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翌连方向盘都松开了,啪啪啪地给沈皓云鼓掌,还一边像模像样地点头说:“确实有点理解。”得了,这会他俩又不吵架了。
沈皓云臭不要脸,立刻做了个接受颁奖全场安静听自己发言的手势。韩愔拉了一把凌翌的手让他好好开车,同时她真的在想沈皓云刚刚说的话。
“他开心是因为他和你在一起”这样的文字,谁听了都会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吧。
韩愔想到了那天和项易生排队等大米的时候,他眉飞色舞给她介绍了一遍他会煲的粥。
项易生在超市门口温柔地笑道:“以前我一个人读书的时候生点小病就爱熬粥,喝到饱然后睡一觉就好了。有甜的小米粥,用虾油煮的海鲜砂锅粥,直接用鸡汤熬的鸡丝粥,比较普遍的皮蛋瘦肉粥和生滚猪肝粥,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
韩愔那时以为他只是在炫耀自己的手艺,而且难道按照沈皓云的说法,他看上去那样幸福快乐,居然是因为自己吗?
韩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脸上露出了笑意,凌翌很快看见她抱着怀里的枪傻笑,赶紧拉着沈皓云一起起哄:“她这是在对姓项的小子春心荡漾,还是想和这把枪发生点什么?”
他俩就这样聒噪了一整路,导致韩愔打算在咨询南亚活神仙的问题表上再加一条,她这么安静的一个人,为什么身边的人都这样话多?
他们三人驾车离开波尔托将近三个小时,凌翌看了下公路边的牌子:“我们快到首都里城了。不过为什么要把机票改到这里,在波尔托转机也能飞啊。”
韩愔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说道:“我来找一个靠谱的人问问项易生的事。”
她变魔术似的从脚边的包里摸出来一瓶龙舌兰和一对小的玻璃酒杯,侧身对凌翌说道:“停在前面入口,这附近有国立古代美术馆,还有一个小型历史博物馆可以打发时间,噢——”她特意瞥了一眼沈皓云,“还有几间娱乐场所。”
沈皓云严肃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在和富婆约会,我们不能背叛她。”
韩愔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一个小时之后来接我。”
凌翌比了个OK的手势,韩愔看着他们离开后转了个方向,慢慢往路边的小山坡上走。
前几次都是春秋天来的,而且每次都遇上下雨,带着些寒意。可今天本该是严冬,天气却异常温暖,山路边上的山茶花开始抽芽,竟然冒出了些彩色的骨朵。
“看来全球变暖是真的。”韩愔自言自语感叹了一句,“你们现在开花了春天可怎么办。”
她一只手握着酒瓶,一只手夹着酒杯一步一步地往山上走。
远处车里的沈皓云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从后排爬到了副驾上好奇地问道:“她在里城还有熟人呢?那这顺路跑一趟倒是省事。”
凌翌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指了指面前手机导航上的地图:“你不记得上次那个威廉说的话了?”
地图上这一片区域赫然标着一个:“cemitério”。
沈皓云不懂葡语,还啊了一声,立刻被凌翌嘲讽了一顿:“语言都是共通的,这词像英语里的什么?”
沈皓云愁眉苦脸地想了几秒反应了过来:“Ceme……墓地啊?!”
*
如果按照忌日算的话,这是韩愔失去肖布的第四年了。
如果按照新年算的话,再过一天就是第五年。
韩愔掸了掸墓碑上的薄灰,一抹手就坐了下来,放了一个酒杯在石碑前,一个拿在自己手里。给两个酒杯都斟满后,她抬起自己手上的那杯一饮而尽,接着又迅速倒满一遍重复了一次这个动作。
“今天天气好,我正好路过,就来找你说说话。”
“这几年除了在你这里,平时我都喝不了酒,一闻味道就想吐。上次有个人给我做了一个红酒牛排,其实我根本吃不下,但我看他那么期待我还是都吃完了,一晚上都有点难受。”
韩愔说着又仰头灌下了一小杯龙舌兰。几杯烈酒那么快下肚,她只觉得一阵灼热冲上了她的大脑,所以扶了一把肖布的墓碑,换了个姿势靠了上去。
“今天在波尔托,我那一枪,完全值得你破土出来看看。用了消音器都一毫米都不差,我这手真是一年比一年神。”
韩愔带着些炫耀的意味在肖布面前甩了甩自己的右手笑道:“我觉得我很享受射击,我喜欢那种精准的感觉。如果有一天我梦想成真在匹城当上了教授,可能会悲喜二八分吧?那确实是我向往了一辈子的生活,但是没有现在这种机会了,好像也有点可惜。我是不是有点矛盾?”
韩愔好像觉得自己是有点矛盾,对着墓碑点了点头。
“说起当教授!几个月前我拿到博士学位了,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不过学位证我还没有拿到,我让寄去学校的实验室了,没机会回去拿。下次我把那金光闪闪的学位证拿来给你看看,就你这猪脑子,羡慕死你。”
“和你聊天真是不错,安安静静的,不像我现在,每天耳朵都要起茧了。”
韩愔想到了自己那两位同事,笑着拧起了眉毛:“我和你说过吧,我现在的搭档一个是语言天才、上过战场的军医,一个以前是特种兵,后来当了几年国际雇佣兵。听上去很厉害吧?其实那就是扯淡,刻板印象害死人。”
“那军医想学小提琴,练了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每次听到都是门德尔松,但他也就练习曲的水平,真是折磨人啊。一想到我受伤都是他那笨手做的手术,我就怀疑身体里哪里没缝上。”
“至于那个特种兵,他是我见过最财迷的人。自己肯定在哪个小岛存了巨款,做生意还一直蹭合伙人的钱。最近他居然还让我陪他一起去骗钱,说那合伙人人傻钱多,他也不想想,人傻怎么可能钱多。”
韩愔又喝了两杯龙舌兰,觉得双颊滚烫,眼前开始出现重影了,便停了下来。
“还有呢,就是刚刚那个给我做红酒牛排的人。”韩愔说到了项易生,酒精上了头,脸颊都变红了,浅浅地笑了笑。
“他就是那个财迷的冤大头合伙人。”
“这个人我得和你细说。”
韩愔坐正了身子,认认真真地开始讲:“他呢,和你一样好看,笑起来眉毛弯弯的,不笑的时候眼睛很大,有点像星星。不过他也没什么不笑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你听好啊,重点来了——”
她真的像是在讲故事,还神神秘秘地对肖布说:“他特别有钱,身价大概有我存款的一百倍?好像也不止一百倍,他每天就像一块人形金子一样在我面前走来走去。这块金子呢,很关心我,喜欢跟我分享他的生活。我呢……和他聊天我也很放松,可以短暂地脱离我现在的生活,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但是这也是个缺点,我怕跟他讲着讲着,就开始讲真话了。”
韩愔借着酒劲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今天就是来找你问问他的事。”
她抱着腿靠累了,换了个姿势托着脑袋靠在了墓碑的另一边:“肖布,我一直觉得,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生,所以也只有一次找对人的机会。而对我来说,从你带着家人把我接到匹城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你会是我的那个人。”
韩愔睁开眼睛看着山坡下雾蒙蒙的风景,回忆起了他们正式成为兄妹的那段日子。那时候肖布像一个拯救了灰姑娘的王子一样把她带到了自己身边,韩愔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可是在青葱岁月情窦初开的两人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新家庭的变故就猝不及防地来了。
“如果爸妈都活着,那也许……也只是也许,总有一天我们会有一丝机会说服他们,祝福我们这对继兄妹在一起。可是他们葬礼的那天,你在教堂抱着我哭,你说,你我这辈子只能是亲人了。”
“我明白,我比你更不想辜负他们的恩情。”
说到养父母,韩愔有些难过地看回自己刻的“肖布”二字发呆。
“不过,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我都非常感谢你。那时候我们没钱读书,我都做好打工给你赚学费的准备了。”她想到这些脸上露出了一些释然,“后面的事你也知道,和做梦一样。”
喝了酒,韩愔觉得热,她把头发散了下来让风胡乱地吹着:“我们从小到大认识了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没想到最后只能像现在这样说说话。”
“对了,我想找你说的这块金子,他叫项易生。大概是母亲怀孕的时候受了苦,所以希望他出生之后容易生长的意思吧?”
她在风中捋了捋头发:“人如其名,他就那样在我身边轻易地生了根,像一片把我包裹住的藤蔓。我往回缩一步,他就向前长两步,藤蔓中还带着温度刚好的春雨,暖洋洋的。”
“我没有告诉过他,但其实从某一天开始,每次他来找我,我都不反感了,甚至会有点期待他又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前段日子我去索马国参加了一个营救任务,你知道那里的环境吧?我在雨林的泥地里,为了掩护往脸上涂了泥巴,吃着倒霉的干粮,全身浸在腥臭的河水和汗水里。那个时候,我满脑子都是他做的冬瓜排骨汤。”
“阿布,”韩愔继续喊着这个她最熟悉的称呼,“他对我好,我当然也不可能矫情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现在不爱他,但我觉得和他相处的时候……很舒服、很放松。所以我愿意和他试一试。”
“也许我们会像别人那样顺利,也许这条路走了几天就断了,我也不知道。你呢,你总是能做正确的选择,比如你回到迎春花福利院接我,算不算是你人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事?”
韩愔大言不惭,厚着脸皮调皮地拍了拍墓碑:“所以这次我想过来问问你……作为改变了我一生的人,你允许我,给我自己这次机会吗?”
韩愔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打雷,没有大风,没有下雨。头顶还是里城那一年四季都有的和煦阳光,她也能闻到徐徐微风中带着大海的咸味。
“你真好。”她笑道。
韩愔把酒瓶和酒杯都留在了墓碑前,好像她只是暂离,随时都会回来与肖布继续聊天一样。
她沿着山路离去,消失在一排血红的山茶花尽头。
*
墓地边的一片树林里,一个高挑的身影渐渐从阴影中走到阳光下。她穿着厚呢子大衣和黑色的长筒靴,腰间隐隐约约露出一把闪着光的银色配枪。
她正在手机上用英语与人通话,声音非常冷静:“你听到了?那是中文吗?”
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她沉思了一会儿,接着面不改色地说道:“去查清楚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