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长恨绵绵

书名:汉武妖娆 作者:汉滴 本章字数:14087 下载APP
三十万大军出征,铁骑兵甲声直入云霄,未央长殿震震。长安城宣明民巷大火,火光映入宫中,昭阳殿烧红通透。
  大军出征时,刘彻面色凝重,坐立难安;待望见长安东巷大火,刘彻已面同蜡色,拂袖踱步。
  阿娘所居即为宣明民巷,我心如火焚,忧心忡忡,却不敢多置一词。
  心如沉水,重有千斤。我望着阿娘平安,望着卫青归来。
  寅时,公孙敖拜入,刘彻急宣。
  公孙敖衣甲不整,絮衣紧贴里裳,显是受了雨水浸泡。他见了我,神色不安,我担忧不已。
  “情况如何?”刘彻急迫问话。
  “伊稚斜所领五百铁骑突入宣明民巷,劫持百姓千余人,卫将军恐伤及百姓,不敢勒令放箭。”公孙敖禀道,“伊稚斜据此要挟,要求汉军后撤,只可留卫将军五百人马于原处,其余四千精兵后撤。”
  “以我一千百姓,换伊稚斜一人,即可免千千万万军士埋骨沙场。如此要求,卫青竟会答应?”刘彻逼视公孙敖,怒意奔涌。
  “将军怀仁,为保一众百姓,情急之下,确实答应了。”公孙敖垂头懊丧,我心怦怦直跳,他如此决断,阿娘当无死生之忧,一方百姓也免于死难,我赞许他作此抉择,却也愈发忧心——错失良机,私纵要犯,坐以待毙,追击不力,如此罪名,卫青该如何担当?
  “倒是朕无义了?”刘彻挑眉,怒意更盛,“卫青素来果敢,朕怎知他竟也妇人之仁?贻误军机,按律当斩!”
  “皇上!”我震惊不已,手中茶盏坠地,碎裂成瓣,散落一地,碧绿茶渍浸没白玉石上,璞玉生暇。我慌忙跪地磕头,抓着刘彻衣袖,急迫呼喊,“不可!将军国之良将,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皇上三思,卫将军胸怀韬略,正全力追击,定不负陛下所托。”公孙敖也急着为卫青开脱,继而又道,“宣明民巷后为漕渠,匈奴背水而立,本是战机。孰料伊稚斜无信小人,丢弃俘虏百姓,下令纵火烧了民巷,便往民巷深处退去。卫将军只得留下三百军士救人,自己领余下二百军士追击。伊稚斜退至漕水,防备不及,卫将军冲过火中,突至河岸,匈奴招架不及,一阵掩杀后,伊稚斜狼狈败走。未及逃脱的百姓,皆被匈奴兵扔弃至水中,匈奴以此作扰,干扰我军行进,委实卑鄙。”
  “与虎谋皮,朕的卫将军这次倒作了东郭生!”刘彻愤怒不减,对卫青横加批评,“五百骑兵,他倒真有本事!朕倒要看看,他怎么带伊稚斜头颅回来见朕!”
  “伊稚斜往何处而逃?”刘彻复问。
  “往北。”公孙敖应答。
  刘彻沉思,“北面为直道,直城门交由明部尉赵信执掌。朕前几日迁怒于他,将其贬谪,暂出宫门……”
  “赵大人与卫将军生死至交,二人珠联璧合,一守一攻,内外交困,伊稚斜可束手擒来。”公孙敖信誓旦旦,我喜忧参半。刘彻与公孙敖皆不识,伊稚斜有恩于大哥,如今大哥被贬守关隘,却要他生生擒下昔日旧人,大哥最是仁义宽厚,如何下得了手?
  “传朕令,骁骑将军李广即刻回军,直往直城门。沿路遇疑为匈奴者,尽皆拿下,不可放过一人!”刘彻令出如山,公孙敖领旨退下。
  “朕要回宣室殿了,丹心。”刘彻回头唤我,“晚间再来看你。”
  我诺诺点头,轻声唤他,“皇上。”
  “朕在。”他回答得极是认真,俊眉一挑,满目清朗。
  “丹心盼君来。”我眼含笑意,故作娇羞。
  “得美人这话,寤寐求之,寤寐思服。”刘彻阴霾尽散,大笑而出,拂衣袖径去。
  望着刘彻英姿,我惭愧不已。我不能再入宣室殿,只能蛊惑君王,迷惑刘彻再来昭阳殿,如此一来,我又可探听赵信还有卫青的消息。
  静坐昭阳殿中,从鸡鸣待至暮鼓,也不见刘彻身影。夜明宝珠重绽光芒,珠色若琉璃,金屋如坠流岚飞虹间。
  第三日夜,我恍惚茫然,跣足披发坐于玉阶上,足下寒玉生冷,凉至心脊。
  卫青!明明在心底轻念这名字,却觉隔绝恒远,遥不可及。
  空一缕余香在此,探千金游子何之?不是深宫人,居于深宫,庙堂高远,我又能知晓几许?既然牵挂,何不前往探听,再添罪过再落罪名,比之生死,又有何紧要?
  我束发结绶,重新换了男儿装,急往宣室。
  宣室殿禁军林立,烛火通亮,我知刘彻还在里内,急问卫侍,“麻烦大人奏报通传,丹心有要急事觐见皇上。”
  “皇上正与卫将军、赵将军议事,军机政要,不容打扰。”军侍呵斥,我倒未在意他的态度,听闻卫青、赵信回宫,正与刘彻会晤,稍稍心定。
  “如此,我便在此候着。”我安心等候,待月影沉落,启明星升起,方听闻刘彻唤军士入。
  我颤缩身子,隐有不祥预感。
  几位军士入殿,押将一人出来。那人身如玉树,甲胄分明,阖眼散发,眉目疏懒,我惴惴不安,不敢辨认眼下这人——就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人。
  “卫青。”我惊呼上前,拦住军士,劈掌挡开晾在卫青面前的刀戟,终于靠近了他。卫青蓦然睁开眼睛,我未及看他,便不管不顾,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紧紧拥入怀间。
  “荒谬!”身后有劲风拂袖,刘彻声音威严赫赫,直入耳鼓。恰在此时,我环抱卫青腰身的双手被人按压,似要碎作两断。我正惊愕,面前之人又出手,大力扯开我的手,一把将我推开,我身形不稳,跌坐地上。
  “卫青?”眼前之人眸光疏离冷漠,望我的神态,倦怠至极。
  “夫人,卫将军已被朕打落天牢,听候朕的发落。”刘彻句句震彻耳膜,我几乎晕厥。我眼巴巴望着他,眼前卫青又被人推撵,从我身边急急带走。
  卫青已被带出,我竟连他背影也不得再见。大悲一至,我只感山崩地裂,未央长殿瞬时坍圮。我连跪立刘彻的力气也没有,瘫软着伏地叩首,嘴中还未来得及唤声“皇上”,便见得眼前炫黑,我竟生生晕厥过去。
  “丹心!”我似听得赵信唤我。
  “大哥,我是不是睡过了。卫青……卫青呢?”我急着睁眼,眼见此处非昭阳殿,待我身侧的竟是赵信,我恐自己已耽搁多日,不敢作想。
  “你连日辛苦忧劳,方才晕了过去。朕让赵信待于此,和你叙叙话。”
  是刘彻。我闻言四顾,见他立于案前,专心拟诏。
  “皇上。”我唤他,正待问卫青之事。却见赵信摆手示意我勿要多言。
  “朕在。”刘彻却是留了心,果断应我,直截了当问询,“你是想问卫青的事?”
  “皇上……”我从塌中立起,支起身子,喃喃唤他,“彻儿……”
  “直城门失守,伊稚斜定然逃脱,刘陵死不见尸,朕两员得力干将,这就是你们的忠君之道?”刘彻勃然大怒,大手一撩,案上奏章被推置在地。
  “卫青浑身是胆,奈何太重情谊。若非他一人担罪,赵大人身为明部尉,责任在肩,现下又怎可安于此间,美人在侧,乐乎所以?”刘彻直指赵信,赵信跪侍于地,垂头不语。
  “臣已知丹心无恙,终可安心向陛下请罪。兄弟当同进退,臣与卫青共担罪过,本就无可非议,皇上体恤罪臣,能容罪臣见着丹心平安,赵信已无遗憾,身死可矣。”赵信将“死”说得极是轻易,我摇头不许,也不愿失了最亲之人。
  “朕的得力干将,到头来一个个只会求死!赵信,朕最倚重的就是你,朕不会治你罪,可你也勿要矫枉过正,恃宠而骄!至于卫青……”赵信愿意受死,反引刘彻反感。
  “丹心知皇上不悦,可还是会站出来为卫青说话。卫将军得陛下器重,得百姓称道,只道他是重情重义,极是性情中人。丹心亦不想陛下失此良将。”赵信无忧,卫青却已入天牢,生死未卜,我知他并非不通情谊、冷血自私之流,并不怪咎他待我如何。
  我跪倒在地,不顾刘彻怒意未熄,顶风劝诫,“丹心记得,大哥回匈奴时,是卫青同我一道劝下大哥,为的不过‘兄弟’二字;如今丹心苦苦劝谏,求皇上莫杀卫青,为的是‘忠义’二字;卫青虽未有功,可所作所为,尽皆磊落,侠肝义胆,望皇上思量。”
  “朕自有分寸,丹心勿忧。赵信调任霸上,协助督军。朕也断不会在此关节,杀义士忠臣,令小人扬志。”我一番慷慨陈词,刘彻面色稍解,赵信拜受君命,我方气定。
  “朕自有用之。”我与赵信叩首谢恩,末了,刘彻言语意味深长。
  出三日,淮南王刘安发檄贲书,布告天下,联合衡山王刘赐谋反,兴兵二十万,挥军直斥长安。
  刘彻手执书简,观刘安檄文,越往下看越觉荒谬,一时血气上涌,将书简扔掷于地,破口大骂,“乱臣贼子,作此矫诏,倒还真是出师有名!”。
  我俯身拾书,略窥一隅,上面载着,“君王无道,为一女之私,大兴兵戈,致汉匈失和,废汉百年基业,累至宗亲女亡故。今四境戎起,民生维艰。起承天意,将伐无道,匡扶汉室。”
  “皇上,北境未定,淮南王刘安又兴兵谋反,该当如何?”我惶然问刘彻。
  “先破匈奴,匈奴一破,刘安自会退兵。”刘彻扫我一眼,答的简约。
  “丹心非有离间之意,使叔侄不和,可还请奏报皇上。”我居刘彻边上,揣测道,“梁王势大,又得太皇太后庇佑,陛下最忧者实为梁王刘武,却未曾料想最先发难者竟是淮南王刘安。刘安若从淮水进兵,则可和南面衡山王刘赐合为一线,占据秦岭、淮河,将中原断作两段,上可攻长安,下可守腹地。荥阳为兵家重地,当日吴楚之乱,周亚夫大将军就是占据此处,以逸待劳,一举破吴。今梁王据之,如若梁王反戈,则长安四面受敌,形势危矣!”
  “飞将军定能助朕擒得伊稚斜。”刘彻不睬我,固执己见。
  “丹心闻知,飞将军善守不善攻,善拒敌不善奔袭。卫青、赵信年轻力胜,追击伊稚邪三日夜,尚无斩获,何况老将军人多辎重,聚力分散?”我不肯退让,执意进言。
  “天罗地网,齐心戮力,朕不会改此策略。”刘彻见我执拗,终是不忍,“丹心最恨者何尝不是伊稚斜,如今可得而诛之,为何还要谏朕?”
  我默然垂首,不作言语。恰在此时,军中加急密令直入大殿,刘彻听闻,双目圆睁,面色如土。
  “老将军受伊稚斜侮辱,饮恨自杀。”字字痛切,直入耳心。
  “身为主将,贸然追击,舍弃大军,远离本营,这根本就不可取,老将军糊涂!”刘彻恍过神来,大声怒叱,直拍案几。
  “将军曾率百骑追击两名匈奴射雕手,射杀一人,生虏一名。回营时遇匈奴数千骑兵,李老将军令众解鞍下马,仰天而卧,匈奴因而疑有伏兵,不敢冒进,不战自退。”来报将士眼含热泪,泣不成声,“此为老将军疑兵之计,岂料今日故技重施,会出差错,害老将军受辱蒙羞。”
  “伊稚斜为匈奴草原第一勇士,岂是普通小卒可比?”刘彻拒不领情,气焰愈盛,“何况伊稚斜为搏求生机,定会全力破杀,哪怕前方汉军万数,也不惜孤注一掷。李将军解鞍下马,自挽弓箭,力图一箭夺得伊稚斜性命,实是儿戏,如此轻率,将朕授意置于何处?伊稚斜又怎会放过如此良机?”
  殿下诸人哑口无言。刘彻极是不满,“技不如人,蒙羞自杀,徒有匹夫之勇罢了。朕怨念李广,非因他兵败自杀,而是不满他身作主帅,不念身负之职,不思所犯罪过,胜愈骄败则馁。自杀不为谢罪,实是畏罪而死!李将军是蒙了怎样大难,竟比战死还严重?”刘彻怒意不消,揪着不放。
  “伊稚斜未等老将军开弓,便抢先一弓搭两箭,分别射中将军左右两边副将,还自鸣得意,说……极难听的话……羞辱老将军。”来报小将惴惴不安,不敢往下。
  “到底是什么难听的话,竟让老将军引剑自刎?朕倒要看看,伊稚斜如何巧舌如簧,让朕听了也要呕血!”刘彻复拍案几,震得跪立小将身子直跳起来。
  “皇上息怒!伊稚斜说:到底黔驴技穷,李广这老驴,尚不及骡子。所谓‘李广射虎’,不过徒有虚名!”小壮士浑身战栗,说完这话,直觉蔫了,头俯到地里去。
  殿上有宫侍禁不住笑出声,刘彻大为恼怒,大袖一扬,怒目视之,“拖出去,斩了!”
  刘彻仰头闭目,复又睁眼深望着我。
  我望着刘彻身影,虽龙袍加身,却依稀如三年前一般瘦削,不由叹息,心思彷徨。刘彻会否如我一样,不知如何应对当前困局?
  “丹心?”刘彻屏退所有人,踱至我面前,从背后揽过我身子,贴紧我脊背,轻巧托入怀间。
  我任他抱着,听他在我耳鬓说着,“朕不知今日何以至此,长安守军只余万人,何以抵挡南面十万大军?伊稚斜一旦逃还匈奴,则可盘活三十万大军,一旦交戈,定是恶战弥天,鹿死谁手犹不可知也。”刘彻说至此处,将我揽得紧些,我身子微颤。
  “若兵临城下,长安城危,未央可破,丹心,你怕吗?”刘彻摩挲我耳根,贴着我问。
  “未央长乐,长乐未央——丹心居于此间,长于此间,未有想过逃脱。”我摇头,心意决然。
  “如今不过一时困窘,暂先委屈你。”刘彻捧着我的脸,极是认真,“待朕退走匈奴,平了淮南乱,朕定会给你补上盛况空前的册封典仪,该有的不能少,朕要让全天下看看你的容姿。”
  “皇上。”我惊坐而起,“皇上当忧心眼下,莫要费心他事。”
  “丹心。”刘彻又唤我,我点头应允,听他继续说道,“现下,谁可挡南面之兵?”
  “丹心不知。”五大将军已遣往匈奴,卫青羁押天牢,赵信又被贬往霸上,朝中几乎无将,又有何人能用?
  “朕欲用卫青。”刘彻道出这人名字,我惊得心悸。
  “卫青领一万兵马,迎击淮南衡山联军十万兵马?”以一敌十,如此悬殊之力,怎敢奢求破敌,我悲炝不已,冲撞刘彻,“皇上是要卫青赴死!”
  “他犯了如此大罪过,朕不杀他,已是天赐。如今朕将全长安百姓性命交予他,将大汉朝运数交予他,倾尽长安之兵,给他戴罪立功机会,如此信他,丹心怎还怨念朕不仁不义?”刘彻反诘,心绪激动。
  “皇上就不担心卫青反戈一击,引兵寇一拥而入吗?”我瞪圆双眼,一时激愤,竟说出卫青倒戈的话,话一出口,自己亦是咋舌。
  “你说什么,朕不相信?”刘彻疑惑望我,疑是听错,“你怀疑卫青?”
  我是在怀疑吗?我说不出话,黯然垂头,卫青正居天牢,我不仅不顾念他,反累及他。
  “丹心?”刘彻唤我,我别过脑袋望他,“朕对卫青忠诚从未有疑虑,没料到丹心竟会对他如此防备。那夜,朕也看见了,许是朕误会了你。”
  刘彻说的是那日我在宣室殿前抱了卫青吗?他一提及,我竟觉卫青还在我身侧,怀抱着他时的温暖又充盈肺腑,一时无言以对。
  “卫青不可降不可逃,只有胜或者败,只有生或者死!”刘彻斩钉截铁,“卫青若得胜,乱军势如蚍蜉,安可撼树?淮南王一举可破,信手擒来。卫青若得败,也得尝放走伊稚斜之恶果,朝野上下,谁人再敢苟合,暗连匈奴?”
  刘彻一席话听得我冷汗涔涔,思绪涣散,脑子只余“生”、“死”之别。
  “若是卫青……身死……全军覆灭……”待得问他,字字说来瘆人,我嘴唇紧咬,心如刀割,“皇上该当如何?”
  “誓守长安,长安城在,朕在;长安城亡,朕亡。”刘彻说出那个“亡”字,我也止不住点头,我会和他并肩战斗,绝无退缩,正如儿时誓言所语“誓死追随”。
  卫青已然赴死,我又何吝生?
  痛彻心扉感奔袭而来,脑中又闪现当日番禺城下陈耳青衫飘飘,我思绪溃散,绞痛难当——我终是不愿他死的。我轻推刘彻,面色惨白,身形疲软,手足无力。
  “丹心多次经历生死,没有哪一次比得上这次惧怕。”刘彻伸手搀我,我握住他的手,好似浮萍碰上了浮木,终于有气力些,我望着刘彻,满眼渴求,“丹心无所求,但求皇上无忧。”
  “怎会如此无力?”刘彻将我扶至床榻上,关切抚我额头,又为我添上被衾,“朕危言耸听,丹心莫要忧虑。只要朕在,长安城便固若金汤,你便要安安心心。”
  “彻儿,卫将军何时出征?”我握着刘彻的手捏紧了些。
  “淮南王驱兵直入,三日后可抵黄河岸,朕今夜即令大军开拔。”刘彻见我眉头深锁,告知详尽。
  “也好,占据天时地利,可作壁上观,以逸待劳,皇上劳苦……将军劳苦……”我寻着好处说,可一提及他,还是掩不了满嘴苦涩。
  “丹心,朕今夜有机要,不能久留,你好好休息,莫要待朕。”刘彻俯贴,抚过我眼眸,我闭眼应答,紧掩泪水。
  空明玉净,月白如霜,明月低绮户,照我无眠。
  “卫青……卫青……”呻吟他的名字,我心寒如冰,幽夜中那双雪狼般的眼睛,直抵心脾,绞痛袭来。
  珠帘低转,似有人来。我迷糊睁眼,见金光灿灿,原是步摇生辉,待看得步摇下虚映的脸容,清清丽丽。我惊坐而起,险些从榻上跌下身来。
  “太后大驾!”我颤着身子跪拜,再见王夫人,竟有些惊慌失措。
  “你起来。”声音温婉,极是亲和,一如昔年。
  于她有愧,我不敢起身。太后上前,托住我的手,款款将我扶起。我受不起,也终是依她,缓缓立起身子。
  太后并非独自一人前来,我眼眸轻攒,便见太后身后丽人绿衣素淡,宫妆高髻,发如泼墨,那不正是子夫?她先前在侯府伺候平阳,而今入宫伺候太后,属实聪慧,处理事务游刃有余。
  王太后面色不改,直勾勾望我,似我身上有不净,极是晦气。我心如堤溃,又跪立地上,再度唤她,“太后,丹心有错。”
  “错在何处?”王太后质问,面上平静如水,口气隐隐透着凛冽气息。
  “错在不当居于此间,错在不当蛊惑皇上,错在不当挑拨伊稚斜。”在王太后面前承认罪过,我更觉罪大恶极。
  “你都知道?”王太后星眸亮堂,含笑望我,“你既知道,就该伏罪,就当死。”
  我闻言,幽然叹息,目色空茫。今日如此凄惶,原是死之将至。
  乌鹊尽来,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我非良禽,实属异类,纵然昭阳殿是金屋,是桐树,太后不容我,我怎能独活?
  刘彻能容我,设身处地保全我,该需多大勇气?我禁不住为刘彻叹息,他待我如此,我却一次次避让拒绝。
  “丹心愿就死。”我凄凄然应话,对着王太后含笑,似有不甘,“太后若要丹心死,为何等至今日?阿娇大闹昭阳殿,太后当也有耳闻。太后为何不在朝臣口诛笔伐,声讨丹心时赐死丹心,在兴兵动戈之前杀死丹心以平风波,却在此狼烟四起长安受困之际,想到丹心,再行动手?”
  “倒真是聪明,不愧为花弄影的女儿。”王太后笑如蔷薇,面染血色,温柔又极致残忍,惊得我发憷。
  “此事和她有何关联?”我皱眉疑惑,我惊忧不已,此次受难非因我是吴王刘濞的女儿,却因我和阿娘有关联?
  “只怪你和你母亲,都生了一张媚世的脸。若不是她,我会隐忍整整十五年,在这深宫毫无出头之日?”王太后愤恨,清丽的脸变得骇人。
  “你母亲媚惑先皇,你媚惑彻儿,冤孽!”王太后指着我怨咒,“我怎会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丹心不能改命,生作她的女儿,又岂是自己能更改的?”我跪倒地上,恳求太后说清楚,不愿死得不明不白,“丹心自十四岁之前都居匈奴,后得以重回长安,阿娘得病蒙先皇救治,机缘巧合才得以入未央宫,怎会自小和深宫有瓜葛?”
  “我且问你,你母亲所患何病?”王太后不肯心软,进而反问我。
  “北地寒气所致,阿娘累月劳作,体受销蚀。”我应答谨慎,我自是知道阿娘中毒,可她的问话所指颇多,不敢轻下定论。
  “莫要欺我,你以为我不知?”王太后不容我欺瞒。
  我跪倒在地,不能吱声,垂眸顺首听王太后道,“刘丹心,你真当以为皇上只念你孝顺,便将你带入皇宫吗?”
  我闻言惊愕,抬头望她,恰见她眼眸凌厉,言语更是激烈,“荒谬!鬻马救母,欲求千金,你们母女二人,倒真会玩把戏!”
  “阿娘确患重病,丹心并无隐瞒。”她所指真当是阿娘,我心如灰灭,只感自己被死死钉在砧板上,被掐住命门,作垂死挣扎。
  “重病,何病,乃至药石不灵?你既不愿说,那我告诉你。”王太后不再同我工于心计,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母亲不是生病,是中毒,而且中的是醉仙毒。”
  王太后言至此处,似有顾及,对身后卫子夫扬手,“你先下去,待哀家唤你,你再进来。”
  卫子夫依言退下,王太后正色继续说道,“奇鲮香木混醉仙灵芙,便可制成醉仙毒,此毒曾让我失去小皇子,更害得平阳失了孩子。你可还记得当初在漪兰殿中,先皇是如何训斥此毒的?”
  往事历历在目,瞳孔猛然收缩,我只觉脊背后阴风阵阵,透骨生寒。
  “你可是记不得了,哀家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王太后挑眉,神色忸怩,“皇上说——竟有人让宫中十五年后重现奇鲮香木,无论这人是谁,安何居心,他都要让这人死活都不得安宁!”
  我瞪着眼睛望她,不知作何回应。
  “皇上之所以会如此恨,非为自己爱女,而是为了十五年前身侧美人。相似的毒当初曾累及美人性命,皇上方会如此惊惧,下此狠心!”王太后点漆明眸泪光闪闪,声声凄厉,“如此说来,汉宫会有兴废得失,彻儿能被改立太子,哀家得以当上皇后,皆蒙你娘亲泽被!”
  我不可遏制地呼吸急促,内心的惊涛骇浪无法平歇,王太后却是出奇地平静,“起先是有人假手醉仙毒害她,事端败落后,皇上迁怒众多,薄皇后因而被废,哀家也失了小皇子,花了好大力气才得以保全。花弄影却荣宠盛极,圣眷不衰,若不是窦太皇太后反对,皇上已然下令立她为后。醉仙毒风波过后,宫中又生巫蛊祸乱,花美人不知何故,竟在此时流了产,皇上当即下令清洗后宫,始作俑者诛九族,后宫妃子有孕者,多半逃不出嫌疑……哀家昔日落魄境地,就不必再同你细说了……”
  “如此,太后还怀疑丹心就是皇上的女儿吗?”我与刘彻同岁,王太后说阿娘流产,又怎会多孕一女,生出丹心来?
  “哀家恨的就在此处!”王太后神色激动,步摇晃动厉害,色变声厉,“宫中姐妹身死者甚多,我虽免遭难,却累及家中双亲,二老皆忧郁而终,你可知我有多恨,该有多绝望!”
  “窦太皇太后看不过皇上耽于女色,联合朝中大臣,暗使调包计,使尽诸多手段,终在匈奴迎亲之日,将花弄影冒作和亲公主,送往北冥寒地。先皇并不知情,亲手将自己心爱之人送嫁匈奴,待明白真相后,追悔莫及。他竟不顾及自己安危,不顾百官阻挠,击溃窦太皇太后所派武将,狂奔八百里,追至雁门,哀家也不知他有否赶上。”王太后沉湎回忆,梦回当年,言语哀婉,“哀家只记得先皇口口声声喊着:朕失所爱……朕失弄影……朕失皇儿……”
  “哀家确信,你就是弄影的孩子。”王夫人直勾勾望着我,似初识我一般浑身上下打量我,眼神哀怨,令我无法直视,“而今你可是明白,为何先皇会带你入未央宫,带你入漪兰殿随皇子学习。落芸舫失火你落水,他为何会比心疼彻儿还心疼你,甚至还破天荒地让你居宣室殿?为何他会如此倚重你,诏你入江陵请废太子刘荣北归长安,你可是明白了?”
  我哑然无言,一切如同昨日发生,再回望,却已相隔久长。
  “阿娘如今已是银丝白发,垂垂老矣。阿娘在匈奴已受尽欺辱,备受病痛折磨,从未享过天伦之乐。”思及阿娘,我心头如结冰霜,声如寒鸦哀戚,“丹心久未居她身边,未能尽孝,阿娘当真可怜人也。逝水流年,时移世易,太后所得荣华富贵、尊爵名位已然胜阿娘千倍万倍,阿娘如今不过是长安城郊民巷一可怜的寡居老妪,望太后留其残年、穷其余生,丹心拜谢!”
  我俯身长跪,久久不起。
  “呵呵……”她讽笑,露出骄傲的色彩,“确实而今哀家是尊贵的太后,区区一个老妪不足激起哀家除掉她的心思。要怪还是得怪你,红颜祸水,为何还要回来迷惑皇上呢?哀家明白每一个女人都会倾倒在帝王宠爱之下,可你也该明白,你越是得宠,越是遭人嫉妒,越是祸害……帝王的宠爱不该是你能独享的,你蛊惑君王,使皇上陷于内外交困境地,褒姒见了你也要让位……实是离谱,哀家非除你不可……”
  王太后紧扣贝齿,面露狰狞,显是恨极了我。她所言竟让我倍感羞辱,可我还是不为所动,“皇上早就定下护国安邦谋略,岂是因我而更改。太后要丹心赴死,丹心万死不辞。可丹心还是要对太后说一句皇上对丹心所说的振聋发聩之言。”
  “敢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收复山河,驱逐外贼,岂非民族共盼之事?何为仁义?灭匈奴,护我华夏子民,便是仁义!字字铮言,丹心没齿难忘。”我字字坚决如铁,毫无退缩,太后闻言色变,竟有几分焦灼不安。
  “丹心只求太后莫要为难我阿娘,只留丹心一人应了这劫难。”说完之后,我随她的意,不作挣扎。
  半晌,听得王太后启声,口中冷酷威严,“我已为你备好汤药,烦请你喝下,可保你家人无忧。”
  “谢……太后……”我伏身叩首,前额敲击白玉地面,暖玉生烟,月阙中隐有大红血珠,斑驳点点。
  如此,阿娘便性命无忧;丹心虽死犹生,魂魄愿化作一缕茗烟,回长安草庐下,落杳然白雪间。 
  却——终是有遗憾的。未曾饮下鸩毒,腹间已然愁肠寸断。
  “太后,能否容丹心……再见一人?”生已无路,就此死去,我仍有不甘,言辞谦卑。
  “你要见何人?”王太后言语淡漠。
  “何人?”我抽噎,心碎得喊不出他的名字。天命已知,可与他的纠葛,才刚刚开始,却要抽刀斩断,那是如何残忍如何绝望?悲从心来,我呜咽叹息,呼吸凝滞。
   “只要太后允许,我便能见他,望太后成全丹心夙愿!”我俯身三叩,终是念出他的名字,“丹心求见卫将军,身之遗愿,望太后满足。”
  “卫青?”王夫人诧异,定然料不到我想见的竟是他。
  “若非卫青,哀家断不会知晓你长安居所何处。”王太后此言真有凌迟功力,击得我遍体鳞伤。我仍倔强地迎向面前这张珠华掩饰下清秀的脸,那双明媚的眼睛被我盯得有丝躲闪,她到底挡不住我满心恨意!
  “太后当言而有信,保我家人无事。”我目光凌厉,坐于白玉阶上,昂着脖子傲视她,“请太后务必应允!丹心与陛下五年情谊,也到底可算作皇上知己红颜,如若作祸水兴风作浪,死了也可令未央宫上下不得安宁!”
  “你……”太后被我气得不轻,脸咋又变色,步摇晃荡乱颤,指着我数落,“卫将军即将出征,军务在身,他不会来的。”
  “得太后诏令,他若不来,便是不忠不义!”我口中说得痛快,可却是以胁迫的姿态往自己创口上撒盐加鞭,我已不知自己胆汁是何滋味,肠子是何颜色。
  “来人,传卫将军至昭阳殿。”太后没辙,只得依我,末了,还是忍不住啐了句,“气得我气血不顺,你可是满意了?”
  “还请太后回避,容丹心与卫将军独说。”我勾起浅笑,太后面色愈发白皙。
  王太后饶是不言,只意味深长望我一眼,目色悻悻。
  卫青会否来,我毫无底气。他一次又一次避见我,若这次也同之前,并不知这是我临终诀别,不愿见我,那会是何光景?
  那样的痛彻心扉,足以将我整个人碾碎,死未至实心已逝。
  寿终之时,我还不能见他,那丹心前世该是犯下如何深重罪孽,要被施以如此极刑。我自昭阳殿中出,身后明明如月,一片凄冷。
  茫然四顾,并无一人影子。我立于宫门前,似是伫立了千年的顽石,老天竟不怜我一丝悲悯,相见不见,再会无期。
  “我是在这人间,枉走一趟了!”我跪倒在地,对月指天。
  在我绝望之际,墙头隐现一人,如同天将到临。白旄黄钺,青袍银甲,长缨掩镜,鹤氅卓然,长身上阶,将军一步步向我行来。望着他英姿俊面,我呼吸屏住,泪如泉涌,期期艾艾地唤住他,“卫青!”
  他也见了我,目光落在我身上,晶亮的眼睛辨不出是何意味。我伏在地上望他,竟觉这般不真实。
  他近前一步,停留在我面前,却不搀我起身,也不说话。
  “卫青,你终是肯见我了!”我望清了他,那双眼睛虽是慵倦,可锐意不减,确是卫青,我禁不住开怀,唤住了他。
  “你……您……先起来。”他终是出口,言辞却极是拙劣,不知该如何唤我。纵然身份悬殊,我以妃子之命邀他,卫青终也不愿唤我“夫人”,我又是欣喜又是难过。
  “卫青……”我站稳身子,抬眸对上他亮如星夜的眼睛,知他不会多言,只得强令自己说话,“将军行将出征……丹心愿将军早日凯旋。”
  他定定望我,心有所思。再望卫青清俊的容颜,他已清瘦许多,隽拔身材隐透风骨,我于心不忍,欲言又止。
  “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等不及他回答,我已热泪盈眶,我皱起眉来逼视他,不容他目光躲闪。
  他仰头望月,避开我的目光,却将手中干将剑握得极紧,我立于他身侧,也能感知那股肃杀之意直逼心魄。
  今日一别,我魂归碧落,从此与他阴阳两隔。我命数将尽,他亦是朝不保夕,生死难测。
  同是天涯末路人,为何我还要处处避讳,拘于礼法?明明与他如此亲近,可为何还要形同陌路,泾渭分明?
  “一尺深红蒙曲尘,入骨相思君不知。”我按捺不住内心激越,将藏掖心底所想,娓娓道来,更以《大车》豪迈气魄给自己壮胆,“《诗》有言女子敢以性命相抵,以昭心意,丹心不知可否?大车槛槛,毳衣如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岂不尔思,畏子不奔。瓠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将军于我,面是落花逐流水,实是将军不敢!”
  卫青到底无法气定神闲,身子微微颤动,转目望我,神色凝重。我满心期待,痴痴望他,盼他回应,哪怕只是余光一瞥也好。
  他不说话,呼吸迟重,好似身负千斤重担,牵一发动全身。
  “丹心不知将军心意,只知自己已相思入骨,无可救药。”他沉默不答,我便信由自己接着道,“九原初遇将军,丹心待将军,怕就不一样的。昔时少年不识愁滋味,二人处处刁难,言说要取彼此性命,当真可爱。可及至险处,你我之间,总那般默契,非但不使一方受难,还从不吝惜相救。渭水侧畔,你多次到我身边,我能隐隐感受到你的欲言又止,你不肯说的话,就让我来替你说吧……”
  卫青看着我,眸光闪烁,似有些不忍,可他还在听我说话。
  “在苗疆时,丹心已知将军身份,将军不肯顾我,却不知丹心有多欢喜又有多哀愁又有多无助。这一世,丹心从未将一人性命视得如此重过,亲身涉险,只为求他平安。今次也是如此,将军定当得胜归来。”我笑意频点,秋瞳剪水,“此番非为将军,而是为丹心自己。身负重罪,苟安宫闱,丹心身感切痛,终日惶恐不得安。之所以委曲求全,残喘至今,权因心存希望,时时盼将军来救。将军大忠大义,亦是极有情有义之人,定是见不得丹心蒙难,望将军答应丹心——务必活下来救我!”
  夜风呼啸,将军长立,红缨竖立,大氅飘飞,甲胄蹭出嗞嗞声。
  “昔时那人曾教会我死之绝望,在他面前,我早已不顾念生死俗世。哀莫大于心死,丹心不惧身亡,但恐无心。将军若战死,丹心亦同赴死。将军活着,丹心才有活下去的勇气,才敢活着。可若能活着,便是希望,便存盼念,便可有所图,便该竭尽心力。山高路远,千沟万壑,丹心穷己目力,也要纵横奔驰,一往无前,绝无放手。”
  卫青久久望我,双眸如锋,亮得惊人,我被他望得眸间又渗出水来,视野模糊,面前的人似镜中花水中月。
  “但愿君心似我心!”我对上他明亮的双眸,心无尘念,字字珠玑,“丹心作蒲苇,君当如磐石;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誓不相隔卿,祈愿早还归!”
  “答应我!”我不愿他再犹豫,冲他低呼。
  “好!”只一个字,说得极是用力坚决。我知他应答,惊喜地望着他,他只再望我一眼,别有深意,便转身离开。
  望着那抹青衣消失在宫墙角,我心战栗得更是厉害,“卫青,卫青,有你真好!可惜……只能……就此……永别!”
  “人,你已经见过了。”我气虚无力,再迈入昭阳殿,身已如铅重,听得王太后一声唤,方抬眸注目。
  “那,喝了它吧!”未及我回答,太后便下令送死。我垂眸,便见宫人已奉上毒药,递至我身前。
  “子夫?”着碧色衣裳、高绾发髻的佳丽,不正是卫子夫?我讥讽,“送我上路的,不该是你。先不言我救过你,你背信弃义,恩将仇报;就说你急着上药,忙赐我死,就可知你心机多狠毒阴辣。你这手段,后宫却是无人可与你相较。”
  卫子夫望着我,紧咬下唇,那深黑的眼瞳让人望见,倒真觉我是冤枉她,她该有多无辜。
  我面露笑意,笑得张狂,肆无忌惮。昭阳殿中阴风骤起,帷幔横飞,水晶石鉴盘珠被拂落在地,沉香如烟散尽;珠帘断落,颗颗粒粒蹦于暖玉上,势如滚水,声如鹃啼。我径自抬起酒樽,将柸中毒酒,一饮而尽。
  “丹心!”腹间似插着千万把刀,钻心蚀骨地痛,我意念迷糊,隐隐听得有人唤我。
  “丹心!”我恍然回神,却是立不住,正欲跌倒,恰在此时,撞入一个极有力的怀间。
  “彻儿!”我抬眸瞥望,恰见刘彻剑眉竖立,惊慌无措。
  “传太医!”刘彻呼喊着,大声却又惶恐,他将我抱得极紧,在我耳边不住唤着,“丹心,别怕,朕在!把药吐出来!”
  他伸手点我咽喉,意图催吐,一次不行再作第二次,我毫无反应,刘彻眉头都似要拧下来,加在我喉间的力道愈发用力。我气息不顺,拉过他的手止住他,轻声说道,“毒已入腑,没有用的,皇上!”
  “丹心,朕该拿你怎么办!”刘彻惊慌望我,我眼眸低垂,他不住摇晃我,“丹心别睡!太医,太医……就来了!”
  “生死有数,不可强求。”我握紧刘彻的手,安心倚靠在他怀间,“丹心已尽力,彻儿不必再为丹心争命。”
  “你不能有事,你有事,可要让朕……怎么办?”刘彻咆哮,“太医,竟该违抗朕令,怎还不来!”
  “母亲可是给丹心下了什么毒?”太医未来,刘彻像匹孤高绝望的狮子,又冲太后嘶吼。
  “牵机药!”王太后面无惧色,和颜悦色,定定望着儿子,“此是剧毒,并无解药。毒发之时,中毒者全身抽搐,生不如死,挣扎愈烈,药力越盛,手足佝偻而死。”
  “母亲怎不顾念彻儿,竟如此心狠!”刘彻咬牙切齿,怒视王太后,“为何要丹心死,为何要害她,你说啊!”
  “皇家颜面,不说也罢!”太后避而不答,转眸不望刘彻。
  “朕是天子,母后岂可欺君!”刘彻不肯退让,逼问母亲。
  “她是你的亲妹妹,如此不伦之事,你要哀家怎么启口!”王太后望了眼刘彻,转而望我,显是恨极了我。
  “呵呵,母亲如此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彻儿可是知晓……母亲是怎样断了这母子之情!”刘彻面露狠绝,蔑视王娡,“你可知……丹心无关你旧事……你要争宠,和她无半分干系!”
  “彻儿!”我捏紧刘彻的手,胸口愈发沉闷,刘彻意图说明我真实身份,我担忧事态扩大,摇头止住他说话,“莫要再说,丹心……丹心……受不住了……”
   “丹心!”刘彻揉着我腹间,将我抱得极紧,害怕我就此去了。
  “皇上,丹心能死在你怀里,极是心满的。”刘彻待我亲,我也极是珍视他,“丹心接下所言,皇上务必答应。”
  “不,你不会有事!”刘彻摇头,身颤得厉害,我视物不清,瞳孔微缩,我听得刘彻摇着我身子答应,“好,朕答应你!你要什么要求,朕都答应你!”
  “赵信呢?”我叫唤大哥,却听不得应答,只听刘彻应我,“朕在,朕有错,赵信现在霸上。”
  “大哥……丹心走后……彻儿将我遗身交予大哥……”说此话时,眼角泪珠滑至鬓间。我已望不清刘彻模样,只知我躺于刘彻怀间,我将身死在最善我之人面前;我的大哥,不知我身之将死,赶不及见我最后一面,自此天人永隔;而我心念之人,正渐行渐远,身赴沙场,生死未知,我将食言失约,留他孤老负疚一世,抑或黄泉再得相见……
  “丹心!”我话至一半,竟无言语,刘彻在我耳边不住唤我,我却是不肯应答,恰在此时,腹间抽痛,我肝肠寸断,生生震醒。
  “丹心!”刘彻捧着我的头,面颊贴着我前额,我贴着他的耳鬓唤他,“彻儿!”
  “朕在!”刘彻每次应我,都道“朕在”,我闻言安心许多,提不上力气,只得说得极轻,“彻儿,谢谢你!”
  “丹心!”我用尽力气,手足大汗淋漓,身子却是一分分凉去。
  “彻儿……征战匈奴……是为保全社稷……家国大义也。”我用力些,尽力说完,“一旦攘除,消了边患……便当渐息兵戈,止戈为武……与民休息,广施仁德……此治世之道,彻儿当谨记!”
  “丹心!丹心!丹心……”握着彻儿的手,猛然垂落,我听得刘彻隔得老远的嘶吼声渐无渐悄。
  腹间一阵狠烈抽搐,脊骨似被拗断,我手足骈然,背后滑过一阵冰凉,瞳孔猛然放大,映照出彻儿冕旒,一片白光在我瞳影里无限扩散……