柱。“没热水了?”她朝空中用力吸了吸鼻子,“还是你用消毒水洗澡?”
回答她的是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洁癖成这样,受了多大刺激?”她问完又心生悔意,生怕刺痛了他哪条未名的神经,引发一场情绪的海啸。好在他并没有什么反应,也不回答,只是兀自抱紧胳膊取暖。不过那头半湿的黑发和冻得白里透红的脸倒引发了介舒突如其来的深刻怜惜。
“东西符合你要求么?”他侧身正欲与她擦肩,手臂却被一把环住,力度过大的支撑力差点把他推得失去重心。因这突如其来的亲切关怀,他诧异地盯着她头上的旋,空出的那只手及时撑着门框保持住平衡。
“我扶你过去,”她昂起头,“庄嵁,其实……好久没人对我这么好了,虽然你之前把我关起来的行为多少有些变态,但现在我感受到你的善意了,不如我们都坦诚相待?”
“善意?坦诚?”俞庄嵁任凭她像个看护一样扶着他往沙发的方向挪动,但对她的话持保留态度。
“对,”介舒顺势和他一起落座,腿与腿之间只留了一指宽的距离,“打从你出生,我们就认识了,多难看的样子互相都见过,我知道你小时候就对我很好,被欺负成那样还一直忍着……我都记得。”
他仔细观察着介舒的动作,揣摩她此言的意图——那双乖顺合并的手,不知为何,令人想起小时候她为某种无理的要求东拉西扯铺垫的情景。
“然后呢?”他环着手陷进沙发里,极有耐心。
“我真没想到你事到如今居然能放下仇恨,先是因为我受了伤,和家里对着干,然后又像以前一样照顾我。所以,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去做,义不容辞。”
俞庄嵁不自觉听得入神,竟然真的开始思索要向她提出什么要求。
“不过,”她深呼吸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紧张地绷着脸转向他,“我总躲在这里,像个寄生虫一样靠你接济,不太好。”
“你想怎么样?”他坐直了身体,音量高了一度,佯装出的虚弱感短暂消失。
“我想换个地方生活,或许比较安全。更何况,你现在还是得以学业为重,辛辛苦苦两头跑,不上学,冒着被俞叔发现的风险跟我一起耗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当然,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人间蒸发,我们还是随时能联系上。我们各自好过,私底下联络,免得被眼线发现,是不是两全之策?”
介舒边说边像个苍蝇一样搓着手,语气中肯到再一次把自己给说服了,抬眼一看俞庄嵁的表情,竟在他脸上看出一丝不安。
“换到哪里生活?”他语气冷下来。
感觉到气氛的凝滞,介舒故作轻松道:“你之前不是本来就打算让我自寻生路吗?”
“我没有不让你走,我只是问你准备去哪里。”
“嗯……爱丁堡?”
“那里很冷。”
“那……南安普顿?”
“很潮湿。”
“都柏林?”
俞庄嵁正思忖着反驳的理由,她却喃喃道:“不过我签证快要到期,如果没有找到工作的话,就干脆回去了。”
“你疯了吗?回去就是自投罗网,他在国内想找到你,比在这儿容易一万倍!”
“可是你如果被跟踪了,我不也一样会被发现吗?”
“你难道不知道在现在的状况下,和我一起才是最安全的吗?”
“安全?”她看了他一眼,犹豫着开口反驳,“说实话,你讲话不清不楚的,我真不知道现在到底有多危险,还是说……这一切只是你口头编造的困境。”
“我为什么要编?”
“那就说不准了。”
此言一出,俞庄嵁便明白自己这几天违反各方原则做的一切压根都没人领情,一时间气得牙根发痒,只漠然撇开头抑制自己的愤怒。
见他虽然愠怒而并不心虚,介舒又接着追问道:“庄嵁,俞叔到底为什么要追着我不放?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他阴沉着脸,不答话。
“你确实有事瞒着我吧?我一早看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面前的人虽然还是像被封上了嘴,但脸上的表情快绷不住了,基本是快要被激怒。介舒感觉到自己套话胜利在望,立刻乘胜追击:“你说啊你说啊,告诉我能怎么样?我都主动被你困在这儿了,你还有什么好瞒着我的?”
俞庄嵁深深叹了口气,头疼的厉害。
“你哑巴了?还是瞒着我想害我?我就知道!”
“你指哪件事?是你爸是个黑条子的事?还是你不是他亲生的这件事!”
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烦躁之下犯了大错。而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被迫害妄想症患者已经成了一台故障严重、已然死机的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